1
我听见电灯开关的声音,等待已久的门终於开了。
「唔......」
我挣扎地抬起头来,维持同样姿势的脖颈一阵酸痛。因为双手被手铐铐在身後,所以只能微微仰著头,看见是他,我的心才放了下来。毕竟虽然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还是不希望这种状态被他以外任何人看见。
「小遥......」
我艰难地叫著,一个晚上没有喝水让我口乾舌燥,声音也变哑了。
「有好好反省吗?」
他冷冷地看著我,一如往常没有半分同情。
「嗯。」
「道歉呢?」
「对不起,小遥,实在是因为工作太忙了,我的老板他......」
「我不要听藉口,马述恒!」
「对不起,小遥,真的很对不起......」
「继续说。」
「对不起,对不起,路遥,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迟到,你特地早一点回来等我,我却整整迟了十五分钟。是我不对,是我不好,路遥,请你原谅我,请你别生气,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一如往常地压低姿态,轻声地道歉著。路遥朝我靠近了一步,我的手被手铐磨得出血,赤裸著靠在冰冷的地板上,冷汗浸湿了四周的地板,让我无法轻易撑起身子。路遥仍旧冷冷地看著我,像个孤单的孩子伫立在黑暗中。
我看著心中一疼,倚著床头直起身来,更加委婉地轻声说道:
「对不起,小遥,对不起,对不起......」
路遥看了我一眼,我在他眼中看到些许的动摇。
「吻我。」
他以命令的口吻道。我从命地捱著床头站起来,却因一夜没有进食感到腿软,路遥站在那里等我,我撑著膝盖的疼痛蹭到他身边,用乾裂的舌头触碰他饱满的上唇。
他像个冰冷的雕像般一动也不懂,这样的漠然鼓励了我,我攫住他的双唇,把舌头探入他的口腔。重新接触到水分的感觉令我迷醉,但路遥的热度更令我怦湃。我热情地吻著他,彷佛我们真是一对热恋中的伴侣。
「帮我脱衣服。」
他命令我,我听话地直起酸涩的身体,捱近他直立的身躯。发觉手铐的制锢,只得请命似地看了他一眼。他完全无动於衷,我於是明白他的意思,恭敬地弯下身来,用牙齿咬开他衬衫的钮扣。他身上的衣服,是今年他生日时,我买给他的东西。
我顺从地褪下他的上衣,他苍白瘦弱的躯体坦露在灯光下。我安静地凑近他胸前,像服侍天下最脆弱的东西般舔吮著。
他站在那里一会儿,忽然扳住了我的肩头,把我往床上带。我们双双倒在床单上,他把头靠在枕头上,开始轻微地挪动身躯,伸手拉下牛仔裤的一角,微微扬起头来,用睥睨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他的暗示,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他却吼道:
「快点做!你想违抗我吗,述恒?」
我於是背著双手,像羔羊一般跪在他膝间,咬下他牛仔裤的拉鍊,仍旧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耐烦地抬起上身,叫著:
「你到底照不照著做?」
「小遥,可是你......」
他忽然笑了起来,媚惑的笑法令人几乎无法直视。
「述恒,你在同情我吗?」
他用柔和的嗓音问我。
「不是的,小遥,我只是............」
「你一直觉得我很可怜,对不对?明明是同一个母亲所生,却只有我变成这样子。还是你觉得如果我发病了,日久他会很辛苦?好善良的述恒!好尽职的哥哥!」
「小遥......」
我跪在他的膝盖间,像个等待审判的死囚。路遥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我,忽然从床头的桌子上拿起打火机,我和路遥都不抽菸,打火机多半是日久来时留下的。他笨拙地用指尖滑开点火钮,然後就往自己裸露的乳尖上烧:
「小遥!」
我吓坏了,双手被铐在後面不能动弹,只好整个人往他撞过去。打火机被远远撞飞出去,路遥只溅到几点火星,但这已经让我心脏停止。路遥点火的手仍停在半空中,一脸嘲笑地看著我,半晌食指和姆指慢慢伸到自己的乳尖上,挑逗似地搓揉著:
「述恒哥,不止有打火机可以伤害我而已喔。你做不做?」
「小遥,不要......」
「做不做?」
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笑意更深。我心里明白,如果我在这里拒绝他的话,他肯定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我用微不可闻的方式叹了口气,因为被他发现的话,他又要怪罪我的怜悯,忍著全身的疼痛跪回床头。
我再一次伏到他的大腿间,含住他疲软无力的器官,像往常一样殷勤地服侍著。我一直很小心,几乎是做个两三次,就抬起眼来观察他的状况,他的脸颊潮红,我便马上停下来。但他很快查觉我的小心翼翼,挂著笑容抓过我的头发,把我按在枕头上,又从衣柜里拿了一条丝巾,把我的眼睛结实地绑了起来,再命令我继续为他口交。
我先用舌头舔舐,而後慢慢地旋转深入。路遥发出轻微的喘息声。我忍不住又抬起头,却换来他一句尖叫:「马述恒!给我专心!」我只好再次专注到他微微涨大的器官上。安静的寝室中,只有口腔和肉体接触的微弱水声,我忽然觉得有些茫然起来。
我和他,什麽时候变成这种关系的?
一开始,只是非常担心他,像担心一个一碰即脆的玻璃娃娃般忧心。从小到大,他向我要求什麽,记忆中我从没有拒绝过。从孩提时哭著说对我要冰棒的路遥、到中学时用嗫嚅的态度,向我说他没有钱买随身听的路遥。还有大学时,哀叹著别的同学都有能耐出国深造的路遥。我总是这样习於满足他的要求,也乐於满足他的要求,即使这必须让我选读自己深恶痛绝的法律系,成为我轻视律师的秘书,也在所不惜。
这麽多年来,满足路遥的要求,几乎就是我的一切。以致於大学毕业典礼那天,路遥对我说:『述恒哥,做我的男朋友吧!』的时候,我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毕业後的他,因为那个病的缘故,工作总是做不长。日久希望路遥搬过去和他一起住,兄弟间也好有个照顾,但我却说,我想要照顾他,把他留在身边的话,我心里也安心。我向日久报告我在大安区租了一间双人房,准备和路遥一起搬进去时,日久跑来找我,他再一次劝阻我把路遥交给他。
『日久,你抽菸不是吗?不适合和小遥住在一起吧。』
『我知道,但我可以为了他而戒菸。但是述恒,你的毛病却戒不了。』
『什麽毛病?』
我当时一愕。但日久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沉静地点起另一根菸。
『你会後悔的,述恒。你会後悔的。』
他这麽告诉我。当时我只是笑了笑,以为他不过是担心我顾不了他的小弟,或是担心我们分手之类的。同居之後,我们也确实过了一阵子夫唱夫随的甜蜜生活,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了。
但是为什麽呢?为什麽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路遥发出一声细腻的呻吟,伸手抓住了我紊乱的头发。听见他的声音,我不禁也忘情起来,彷佛回到我们刚交往那段日子。那个时候,路遥总是缠著我,不分昼夜地向我需索性爱,而且坚持让我做进攻的一方。
我一开始觉得疑惑,但後来也就习於他的喜好。毕竟在和路遥交往前,我并没有与男性上床的经验,是因为对象是路遥,我才不论如何地应允。所以做为主动的那方,比较符合我平日的习惯。第一次和他交合时,他激动得哭个不停,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哭泣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述恒......述恒哥,你会爱我对不对?你会真的爱我对不对?』
『嗯,我当然爱你,小遥,我一直都很爱你。』
『你骗人!马述恒,你在骗我对不对?在骗我......你在骗我......骗我......』
当时我轻柔地吻著他,像雨一般地吻著,千遍万遍地说我绝没有骗他。他却仍然哭叫著同样的话,直到我们俩都达到高潮。
感受到路遥轻微的颤抖,他削瘦的颊,在黑暗中显得更为苍白。我忘情地深入他的根部,尺寸不算大的器官很容易挑逗,路遥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温度,都满满充斥著我的口腔,让我暂时把手铐和整夜监禁带来的疲惫都暂时忘了。我张口轻呼:
「小遥......」
我撑起身子,想要顺势舔上他的囊袋。路遥发出一连串不规律的喘息,大腿又晃动了两下,我的舌处碰到他的敏感点,然後很快就查觉到不对劲了。
「......遥?小遥?」
没有回应。眼睛绑著围巾让我目不见物,手上的手铐又让我无法动弹,我全身都紧绷起来,路遥仍在急促地喘息著,我听得见他呼吸的声音,长久的经验让我仅凭声音就能判断,这孩子又病发了。
「小遥!路遥?该死!这手铐......」
急促的喘息变成一串吸不到空气的嘶哑,路遥的喉咙发出『荷,荷』的挣扎声。饶是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冷静的人,现在也急得快流出泪来,我使命地靠到五斗柜旁,用手上的手铐拚命敲击。我知道路遥这些玩意是从SM情趣专卖店买来的,不可能太坚固。他去买时没有告诉我,晚上的时候,他在我面前把那些骇人听闻的玩意一字排开,用他那种招牌笑容对我说:
『述恒哥,我想玩这个,可以吗?』
而我一如往常,并没有拒绝他。仔细想想,这好像也不过是去年夏天开始的事。从那以後,我便经常伤痕累累地去事务所上班。
我听见手铐松动的声音,心中不禁一喜。手铐发出「叽」的一声怪响,然後是东西断掉的声音,我耳里已听不见路遥的喘息,强烈的恐惧感让我简直要心跳停止。我飞快地甩开手铐,顾不得全身赤裸,扯掉眼上的围巾就往床边跑。
「小遥!你没事吧!」
路遥的脸色苍白地伏在床单上,已经说不出话来。果然是病发了。我快速地从五斗柜里抽出他随身携带的支气管吸入器,确认药已经插在上头,我一手托住他的头,恢复往常对他的温柔:「小遥,不要怕,慢慢呼吸。来,述恒哥在这里,别怕,不要怕,慢慢来,对,就是这样--」
我耐心地导引著他,他露出一脸说不出是什麽意思的苦相,脸色发青地含住了吸入器,就这样一呼一吸了几下。我看他脸色稍缓,心里正高兴,他却忽然伸出手,把我手上的吸入器挥到地上,然後趴下去呛咳起来。
「路遥!」
我大惊失色,赶快跑过去把吸入器捡起来,再次塞到他口里。他这次没有再反抗我,或许是没有力气反抗,眼帘微微闭著,像是睡著了一样。
我心里担忧,路遥的病在严重的时候,光靠吸入器是不够的,我正想著是否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卧室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我一手托著吸入器,一手夹住电话。还没有开口,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就传了过来:
「......恒?」
「你怎麽知道是我?」我有点惊讶,那个总能准确地判断我和路遥的差别。
「因为只有你接电话时,会迟疑很久才说话。怎麽了,你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唔......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对著电话的那头,路遥的大哥,也就是褚日久大喊:
「日久,拜托你快点来!最好开车过来!小遥他......又病发了。」
2
◇
护士把路遥推进临时病房时,我像是虚弱了一样坐倒在医院的长廊上。一夜的折磨,加上刚才的惊吓,已经把我仅有的精神全都磨光了。
医生说,患者是因为做了激烈运动,加上心情在短时间内变化过剧,才会忽然引发重度气喘。他问我到底带路遥这种病人去做什麽运动,我根本难以启齿,只好面无表情扳起的公式脸孔说只是去爬个山罢了。那个老医生就一面写个不停一面念了我五十分钟,并严正地警告我以後除非在万全准备下决不能带患者去爬山。
爬出诊疗室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快得先天性呼吸道疾病,倒在洁白的墙上喘著不停。直到临时病房的门打开,日久和护士一起走了出来。
「後悔吗?」
他劈头便这麽问我。他丝毫不顾现在人在医院里,拿起怀里的打火机就抽起菸来。
日久实在是个很严苛的男人,我每一次看见他,都有这种感觉,总是特立独行、总是为所欲为。除了路遥和我以外,我从未见他有过其他朋友。我勉强撑起身躯,张开口想回答日久,却只能无力地微笑著。弄了一整晚,医院外的太阳似乎升了起来,我看了一眼洁白墙壁上的挂钟,原来已经清晨六点了。
日久好像看不过去,他把嘴边的菸推到一旁,伸手把我扶了起来。
「後悔了吗?」
他又问了一次,我勉强睁开眼睛看著他:
「後悔?」
「小遥的事,我当初就警告过你了。」
我以为他是问我後不後悔照顾路遥这个决定。我於是笑了笑:
「不後悔。」
「不後悔吗?」
「不後悔。」
日久把两手拢到香菸前,再慢慢放开,白色的烟雾在我们之间飘散开来。他俯视我一阵子,然後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述恒,你没救了。」
他抖落手上的烟灰,交跨著双腿说道。
我没力气弄懂他的话,从小时候认识他以来,日久对我而言,就是个高深莫测的人。我和他们兄弟的关系,说起来也够微妙了,他们的母亲是我父亲的情妇,同时也是我父亲的现任妻子。我们是在情妇与妻子的谈判会上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时候,日久才刚上国中,而我和路遥都还在念小学。
日久和路遥也不是同一个父亲。日久是他母亲带过来的拖油瓶,他身份证上的生父从来不明,据说是一夜情的产物。我们三个人,各自只有一半的兄弟血缘。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的母亲和他们的母亲,约在一间灯光幽暗的吃茶馆见面时,日久就牵著路遥的小手,静静地靠在那头的墙上,一言不发地看著我们母子。
那时是夏天,吃茶馆的冷气很强,我的手心却全是汗水,手上捧著劣质的陶杯,我的母亲在哭,她总是这样,自从发现父亲的口袋里出现来路不明的手帕开始,她就一直在哭。哭到父亲在一夜争吵後一去不返,她还是哭个不停。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似乎总是在哭。一直到她离我而去时仍是如此。
当时我乖乖地待在她身边,低头看著手上的茶杯,耳边听著母亲的哭声,盯著陶杯上的雕刻发呆。陶杯上的图案很奇特,那是只长得很丑的怪物,有著方形的、冰冷的瞳铃大眼,咧著长长的獠牙。谈判过程中我一直望著他,而它也望著我。
後来我查了资料,那种怪物叫饕餮。是种吃人的怪兽。
谈判很快有了结果。我的母亲同意签下离婚协议书,但是条件是,父亲的新家庭必须接纳我,并且至少供我读书读到大学。当时不觉得什麽,年纪渐长後,我才慢慢发觉我的母亲实在异於常人,通常都是母亲死命地保住孩子,就算不要赡养费也要取得孩子的监护权。但是我的母亲,却如此轻易放弃了我。
「恒?」
我听见日久叫我,大概是见我太久没反应。我恍惚地半睁开眼,才发觉日久不知何时已伸手扶住我的後颈,香菸的白雾遮得我看不清他的脸,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担忧的样子:「嗯?」
「......你睡著了,还是昏倒了?」
「我睡著了吗?」
我呆了呆,日久的五官稍稍清晰起来。很多年後我才发觉,陶杯上的饕餮,原来真有几分日久的味道。
母亲签下离婚协议书後,我随著父亲他们一家,搬到了桃园的新房子里。我并没有像八点档连续剧一样,在後母的虐待下过著悲惨的生活。平心而论,父亲选择的人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她从来不假装我是他的亲生孩子,做些虚伪的一视同仁。第一天她就和我说,她希望能和我做朋友,但也仅止於是朋友。
她非常能干,但骨子里又十分温柔。她聪慧、冷静,却偶尔有些小迷糊。遇见事情时,不像母亲只会哭闹,孩子和她诉苦时,她也会认真地倾听。就各方面来讲,都是比我母亲优秀太多的女性。如果和父亲易地而处,说不定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因此我生母去世时,我没有掉眼泪。但我高一那一年,父亲和她双双因为车祸去世时,我生平第一次抱著路遥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