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哥哥还是慢点吃吧,等等有好吃的。"不知何时流纨就坐在郑裕身边,跃跃欲试的手里也捏了两根筷子,放了小碗在眼前。
"纨儿,你爹爹平日就吃这些?"
流纨点了点头,"爹爹饭量小,"脸有些红,"跟流纨吃得差不了多少。"
话说到此郑裕才发现屋子里少了个人,略一寻思流纨的话他就知道人在哪里了,他嘴里东西尚未下咽就撂下筷子出了屋。烟熏火呛的地方,哪里能就为了自己挑食让他再受那份累。
"陛下不爱吃葱姜,下次入了味提前挑出去,"厨房里是白圭的声音。
"哦,老奴记下了。陛下竟然爱吃甜,大人不如闲了再教老奴做几样点心。"这个搭腔的是严成。
"再说吧,陛下宫里锦衣玉食,哪里会常常来吃这些。"
"我看倒未必。"
还是严成懂他心思,如果有可能,他愿意一辈子住在这里,只吃他一个人给他做的饭,也让他只做饭给他一个人吃。
"大人,这边蒸笼太热了,还是老奴来吧。"
听完这话郑裕二话没说迈进了厨房,就见白圭脱了长袍,清亮亮的短衣长裤,腰里系了围裙,高挽着两只衣袖,跟严成两个忙的不亦乐乎。原本就是仲夏夜,在这热气腾腾的厨房里蒸着,白圭衫子都帖在了背后,依稀可辨瘦削得都有些突兀了,郑裕心上一痛,走过去就有圈他在怀里的冲动,奈何严成在场,到底忍了,却仍是忍不住握紧了他手腕,"师父,回去吧,以后不准你下厨。"
白圭笑着拂了那只任性的手,从案上抄起一朵荷花苞递在他手上,"别捣乱了,等等就好。是我一时忘了,我这里新收的上好湘莲子,可以烹几道菜,再蒸个莲子糕。"说罢从白瓷水盆里捞出一颗莲子,仔细剥了,剔出莲子心,塞在郑裕嘴里,"要不让纨儿陪你下会儿棋。"
半个指头从郑裕唇间溜走了,还沾着莲子的苦涩清香,郑裕好想把它们捉回来重新品味,没奈何,舔舔嘴唇乖乖地被白圭推出了厨房。
火腿、香菇、鸡丁、莲子,无论颜色还是味道,这四样凑在一起炒菜都能诱人胃口大开,齐整整地凑了一盘,看这分量,就知道郑裕没有肉吃不饱饭似的。佐了莲子、百合的虾蓉豆腐羹,上面还缀着红艳艳几瓣荷花,郑裕舀了一勺,只觉口感甜嫩怡人,恨不得连自己的舌头一并吞下去。
最对郑裕胃口的,其实是用莲子、玫瑰、蜜枣、樱桃掺着清甜软糯的米粉蒸出的糕,出锅时再撒上炸酥研碎的核桃仁,他几乎是和流纨抢着吃光的,只在盘里剩下最后一块时,白圭才忍不住出言劝解,锅上还蒸着呢。
"要是让宫里的御厨见了这场面......"白圭摇头笑着,擦擦额上的汗,穿回了原本那件玉色长衫,坐在了桌边。
"御厨做饭别人看来是无可挑剔的,可在我看来少了最要紧的一样东西。"郑裕很厚道地将盘里的莲子糕推给了流纨,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师父,是无人能取代的。"
"至亲就更是如此......所以大公主的事情,我一定会找文彦查个水落石出,还公主清白令名。"
"师父还是好生在府里养好身子要紧,"想到刚刚看到那个背影,郑裕眼框发热,无论怎样挽留都碰不到抓不住的白圭,是让他心上最痛的。他在沐盆了添了热水,绞了条帕子亲自来帮白圭擦脸,动作之熟练让流纨看得目瞪口呆,她怎么知道,郑裕已经这样伺候白圭将将一个月了。"我吃什么都好,只是你不能再劳累自己了。就算代价是吃不到你摆布的好吃的,我也甘愿,我只要你好好的。"
白圭含笑替郑裕蹭掉嘴角的糕屑,好好的,他会的,至少在时局能让他安心之前,就算别人不情愿,他也要让自己好好的。"这莲子是潭州那边新近采的,今日进京候旨的功曹来看我,顺路送了些。"
"潭州?功曹来看你么?"郑裕立在白圭眼前,居高临下让他的不悦变本加厉地传递了过来,"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要来烦你,我不是已经给他回复了。"
原来他厌的是这个,白圭牵了郑裕一只手,拉他坐在身边的椅上,"好多事情,他不敢对陛下说,也是情有可原,毕竟碍着朝中势重,他怕为人蒙蔽圣听,反倒坏了大事。再说,他来找我呈的也是公本,代陛下受理文书本就是我的职司所在啊。"
"公本?"郑裕举目,正对上白圭含笑的眉眼,颇有深意又蕴着无限风华,看得郑裕痴住了。
"公本。"白圭颔首微笑,"谢陛下没有增他们的茶课,所以,这顿饭就当是代潭州百姓慰劳他们的天子了。"
不知何时郑裕已痴痴地握着他两手送到自己颊边。裕儿的脸好热,他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牢,白圭不由垂了眼,"可惜太简单了些,潭州百姓的心意定不止于此。"他居然把他的手送到了唇上。白圭脸上一热,疾将手抽了回来,心上兀自忐忑,原本斟酌好的一篇话居然都被他生生扰散了,偏偏又瞧见流纨一双亮眼睛,似了然一般望着他们,脸上不由烧得更甚,轻嗔了一声"裕儿"便起身踱出门外。
"别在廊子下坐着,这里穿堂风。"郑裕悄悄地凑过来,紧挨他坐下,还从身后拥紧了他。
白圭拉开他的手,捉住一只按在自己心口上,那里跳得极不平稳,"你知道么,每次你这样,我心里都很乱,乱得自己都有些怕。"
"怕什么?"郑裕探了下巴过来,压在他肩头,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月光下白圭的侧脸,像个沉沉的梦,"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离开你。"
"嗯。"他想说"我也是",可这是句自欺欺人的谎话,于是只轻轻应了,拉了郑裕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放在了膝上,缓缓地开口,"我看了历年户部的存档,现在每引捆盐并不高,适当增了给些恩典,能让他们为边关效命,总不是坏事。"
"这也是潭州功曹求的?"
"自然不是。"他宠溺地蹭了蹭郑裕手背,"阁里的章奏我总见得到,何况两淮的银子也是给了元志去用兵。"
"唉......"郑裕长长叹了口气,"徐琼宇要是像师父一样疼我就好了,总是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的。这件事他还没问过我如何看,就一篇篇地给我摆道理。"
"是么?"白圭回身,本以为郑裕又在生气,谁知他却只笑着望他,似胸有成竹,于是不自觉地就绽开笑容补上一问,"那陛下如何看呢?"
郑裕摇头晃脑地寻思了一阵,"只怕下次他们要往师父这里送鸭蛋、茶干和莼菜了。"
五十、花动隔帘
犹记那日郑裕开心地抱了自己在膝上,摇晃着说要是有酒就好,方不辜负这份情境,直到自己要起身给他去取酒,他才急抓了自己在怀里,"说笑的,等到师父养好身子,我们再把盏言欢、对月一醉--你喝不得酒的,我会等你。"
而他,竟然没有责他忘形。
"瑞桢。"赵锦在一旁端详白圭很久了,这人脸上表情虽平淡,可眼中点点清漪早就看得他这个旁观者都要深溺进去了。
"怎么?"他终于回过神来,见赵锦指着自己手里那份卷宗,方才醒悟自己一上午大概也没翻得了几页。
"你难得不专心公务,出什么神呢?"赵锦给他杯里添了热茶,抄了把椅子便坐在他身旁。
清新氤氲的茶香在两人间弥散开,又兼赵锦逼视地对着白圭,白圭不由向侧边躲了一躲。他想到了郑裕,想的并不是郑裕的荒唐胡闹、自己的姑息纵容,而是那一个"等"字,可这怎么对赵锦说,他伸指扶了扶眉梢,笑容便徘徊在那里,但未得展颜,"刺客确是驸马门客,一点破绽也寻不到。"
"这么说一定是驸马派的人么?"
"这倒未见得,"被人教唆指使甚至威逼,这都有可能,但这半句话他未出口。
"你又不直说,让我去猜要猜到何时。"赵锦抱了两臂戳在桌上,歪头看他,一场伤病之后,这人明显能看出病态的慵懒,呼他半晌他才会应,总是心不在焉,好像又陷在哪里与世疏离了,"你心事太重,虽然不能对我说,可也要找个人说才好,不然存在心里是能伤人的,无尘。"
这称呼一出口,白圭心上一颤,"你叫我什么?"
"无尘。"赵锦抽掉他手里卷册,两手握了他手,"这十年来都没听过的名字,虽然生疏,可是我始终觉得那个才是你,小村里那个无忌无畏,任性又爱发脾气的人,就连姐夫都会头疼如何去哄你,那个时候啊......"他嘴角溢出了苦涩却甜蜜的笑,半晌长叹一声,松开白圭的手,垂了头,"我,不知道,其实,那天你告诉了我你跟陛下的事以后......我想......"他头垂得更低,直到白圭看不到他的表情,实在不知道这种话如何出口。
"文彦?"白圭诧异地看着他,伸手捧起了他垂下的头,可那人的眼神依然飘离了,不敢落在自己身上似的,"你怎么了?到底想说什么?"
赵锦头偏着,似在看窗上半卷的帘栊。顺着赵锦的目光看过去,外面骄阳下姹紫嫣红开得正好,却只得隔着疏帘望到半副面貌......赵锦又一声长叹,注目着外面院子里一株紫茎树,原本一树雅淡的白瓣黄蕊已然不见,就连月前还葱翠油亮的叶子也渐化作成熟的红色,饶他不会伤春悲秋的性子也不由心上难过这让人无奈的变化。
"瑞桢,辞官随我走吧,天涯海角也好,过回从前闲云野鹤的日子。"
风过,树稍摇曳,摇一室清凉寂静,赵锦几乎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他终于说了,说得那么突然,瑞桢会听懂吗?揣测着,却依旧不敢看他。
"当年,每逢遥峰亲临战阵,送他出兵之时我都会问他何时回来。"白圭站起身,走进了赵锦的视线,抬臂慢慢卷着湘竹细帘,"可是他总说我瞎担心,就算马革裹尸,他也是会回来的。"缎带缚好帘子,整个院落便映在了窗棂内,隐隐已见秋意,"虽然他每次就算伤重也没丢了性命,可我不是没想过,一旦天人永隔,我会如何?"他转身,靠在窗边,与赵锦对望,云淡风清里别有一番难言的幽寂,纷乱织着,理不清拆不散。
白圭轻叹口气,"我言去之时,便是追着遥峰而去了。"韶华已去,而那归宿,已望得到。裕儿于国事的用心是出于对家国天下的责任和不服输的性格。只要稍假时日,裕儿会成为裁断自若的统治者的。想到郑裕,白圭含笑不语。两淮和潭州的政务他处理得井井有条,分派调度颁旨,从头到尾自己只帮他略改了改圣旨的字句而已,这份欣慰,得来殊属不易。"陛下如今真的有个英主的样子了,遥峰该不会等太久。"
他身影嵌于窗棂之内,院内一树红叶,室内素衣一袭,如啼血,似染霜,听他那话,目睹此景,赵锦心上一阵揪疼,"我说过的话,几时都是作数的。"
"你有妻有子,何苦也受我拖累。我这一世,与遥峰已是纠缠不清......很多事,到如今细细想去,也说不得是对是错了,总归是个难解的‘缘'字,"白圭长叹一声,转头注目院中无花的树,"梦里花开,梦里花落,终归是一场梦。"
"瑞桢!"赵锦心上为白圭最后一句话填得满满的、沉沉的,极不舒服,有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启口,胸口很热,连带眼睛也湿了。
"其实我总会想他,盼他能入梦。可他已有很久不曾来过了,不知可是气我了。"话音极轻,白圭垂了头,赵锦只觉得那萧条孤单的背影会随一缕风就此飘散,起身上前从身后将他拥进了怀里。
白圭一怔,用力推着赵锦圈住自己的臂膀,竟然纹丝不动,"文彦!"他抓着赵锦衣袖,有些恼他莽撞的动作。感觉那怀抱松了松,白圭垂下手,放柔了自己的声音,"别这样......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我只想像从前一样,在你身边,护你平安。"
"可你知我想的是什么?"身后的人没有答言,白圭也便没有出声,他就算知道又能如何,真的是多带累了一个与世无扰的清静人罢了。他不过是不想辜负郑珽一番心思,他只是不愿对那个孩子太残忍绝情,他只不过,不想伤害任何人。
"那你要答应我,有危险一定要告诉我,什么事不许一个人去担。"
"好。"他挣了挣,本以为赵锦会放他离开,没想到被搂得更紧,那人更连头都探了过来几乎帖到他脸上,"那么天牢的刺客是怎么回事,不是驸马派人的话,幕后主使到底是谁?你要是不告诉我我绝对不会放手。"
"也罢,你早晚会知道的,"白圭抬手扯开缚帘子的缎带,湘帘刷地落下,隔帘只见白圭转身环住了赵锦的脖颈,一阵私语......
五十一、凉丛深酲
刑部终于传出了最终定案,刺客一事乃是驸马府上几位门客共同策划,皆因要"为国除佞",这些都是同谋者若干"主动"找上刑部自白的,并一再声言驸马及公主并不知情,虽然事发突兀,可几位认罪者言之凿凿,如何探听截获消息,如何私藏强弓利刃,互相举证得竟也天衣无缝,只处置了几个食客,责罚了驸马失察,代价已是最小,一场风波可说消弭于无形。
不过,风波平息了已有两日,却迟迟不见赵锦的人影。白圭给自己面前的盏子里满了酒,一饮而尽,冲喉的辛辣又让他想到了赵锦征战时带在身边的那个酒葫芦,他的酒有个耐人捉摸的名字叫"浮生一醉"。是他对不住文彦,如果他两日都未现身来责问自己的话,该是已经明白其中原委了。倾了壶又满了一盏,依旧是一饮而尽,这回不如先前那么刺人了,他晃了晃手中酒壶,已经空了。他本是倚坐在廊下栏杆边,只带了一壶酒,一个酒盏,以这初秋的情致来下酒,可景未入眼,酒已尽了,且醉得想看景也看不真实了。可怜一把青瓷瓜棱小壶就这么被他失手扔在了地上,碎得失尽原貌。
听到响动,严成早就绕到了他身边,看查他有未受伤。
"严成,酒没了。"白圭举起手中酒盏在严成眼前晃着。
严成想要接过酒盏过去扶他,却被白圭使劲甩开了,只得由那人又跌跌撞撞地坐回了廊下。
"大人,您醉了,酒喝多了伤身子。"严成躬身再次尝试把白圭搀起来。
"不要你管,我要酒,我只要酒。"不知白圭哪里来的力气,又挣开了严成的扶持,只不过半路里没有了拉力,他退了两步眼看就要坐在之前摔碎的瓷片上了。严成的惊呼声尚未停歇,却得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将白圭稳稳地托住了,随即一拉便将他带进怀里。"你有多久没醉过了。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我没醉,没醉。"白圭不情愿地推着来人的手臂,全然没留意严成诧异的眼光,所以也没辨出是谁海底捞月救了他。
"我就知道是你做傻事了,你对文彦说什么了?"
"什么什么?"白圭抬手揉了揉额角,寻思了好一阵,方才开口,声音大得反常,"我让他去说下,挂剑庙堂带我走,走得越远越好,怎么,他对你说了?"
"可是醉糊涂了。"来人一松手,白圭就这么软软地溜下去跪坐在了地上。"别说文彦,当初先帝都没能做到,你这是痴心妄想。"比白圭方才还要大的嗓门无情地吼着,立杆见影,白圭的酒像是被人给吼醒了,两臂撑在地上,再不胡闹了。
"是啊,就连遥峰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白圭痴痴地注视着身边的碎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