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去准备行李!"
"银心!!"
意识到刚才慌乱之下失言,竟变做明日出发,英台意乱神迷,不住顿足。
"银心你这死孩子,气死我了!"跺跺脚,话已说出,自是无法可想,只得恍惚独坐。
一句错言,三年缘尽。未来及收拾,碎落一地玲珑心窍,颗颗连到魂魄深处,痛彻,从头至脚。三年来点滴自不赘述,但心头掠过,怎不酸甜苦辣一阵翻搅,人心不安?
苦思量,苦思量。
"英台,窗外就见得你影子晃个不休,有何为难之事?"师母的声音从窗下传出来。英台急忙去开了门:"打扰师母,英台心下怎生过意得去?"
师母笑呵呵走进房门来,英台持椅让座,自己坐在下首。
"适才我见山伯匆忙奔出,然后你就晃动不停,难道是吵架了?"
"不,师母讲哪里话来,我和梁兄近日很好。"
"那见你眉宇忧愁,似是期盼。想来别人也无可盼,必是那梁山伯。"
"师母见笑。"英台垂双眸,"师母,家中来信催我速归,因此担心别离后种种情形,越是思量,越是心慌。"
"不要慌乱,英台,你的心思,师母明白。"
"师母,英台心中怎生纷扰,如何明白得!"英台思来想去越加难受,不由得垂头,眼睛红了一圈。
"英台,你对他有情我自是知道,只可惜身为双凤,非鸾难胶。师母看在眼中无力阻止,只得劝你一句:若是今生非他不可,那就远走高飞,躲市井,避朝堂,隐居草庐,再不提那功名利禄,只得东篱采菊;若不然,人言可畏,必然名裂于天下,还是短痛换长痛,早日祛除这孽根为佳。"
"师母,英台知你一片心爱与我,自是涕零拜谢。英台早已自许山伯,这世上即便有一千个人好,一万个人强,我英台也只心属山伯,再无二意。只为得英台一人,坏我梁兄声名前程,大是不该,英台有一权宜之计,望师母应允英台!"
英台撩起那青衫轻如纱,跪下去双膝坚如铁。师母倾身去扶,英台却似生在地上一般倔强不起。
师母叹一声,英台从怀中取出那羊脂白玉双飞蝴蝶扇坠,双手托过头顶。那白玉质地细腻,仿佛英台眼中流不完的默然的泪一般,在灯光下扑就一层淡金。
"英台却是为何?"师母诧异而问,满眼尽是心疼之色。
"英台私心,欲把那梁山伯长久留在身边,为今之计,只得让山伯执此扇坠到我祝家下聘,与九红完婚!这样来,我英台日日夜夜便得看着那冤家的容颜。虽不是我的人,好歹有一层亲属,他心儿不在我身,躯壳儿挨着半世,英台万死而无悔了!"
烛影摇红,英台双眼噙着的已不似是泪,倒如两颗滚烫的鲜红的蜡油一般。
"英台这是何苦!"师母不禁鼻子发酸,"师母帮你便是,可是你不悔?"
英台猛然摇头,泪水被甩出掉在青石地板上,洇成小小的椭圆,鼓起的地方反着一点光,偏偏要倔强地宣告着自己曾经存在,正如英台那玲珑七窍却逐日碎裂的心。
"孩子,快起来,眼泪擦干,笑对山伯,莫要两处闲愁。"
英台递过扇坠,便似那两颗泪水流尽了一生分量,面无表情。
"咿呀"一声门,一句:"英台--"
英台抬起头,就是春风一样明媚的笑容:"梁兄!"
师母侧身出门,手中攥紧扇坠,那扇坠便似吸尽了主人的精血般,滚烫滚烫,烫热了师母手心。
第 5 章
暮春时节,莺飞草长。
书房走出祝英台,换回平日衣装,一派玉树临风。后脚踏出跟紧了的梁山伯,略有愁容,强自欢颜。
两人各怀心事,脸上却笑成一片花团锦簇,只道是要给对方最后一个美好,最后一抹笑。
英台将昨日托辞一一在心内盘旋,直想是点着那梁山伯,激起他向九红下聘之意;而梁山伯一心想从那话语里听出眼前"贤弟"女扮男装的证据。
两下里又是双双飞走毫无灵犀。
读了多少书,书中自言有情人种种心神交会,再是准确不过,可世间千千万万对情人便是千千万万种情怀,谁能一概说得清?
果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便是英台又如往日一般开口引话:"梁兄,你看那书房门前一枝晚梅喜上梢,鹊子成对春意闹。"
山伯心内一紧,想来便是对方发言刺探,按着自己心思开口道:"喜上眉梢,自是一路平安,双双对对,当是双喜临门,想来自是为贤弟你归家之事专程道贺。"
英台转过身子,心中好生不服:傻哥哥,不答话也就罢了,为何回答还是话不在点上,让人心焦?
山伯暗暗放心:这丫头开口成双,闭口登对,定是对我有意,我答还是不答?且看向后怎生过得。
两人转出杭城,渐渐行至那钱塘道,一片郊外之清新自然风光。
直到了那钱塘关,前方山道上逶迤而行一人,远远听得一阵轻喘,定睛看去,却是一壮年樵夫,身上衣衫单薄,背着大捆柴薪,一边擦汗一边前行。
"梁兄,但看那樵子一肩所负,比我二人行李怕是还要重些。"
山伯看了看,无不担忧地点头:"伐薪为生,多力薄银,想来自是十分艰难。"
"梁兄啊,他为何人把柴担,你为哪个送下山?"英台将往日学来民间小调唱为歌词,调皮地学着草台看戏的样子转动手中折扇。
"嗯......"山伯不擅机巧,一时慌乱,只得道,"那樵子乃持家供养妻儿,故而挥汗不辍,负薪而行。山伯却但为难舍我祝贤弟,故而相送。"
这话说得深情款款,英台脸上一红,别过脸儿去,暗道莫要动心。短袖分桃之情,被谁看到,便也是徒增耻笑,又何必为梁兄增添烦恼?
山伯望着英台半面桃花,心下喜悦,暗道英台果然生的风流,不知能否倾国倾城,但叫人好一个倾心。总觉他一举一动尽美好如斯,令人欢喜。
一路走,一路想,心下各自思量。
英台只觉每一步伐皆似行走刀尖,直割得柔肠寸断,从脚趾痛到心窝。侧脸看看山伯,三年前在那草桥亭,为何就是被这张俊朗面孔攫取了心神,从那往后,一心一意认了他?
当时想什么来?好有趣的一位相公......如何有趣,哪里有趣来?
悔不该,悔不该,悔不该啊......
不,如何能悔?当感激上苍。
若不是山伯,此生唯一动心,又将赋予何人?若不是山伯,此生唯认为世上男子一派浑浊。若不是山伯,此三年怎么能过得如此无虑?若不是山伯,哪来的锦绣文章?
山伯......此生此世,再也分不开......
"啊,是凤凰山!"四九叫出声。他帮银心挑着书担,银心不住地帮他扇风拭汗,两人竟是一副无猜。山伯英台心下俱是一阵揪痛,只希望自己还是那青葱娃儿,自在玩闹,无拘无束。
为什么,人要长大呢?
"梁兄,这凤凰山,百花俱全,开这遍地姹紫嫣红,一副春日美景,倒不如歇息一阵再赶路的好。"
"若是为这一处风景停歇,莫不错过了更好的风物?再说以愚兄之见,这凤凰山未必是百花俱全。贤弟请看,芍药牡丹两品缺失,怎生俱全?"
呃......这不解风情的梁兄......
唉......这毫无机心的贤弟......
两人心下都是暗恨。b
"梁兄!梁兄爱牡丹便与我一同回家,小弟家园一颗牡丹枝繁叶茂,朵大花娇,孤芳自赏无人问津。梁兄若是折去也算是花缘一场。"
呃......英台,你要说什么?
"你家虽有好牡丹,但路远迢迢,怎么高攀得起呢?"
英台,我家境虽不致贫寒,但与你家相较,自是无法高攀,望你听懂了罢!
再向前行,青青荷叶,清水一汪,荷塘一片,鸳鸯一双。
"梁兄,若是英台乃女装改扮,梁兄你可愿意与英台鸳鸯一般恩爱度日?"
"嗯。英台,你非女红妆,自然是不可。"
英台你将衣装换回,我定然爱你。
梁兄你果然千般温存皆不是为我。
两人再次各怀心事,踏足上路。
那水塘尽处,蜿蜿蜒蜒一条河水,河边芦苇随风飘摇。那河岸几户村舍,几道篱笆,一派乡野怡然之色。
小河边摇摇晃晃走来一对白鹅,生得壮实肥硕,红冠白羽很是亮眼。四九和银心看那鹅看的欢喜,咬起耳朵说了什么,便偷笑一阵。
"梁兄,你看那鹅生的有趣!"
"怎生有趣?"
"你看那前鹅高昂头颅,想必是雄,身后急急追赶,小步碎花,想来是雌。那雌的竟边走边叫:‘哥哥......'"
"贤弟玩笑话!想来是贤弟未曾亲手饲养,不知生物习性。那禽鸟牲畜,哪有雌追雄的道理!况且后鹅未曾开口发声,你又怎知叫的是哥哥?想必是师母所饲芦花鸡为你所见,借题发挥。"
呃......英台心中怄住,如骨鲠在喉,心尖上酸楚难言。
两人前行,心事重重,也不开口。
约莫走了一里远,见河流越加湍急,不知其深浅。河面倒不宽,上面架木板作桥,英台心慌意乱,一脚踏上,不管是否稳妥,低头快走。山伯见势不对紧随其后。来至河心桥中央,英台身子摇晃,桥也随之不稳。山伯急忙从后相扶,一把环住英台腰肢,前胸贴被紧抱住身前人。
英台一震,不出声任他抱着,向下看河水,暗暗心惊,不觉手心冰冷,攥紧了山伯手,身子不停颤。山伯觉察那手指尖冷冰冰,也反过手去相握,同时迈出一步。英台如梦初醒,从容过河,心下嫌隙又是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丝情存着。
"四九,梁相公很好。"银心向四九点头道。
"我家相公啊,只有对你家相公才好呢!"四九吐了吐舌头,叫声真热,银心那白嫩嫩的手便抚上他额头,四九只觉额头触感细致,不由心下大喜,放慢脚步,跟在山伯英台远处,恰似与银心独处。
□□□自□由□自□在□□□
前方道路挺直,通过村庄一座。看来若是继续前行,需得穿过村庄。
英台自是心下不舍,一草一木越加熟悉,连着那归途牵着心,放慢脚步只想多与山伯共处。
可山伯一副热肠,偏生考虑起英台天晚住店之事,脚步愈疾。
呀,道是都为情,谁知偏生儿两样心!
"梁兄且慢!"英台咬牙切齿恨那不解风情,出声呼住。
"英台何事?"山伯转头,暗暗担忧若再慢下去,怕是耽误行程。
"梁兄......我怕!"英台情急之中拽住山伯衣袖,直差一丝便把那三年情怀露。
"怕什么?"英台眼中难掩忧急,山伯担心之至,转身望他。
"梁兄啊,那村中隐隐犬吠,想是豢养恶犬,小弟自幼畏惧恶犬已极,故而不前。"
山伯皱皱眉头:"不过是一群奴才。放心,为兄护你过庄。若有恶犬,俯拾土块而击之,必不敢造次。"
英台不知说何才好,只得勉强点头。借了那句话的缘故,英台得以拽紧山伯衣袖,亦步亦趋。山伯身上,仍是那三年未曾变过的墨香,英台满心俱是醉意,眼前朦胧,深吸一口气将鼻端酸楚压下,强自欢笑,声声道梁兄,直要把半生的梁兄,一天叫个尽。
山伯见他撒娇,满心以为别离之忧思。加之自身亦担心他独自赶路,不胜辛劳,心疼处不敢多言,只轻抚他手背,道一声:"回家保重。"
英台心下更焦:你便是如此不愿见到英台,也不该口口声声,偏说那别离辞......一边气恼,偏不愿就此放开手心,将山伯衣袖揉皱,也顾不得其他。
山伯见他依恋情形,越加担忧别离之后他独步荒郊,连手心都微颤了,一把拉过英台手,紧紧握在手心。四指牢牢扣住那纤长柔荑,似要将两人之手融为一体,再不分离。英台本待呼痛,抬头看山伯眉眼之中遍写忧郁愤懑,再带上三分不舍,心下一宽,倒是不嫌痛楚,反而略甜。
不解风情云云,一下崩塌。
风情算什么,只要有这份眼中的不舍,便纵有千种风情也抛却得。
英台欢欢喜喜跟了山伯前行,暗道一生心许之人如得若此,自己将心交出一生,心碎一生,也是该应。
庄内数口水井,一口尤为不同,井栏光滑可鉴,想是自比其他井使用之人次多而频繁。
英台欢笑上前,清水清冽深沉,黑黝黝却并不怕人,透着一股清凉。那水中映出半面白生生的脸皮,一双笑起来便弯成月牙的双眼,直挺的鼻梁,薄嘴唇透着粉。
英台对自己相貌自是十分满意,招呼山伯同看同照影。山伯向内看时,也自是十分满意。两人的面孔,怎看怎登对。英台灵秀讨喜,山伯俊朗挺拔。
两人在井中笑成一处,乐不可支。
"梁兄,若是一男一女两道影就好啦。"英台笑盈盈转头。
"贤弟说哪里话,难道为兄变做女人你才满意?"
"哈哈!"英台大笑,"梁兄你便想不起让我英台变作女子,遂这心愿?"
"唉,为兄哪里敢,也配不上呢。"山伯突地想起英台与自己毕竟身份相隔,话音陡转。
英台也一阵自伤。为何不身为女流,为何不能似那扇坠一般,与自己心爱双双而飞?难道那扇坠自也无心,只是强自搭配?
"英台,前行吧。"
那村庄甚是广阔,里面竟然有一座庙堂。英台好奇,扯了山伯进入。
正是冷淡时节,庙堂空无一人。观那金像,俨然是慈眉善目观世音,一手抱了婴儿,一手捻起柳枝,坐在莲台。
英台看那金像,没来由地升起一种亲,撩起衣襟跪下来,拜了两拜,却不知要许何愿,刚要招呼山伯近前,想起神佛座前高声语,恐有不敬,只好压低嗓音,轻轻招呼。
山伯带笑欺近,想起上有神明不敢造次,忙收敛笑容,撩衣跪下。
"梁兄,上有神佛,观音作证,我们私定了终身成了婚可好?"
"英台胡闹!"山伯吃了一惊,猛然站起。心下咚咚鼓擂,脸上红晕火烧。
明知刹不住的一片情深,明知捱不过的缠绵相思,明知再无法掩那般心思,偏偏要做正经样子:"英台,明明是两个男子,如何拜得堂!"
英台你说,你说你是女红改,你说你是娇娘装,你说你是婵娟偏做青衫裹,你说你是假当潘安容貌,藏匿了足下金莲!你说啊,说啊......
只要你说出,山伯必会祝家庄去,将那牡丹折!
英台,山伯心,你不知么,不知么?
"快走吧,梁兄。"英台黯然站起,将一颗碎裂成几瓣的玲珑七窍心丢在那观音庙堂,莲花座下,径自向前走去。
为什么英台伤心如斯,为什么英台欲啼无泪,为什么英台无言淡漠?
山伯无言梗塞,英台梗塞无言。
两人默默走出庙门,正巧牧童横骑水牛背,手中把那柳叶儿做笛吹。英台长叹一声:"对牛弹琴啊......"
恰似有重锤在心头忽敲,山伯心中一跳,一疼:"英台你......"
英台本是万念俱灰,抬头望向山伯,吃了一惊。山伯那对忧郁深邃的眼里忧伤铺满,几乎光亮尽暗,黑沉似潭。只定定地望着某处,不知开口,只无意地迈步前行。
"梁兄!梁兄!"英台抓了山伯手摇晃,心急如焚,一声比一声高。
山伯大梦初醒般望向英台,茫然相顾,开口无言,英台更生慌乱:"梁兄!山伯哥哥!"
"英台!"猛然惊觉,山伯一声叫出,反手紧握英台双手置于胸前。
别话休提,少惹眼前玉人儿发怒,情款款心翼翼:"英台,为兄自是对你难割舍,让为兄送你长亭折柳而别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