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刻痕————炩风

作者:炩风  录入:01-14

游魂有时也会有不像游魂的时候,不过那时候的情况会比当游魂更惨。
例如在东方风出殡之後的那一天半夜,沉默了好几天的他突然又跑去找了东方晟,两人关在原本停灵的那个阴淡的白色小房间里,据守在外头战战兢兢的几名手下转述,那一晚里面没安静过,先是碰撞、疑似打斗和摔东西的声响霹雳啪啦没停过,而且持续很久很激烈,後是断断续续嘶哑哭泣的声音。
期间,像白子霄等人想强行进入,由外面破坏了锁,还没踏进去半步,看清楚里面的情况,门就再度被粗暴甩上,并从里面堵住。
硬是将房间里的世界给隔开。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声音才慢慢平息。中午,门才被打开。
先出来的只有东方晟。
他站在门边,又立即将门掩上。
很明显的,他一身都挂了彩,上衣和也拉扯破了多处。也应证了其他人不敢说出口的猜测。
东方晟的样子不能不说是狼狈,但即便如此,一身的凌人英气丝毫未减,看到他这副模样也没几个人敢上前多问一句。
他只要了几瓶瓶装水,就再进入房里,门再度将世界一分为二。

「想哭就哭,不要忍。」
这是那一段时间里,他唯一对他说过的话。
然後那压制了太久的情绪,用尽全身力气来宣泄心中悲伤的孩子,就突然整个人崩溃,双手紧抓著他的领子,在他怀里彻彻底底哭了一场。
不曾哭得这麽彻底过。
几天前还活生生的东方风,虽然比平常虚弱一点,还是那麽真实、那麽靠近自己的存在著。
可转眼间,他就一直躺在冰冷的病床上,不再睁开眼了,医生开出了死亡证明书,遗体进过太平间,进过冰柜,所有参加丧礼的人也都亲眼看著他的遗体入殓、下葬。
这一切还假得了吗?

总抱著东方风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希望,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忍著告诉自己不能哭。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蓝若泉绝不是无法接受事实的人。在这一刻,积压的情绪和彻底的绝望全随著泪水一同涌出。
从头到尾,东方晟都只是像安抚婴儿一样地以缓慢的节奏轻拍著他的背。
面对蓝若泉时,他总是有无限的耐心。
他有无限的耐心等他哭完,有无限的耐心等他的悲伤过去,有无限的耐心等待他忘记那个不应再存在的人......
泉只是需要时间冷静。
时间是万灵丹,可以治御伤口,无论那是多大的创伤。
时间会带走东方风死亡予泉的伤痛。
时间会带来泉对自己的谅解与接受。
很快地,泉就会恢复原本爽朗不羁的性格,恢复爱耍性子的任性脾气。
他是任性又爱胡闹,他也喜欢他的任性和胡闹,这样自己才有机会满足他的需求。
因为只有自己,付出一切,就是为了包容和宠溺他的一切。
所以这一切,绝对是值得的!
现在他再也不需要东方风来绑住泉了......
只要东方风永远消失。


後来,蓝竟航亲自来把像发了疯又像抓了狂,最後终归平静的儿子接了回去。
蓝若泉的日子变得很简单,吃饭、睡觉、上网、看电视,而在吃饭、睡觉、上网、看电视的同时,也都是发著呆的。
好像东方风的离去也将他的灵魂一同带走了一样。
他没再去找过东方晟,东方晟也没有主动来找他,倒是每天固定发到他手机的简讯不曾间断过,就这麽,一个月过去了。

「你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离开了。」每天都会来上好几回的白袍医师,在最後一次巡视之後这麽对那躺在病床上那个还是个大半少年的青年说。
据医师的经验来看,其实这个一身伤痕旧疤的青年的恢复力比一般人来得快,修养期间伤口愈合和恢复的情况也算理想,可他的精神方面却经常性恍惚,长时间的陷在睡眠里,也不喜欢下床走动。
这种反应表现算得上是一种精神疾病了──他在拒绝伤愈,他的潜意识里逃避著某种现实。
身为他的主治医师,对他的身体情况最了解不过了。不过聪明的人都不会过问,只要安生做好份内事就是最佳的处世之道,也是自保之道。
「这是他要交给你的东西,你收著。」医生递给他一个A4大小的纸袋,「里面有片光碟,需要密码才能开启,他说密码你知道。」
他怔了怔,迟疑了下,接了过来。
他想问,那个人现在在那里?不过始终没问出口。
那个人都已经把要传给自己的话传到了,其他的问也问不出结果。
资料袋里有一叠现金,金融卡和信用卡,一本护照、签证、单程机票和一片光碟,还有一颗钻了孔穿了银鍊的子弹。
袋子拿著,定下心後,青年毫不犹豫地离开这家位处海岬相当偏僻的医院。

他走了很久,找了一家附有包厢的网咖,进了独立的包厢,放入光碟。
他试著输入他所知道的那个人惯用的密码,再尝试了第三次时成功了。第一次是输入那个人的阴历生日,第二次是那个人的身份字号末四码的倒序,第三次是那两个人阳历出生日的组合。

光碟里其实只有一个文字档,很短的五个字。
似乎什麽都不用多说,一袋的物品和短短的五个字,就能交待一切。
他却呆呆地望著萤幕上的那五个字,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好久好久......
好久好久......
直到眼前只剩一层雾蒙蒙的,视线还是移不开。

这道门,他还进得去吗?
一连串长达十二位数字的密码变动过吗?指纹感应系统里,他的资料还留著吗?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资料还会被保留吗?
月暗星稀的夜空下,两盏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未有灯光亮著的房屋的铜柱铁门前,犹豫的黑色身影定在那毫不起眼的地方,就像隐入了黑夜般,动也不动的。
夜风中传了引擎声,越来越靠近的车灯,那身影先是微微一惊,而後立即闪入看不到的围墙後方。
前後驶进的有两辆车。
即使是在视线如此不良的情况下,暗处的人仍可一眼就认出开在前头的那辆黑色的敞篷车,是那个人最喜欢的一辆爱车。
尾随後方的那辆宝蓝色的车他也不算太陌生,前阵子经常出现他的周遭,那是白子霄的座车。
在两辆车直接进入车库後,黑色人影愣了愣。
这麽晚了,为什麽白子霄还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极重隐私的人,除了一同生活十数年的人,还有像蓝若泉那样的特例外,极少让人进到这栋房子内,私人生活领域更是别想踏足半步。
他看见主屋客厅的灯亮了。
突来的光亮刺激让他的眼睛眯了一下。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回到大门口,他不要再等待,他决定赌一赌。
如果密码已改,如果他的指纹不再被系统接受,就会立即引动屋内的警报器。如果一切都没改变的话......
他屏息著,照著以往无数次进出这道门的方式,一切都那麽熟稔,却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最後一道步骤完成时,他松了口气。
大门离主屋的中间还有个小型中庭花园,这里的环境他比谁都熟悉。他小心翼翼地不让屋里的人发现外面有人侵入的异状,他让自己矮身藏在一扇窗的下方。
窗户开了一半,如果聚精会神的话,可以勉强听到客厅里的谈话声音。
「......安全起见......重新......保全系统......」这是白子霄的声音。
「嗯......部份......」东方晟的声音。
他该庆幸他来早了一步吗?
「......心脏......频繁......」
「你不用管。」
之後又谈了约二十分钟,客厅的玄关重新开启,只有白子霄独自出来。

坐在L型沙发上的东方晟,慢条斯理地喝下最後一口咖啡,将空咖啡杯对准放回摆在桌几的碟子上。然後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向那扇半开启的窗。
才走几步,半开的窗,看得到外面的景色,正眼就对上窗外伫立的人,惯例的黑衣,略为苍白的脸色。
黑夜下的那个恍若融入黑暗中的人,显得虚无不实际又迷惘。
眉头微微蹙起,有些意外又不是太意外,「真的是你。你还来做什麽?」
他的身形略动,一手抵住窗棂,一跃就进了屋内。
两人面对著面,互视著。
他抬起头屏息地看著他,眼中的迷茫逐渐转为清晰,一阵很长的沉默过後,平静而坚定的开口,一字一字地,「我不要离开。」

不要再回来。
如此简短的五个字,如此平淡的五个字。像魔咒一样残酷决定他後半生的五个字?

「你认为一个死人还能继续存在太阳底下吗?你忘了你已经死了吗?」
是死了,世界上再没有东方风这个人了。
护照、签证、信用卡,所有的证件上的名字都是别人的。
可是他到底还有呼吸、还有心跳。
「你自由了,彻底自由了,从东方风入土的那一刻起,你就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了,决定自己去那里,做什麽,要过怎样的人生,都不会再有人可以干涉你、阻挠你。
只要你,不再出现在泉的面前,不准出现在任何一个认识东方风、见过东方风的人面前,否则......」

这样,算是自由吗?
不能在熟悉的土地上,不能和熟悉的人见面,抛弃原本的身份,原本的生活,原本的所有一切,还要抛弃掉所有的感情。
这样,还是自由吗?

他握紧了拳。
他知道自己欠了他,他曾说,自己的命是他的,生死都得由他决定。
他知道以往的人生都只能是为别人而活,他知道自己一直是可以被舍弃的那一个,他知道他从来不能为自己决定什麽,他的路、他的生命都是掌握在别人手上的。
那这一次,就这麽一次,他能不能替自己决定......?
他重新抬起头,毫无迟疑、毫无退缩地看著那个叫东方晟的男人,看著那个他从小就交付一切给他的人,那个轻易就掌握他的性命和人生的男人。
就这麽一次,让他替自己做一次决定。
即使这是个会使眼前男人暴怒,会让自己陷入更艰难困境的决定。
「我什麽都能听你的,只有这件事,不行。」


整理的一尘不染,清一色的白色调的卧室里显得有点冷清,只剩书桌上的一盏台灯还亮著昏黄柔和的灯光。
书桌前,随意穿著白色家居服的人,手中拿只钢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停了下,看著纸上的逐渐成形的轮廓涂鸦半天,然後是不满意的揉掉丢进脚边的碎纸机,再重新在新的白纸上继续涂画。
已经不在的人,只能存在在照片里、记忆里。
可是照片会褪色、档案会毁坏、记忆会被时间抹掉。
他好怕好怕会忘记他的脸孔、他的声音、他对旁人总是淡然的眼神,却常被自己闹得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不要、不要、绝对不要忘记他!

房门没上锁,从外面敲了两下就直接开门进来。
「泉。」看著那越来越寂寞的背影,站在门口的蓝竟航觉得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有点可笑,可是他还是不得不问,「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问个游魂有什麽打算?他还能企望得到什麽让人满意的回答?
蓝若泉没有抬头,手上的笔倒是停在纸上一会,好像是认真地思考了那麽一下,「玩吧。」
玩!他是不是该庆幸他还记得有「玩」这回事!
这样也好。
当父亲的宁可他整日游手好閒、当个挥霍的败家子也无所谓,只要他能快乐地过他想过的生活。也不要他漫无目的的放空生命,变成一具只剩会呼吸的空壳。
「老爸。」蓝若泉顺著椅子转正了角度,抬起眼睛,难得认真地望向他那过中年正逐步要迈向老年的父亲,「我让你担心了吗?」
养了他二十二年,他那爱胡闹又任性的个性和行事风格,那一天没让人担心过?尤其是过去那六年,只身飘摇在世界各地,什麽凶险意外都是无可预料的,一年还未必能见上一面,当父亲的又那一天不是在提心吊胆中渡过的?
可是却从没像这一个月以来这麽担心过。
他的儿子他了解。再怎麽任性妄为,也是知道底限在那里;只身在外,不管碰上什麽危机,不管多艰辛,他也懂得如何保护照顾自己,并在可允许的范围内善待自己。
可是那是在他能理智控制自己的情况下。z
这些日子,他像没了理智也没了灵魂。这样的人会做出什麽事,无人可预料。
他也是一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那个叫东方风的小鬼,在他儿子心中占了这麽重要的位置。
又其实,他早就看出他和那对东方家的兄弟的关系不同一般,毕竟能如此鲜明牵动这只会一种表情的人的喜怒哀乐,一定是很重要的。只是不知道不寻常到这样的程度。
现在弟弟过世了,只剩哥哥,他能够插手管吗?儿子的感情事有让他插手管的馀地吗?

「突然变得这麽认真?儿子你魂找回来啦?」蓝竟航释然地一笑。心口一直提在半空的那颗大石好像可以稍稍放下一点了。
「不用为我操心,我做什麽心里有数。我只是......」蓝若泉一边说一边垂下了眼。
只是暂时什麽都不想做不想思考,除了用尽方法要努力记住一个人,要一辈子去记住而已。
蓝竟航走到他前面,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言行语气都是慈祥的溺爱,「泉,不管你想什麽做什麽,老爸我都不会干涉,因为老爸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人,你一直都有分寸懂进退。只是我要你明白,最重要的也许只有一个,但你身边还有很多重要的人,每个人都关心你,每个人都希望你能无拘无束,能真正的快乐,像以前一样。」
是的,只要你活得快乐就好。
其他什麽要振作、要坚强、要为未来好好打算、不可以浪费生命的屁话通通都滚一边吧。


东方晟的脸色越见阴鸷。
「你留下来还能做什麽!?你知道你留下来的後果是什麽吗?还是你就想这样跑到泉的面前,告诉他我是怎麽逼你演了这一场戏的吗」
他握紧了拳头,慢慢失去了冷静,朝他一步一步逼进。
「我不可能再让你去见泉,也不可能再让他看到你,也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见到你。
这件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我是不会容许有任何一点点风险存在。如果你不肯听我的离开这里,为了万一,你就是在逼我......」让谎言变成真正的事实。
「东方风都已经死了,所以就算现在杀了你,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会死!是真的死掉!」
「没关系......我也说过,如果晟不需要风了,就杀了风。」他是不被需要了。
他明白要保全某些东西就必须舍弃掉某些东西的道理。
他知道他是被舍弃的那个。
这个人还愿意尽一切努力将他从鬼门关救回来,而不是眼睁睁看著他死掉,已经就算是对他最大的情义了。
可是活著,并不一定就会快乐。

「为什麽!?」
东方晟抓起他的领口,用力往後一推,背部狠很地冲撞上墙壁。
「为什麽你要放弃这麽好的机会?你应该一直很想逃离我的!你应该是恨我!怨我!怪我的!你应该是要迫不及待离开我的!」
那一枪,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躲不掉,我是故意的。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你是会真的死掉的。但还是让事情按著心里的自私的希望和预料的方向发展。

我知道。
事情发生的那瞬间他是无法思考,只凭身体本能行动的。
但在倒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但即使如此,即使他早就知道真相是这样,他依然毫无犹豫挺身而出?

「为什麽要你离开和要你死,你就宁可选择死亡!?」
他的眼神阴沉又疯狂。
以为他将死的那一瞬间,他是有那麽点後悔的。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这个共同生活将近二十年的人,一个总是毫无理由就站在他这一边的人,一个总是不会反抗他任何要求的人,他才发现,自己也是被他宠坏的那个,若不是他默许自己越来越不合理不公平的行为的话......
他那时候才知道自己也许并不是那麽希望他死掉的。
他那时候才知道自己也是有那麽一点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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