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再想起一件事:自己是被严飞卿带出凤王府,交到言照轩手里的,看这几日,尤其今夜严飞卿、言照莘两人模样,分明有极深的交情在,严飞卿十足是他军师模样,哪是经言照轩介绍,初初认识不久的样子?难道……连这件事也是假的?自己被送入晋王府,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他只是单纯,不是蠢笨,这时诸多线索连接起来,过往一切便豁然开朗,所有疑点一一解开。
莘哥哥,言照莘!你好!你真好!
这样也好,起码等自己将来动手的时候,不必再有丝毫的愧疚和亏欠!
他回屋躺下不久,言照莘也走了回来,拿了楚心尘放在一边的衣物出去,递给外面的人,随即关门,脱衣钻入被窝。
第二日一早,有人轻轻敲门,送了热水、木桶和洗好的干净衣物进来。言照莘兑好热水,拍了拍楚心尘,看他睁开眼睛,道:"心尘弟弟,天亮了,起来清洗一下罢。"伸手将他抱出被窝,放入浴桶,动作轻柔地替他搓洗。
楚心尘默不作声,由着他动作。言照莘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想起他昨夜崩溃般的痛哭,心里隐隐奇怪,有太多的疑问想说,可是想到最后,却实在不知如何问起,于是便也沉默。快速替他洗好擦干,替他穿了衣裳,问道:"今儿可有不适么?"
楚心尘摇了摇头。言照莘便道:"那先用早点吧,吃过了,咱们也就该走了。"楚心尘点头。
果然唐业和言照轩和众人一起上路,走出好长一段路之后才和言照莘等人分道扬镳。昨日的几名江湖汉子则少了两个,楚心尘知是回梧州寻何鄞去了,更不多问。
一路过去都在人迹罕见的崇山峻岭之间辗转,言照非大约是失去了几人的踪影,行程虽慢却十分平安。过得十余日,终于走出山脉,一行人转而往北而去。这一路本来就走的偏北方向,这时再折而向北,不几日便会进入北地,离开玉将军的势力范围,果然严飞卿道:"走这个方向,绕个弯儿再回京城,慢是会慢一些,不过一定安全许多。"
若继续直往京城,倒也不是没有山岭可走,但此去便少有身后路上那样的高山大岭,多数都是青山秀水,自不会如前时山岭般人迹难寻,而是颇有人居,先时言照莘自京赶去梧州,是因言照非想不到他会赶来,这才没发现他踪影,若此时再由此路回去,多半走不到一半便得给人截住。
余人自然更无异议,出了山脉,渐渐进入繁华地段,几人都换了装束,言照莘和严飞卿都扮作出门闲游的富家公子,方成璧等三人扮作护院家丁,楚心尘肚子隐藏不住,只得扮作女眷,好在他这样相貌,只需穿上女装,略将眉眼画得柔和一些,连脂粉都不必施,除了个子过于高挑之外,活脱脱便是一名绝代佳人,他又整日在马车里坐着,更不会有人发现破绽。
三日之后,一行人走出西北交界处的一座小镇,站在了一片广袤林海的边缘,越过林海,便是北地了。
几人神情肃穆,略停片刻,言照莘自马车里扶出楚心尘,拿披风将他全身都密密裹住了,这才抱着他同骑了一匹马。一行人弃了马车,扬鞭催马,向林海深处奔去。
已是腊月中旬,此处邻近北地,本就颇为苦寒,这时早已积雪甚厚,天空中还下着不小的雪,好在买的都是良马,雪地里倒也不算太过难行。
奔出十余里地,已到林海腹地,猛地前方远远地响起了大范围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无数黑影自层层树后闪现出来,直向这边逼近。这时后面也响起了同样的声响,回头看去,也是无数黑影正浪潮一般向这边逼近,稍近便可看出,打头的是至少不下五百的骑兵,后面跟着更多的步兵。两面都是一般。
言照莘等人缓缓勒住马匹,知道来人除了言照非,再无别的可能。
自来时的方向上压来的大军前排正中,一人墨衫玉冠,不着盔甲,果然是言照非,神色淡淡,望定几人。
直到双方距离只剩下十丈之遥,言照非才抬手命人停下。言照莘道:"五弟这是给二哥送行来的么?"
言照非微微笑道:"二哥说的不错,弟弟的确是来送二哥上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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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照莘道:"五弟,万事可一不可再,你在万虎山杀了我一回,如今又一路相逼,定要取我性命,你将父皇置于何地?"
言照非道:"二哥说笑呢!你我如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扯上那么多做甚?二哥,你若真心爱着心儿,还请将他放下,免得待会儿刀剑无眼,伤着了他。"
言照莘微笑不语。
言照非一笑,道:"二哥放心,若此番你还能逃得生机,心儿若是愿意跟你,届时我派人护送他上京和你相会,如何?左右,他的心意,如今我总要尽力成全。若是他不愿陪你,你强留着他,那也没什么意思。"
这番话是对言照莘而说,他目光却一直看着楚心尘。
但楚心尘没有看他,他只是静静地垂目坐在言照莘怀里,谁也不看,仿佛外面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言照莘同样低头看着楚心尘,怜惜地替他拢了拢披风,道:"五弟,你这一说,也很有道理,我倒是想答应的,只是……"他抬起头,看着言照非微微一笑,道:"有人不答应啊!"
言照非道:"是谁不答应?"
言照莘不再说话,目光转向身后的方向。
言照非眉尖一蹙。自那边已传来了比方才更雄浑更响亮的声响,渐渐地,黑影涌现,又渐渐清晰,当那不可一世的明黄大旗终于显现时,言照非的脸色终于变了。
彪悍的蹄声继续,对侧的大军已自动分开,五百骑兵齐刷刷下马,所有将士都在雪地里跪下,不敢丝毫拦阻了这新来的千军万马。紧跟着是言照非身后的上千将士,同样跪在了雪地里。
当言若铮隐含怒意的脸庞闯入视野,言照非知道,这一战,他输了!
他机关算尽,要言照莘务必折在此处,事情也的确都在按着他的计划进行,就算苏雅族王宫里的埋伏没能奈何得了言照莘,被他救走了楚心尘,他还有熏香这一招,就算再后来意外地出了个唐业,自峡谷里救走了言照莘等人,他也不怕,言照莘再厉害,也总有走出荒僻山脉、而后在繁华市镇里被探子发现的时候,那时便是他们陨命之时。
可是千算万算,他只道自己是捕蝉螳螂之后的黄雀,却再也算不到黄雀之后,竟还有头老虎!
言照莘等人也已下马跪下,山呼万岁之声响起。
言若铮策马走上,在言照非面前停下,苍茫林海中,父子二人,是唯一立马站着的人。
言若铮的目光扫向他握在手中的丈二银枪,淡淡道:"你的枪,听说在沙场上威名很盛,朕倒是从来没见识过。"
言照非没有回答,只有手上握得更紧。
这一枪不刺,从此他便要任人宰割,生死尽在人手,若刺出去,结果会如何?
刹那间,千情万绪涌上心头,他怔怔地看着不足一丈之外,父亲严峻的脸庞,竟似痴了。
言照莘和严飞卿也在看着他。
今日一切,尽在严飞卿掌控,他派人送信给何鄞,便是要他尽快通知皇上赶来相救。
到了北地,言照非便无法再肆无忌惮地调兵遣将,然而若要胜过言照莘身边的这几名一流高手,不调动大军便难以奏效,这茫茫林海,已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机会。走出山脉之后,虽然几人换了装扮,但言照非必定早已派出人手查探,要查出他们的行踪,最多不会超过一日,但等候言照非赶来排兵布阵,总要两三天的时间,所以算来算去,这西北交界之地的林海,是唯一的埋伏之地。
这正是严飞卿的打算。就算是皇帝,也唯有在不在玉将军掌握之中的北地,才有可能调动千军万马而不惊动言照非。
而在方才的镇上,在唯一一间像样的酒店用餐时,皇帝派出的人终于赶来以暗号通知几人,一切就绪。
只等言照非自投罗网!
沉默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今日他杀言若铮不难,但弑君一事一行,他言照非立时便得起兵造反,莫说今日皇帝准备充分,他已未必能胜,便日后得了这天下,他也洗不了逆贼的罪名。更何况他便狠得下心要做个弑父的逆子,却如何能一枪将国家拖入连绵战乱,惹来亡国之祸,留下千载骂名?
家国家国,他苦守边疆,保家卫国十数年,到了此时,无论为家,还是为国,竟只剩别无选择四个字!
罢罢罢,事已至此,愿赌──服输!
他垂目看着自己手中银枪,又缓缓抬头看向言若铮,凝视片刻,扔下银枪,下马半跪,道:"儿臣叩见父皇!"
言若铮看着他许久,下马亲自扶了他起来,笑容欣慰,却不无苦涩,道:"好,很好!我言家子孙,纵有不肖,没有祸国的贼子!"
言照非苦笑。纵使一败涂地,心里竟不无感激,这个父亲,毕竟还是知道他的心思。
言若铮拍了拍他手,道:"跟父皇回京!"
言照非道:"是!"掏出随身令牌,随手扔给一边跪着的一名青年参将,道:"宁将军,你带大军回撤,所有将士仍回原位去。"
那人大声应是。言照非又向言若铮道:"这里所有将士都只是听命行事,绝无犯上之心,还请父皇恕他们无罪。"
言若铮道:"绝不追究。"
言照非道:"谢父皇!"西路兵马齐齐叩首,高声道:"谢皇上!"
言若铮点了点头,道:"走吧!"牵着他手踏雪而行,一起向不远处早已备妥的步辇走去。
经过言照莘身边时,他瞧了楚心尘一眼,道:"莘儿,后面备了轿子。"
言照莘知他是顾着楚心尘的肚子,忙磕头道:"是,谢父皇!"
候皇帝登上步辇,北路兵马所有将士纷纷站起,有条不紊地各回各位,片刻间整装完毕,将皇帝和容王等人拥在中间,整齐地向林海另一头走去。行程仍按严飞卿先前安排,从北地绕回京城。
宁参将带着西路兵马仍跪在雪地里,目送大军远去。旁边一名把总道:"宁将军,怎么办?"
宁参将道:"凤王要杀的是谁,咱们事先是知道的。"身边几人默然。余下的话,他不必说出,此行要杀的是言照莘,此事为首的这几名将官都已知道,便算不得同谋,起码该是个从犯,事发却是言照非一人担了所有罪责。几人虽然不确定皇帝要如何处置言照非,但等待他的绝非好事,总是知道的。
宁参将道:"尽快派人通知玉将军。"那把总道:"是!属下即刻让人去办,不,还是属下亲自跑这一趟。"
步辇四周帐幔放下,阻断了外面的风风雪雪。言若铮看着言照非,沉思许久,道:"父皇说过,无论如何,会保你性命,这句话,不是虚言。"
言照非不置可否,只道:"儿臣谢父皇。"
言若铮叹一口气,道:"你不信么?"
言照非默然。皇帝在时,或许办得到,但他终会有驾崩的一日,那时言照莘如何还能容得他活?
言若铮道:"朕知道你想什么。朕不怪你疑心,朕自己也明白,人死万事空,朕活着能保你,不见得死了还有这能耐,不过若是你到了一个莘儿下不了手的地方……"他招了招手,一边伺候的太监端过一个小匣子打开奉上,里面放了一个卷轴,他取出卷轴递给言照非,道:"半个月前,段孤峰送来的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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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言照非惊疑地接过国书。半个月前的事,为什么从不曾听人说起?
言若铮道:"这事,朕和赭国使者都不曾当众说出,国书内容,如今还只有朕一人知道。"当日赭国使者觐见,并未如常于朝堂上直言其事,而是直接献上国书,他看过其中内容,震愕之余,却也没有勃然作色,只道要时间考虑,便打发了赭国使者下去。
言照非打开卷轴,一眼扫去,顿时脸色大变,啪的一声掷书于地,喝道:"父皇,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言若铮俯身拾起卷轴展平,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赭国段孤峰拜上言陛下,段自遇凤王,惊其高才,慕其姿容,辗转反侧,不能或忘。今特遣使以求陛下,愿以边关五城为聘,求娶言氏凤王照非为后,若得慨允,必生生世世不敢相负,两国自此永为友邦,段活一日,赭国一日不犯言氏。"
言若铮不答言照非的话,道:"赭国使者后来私下求见,说道段孤峰另有话要他带到,段孤峰说道,此事若成,届时他必亲来相迎,立你之后,一生一世,不敢另娶。"
言照非只气得手脚发颤,全身一阵冰凉,半晌才咬牙道:"父皇的意思,是要儿臣雌伏人下,任人玩弄,行那妇人之事?"
言若铮道:"这事朕原本自是绝不会答应,但如今,这已是你唯一的活路。须知朕容得你,朝堂众臣容不得你,这天下容不得你!"言照莘若得立,谁能容得一个权势曾在其上,更曾三番五次要取其性命的凤王言照非,留下无穷后患?
何况还能解决两国争战的隐患,还有山河表里,地势堪称天下第一险要的的赭国边关五城!五城一失,赭国将来便要反悔,再图进犯言氏,两国兵力相当,也决计讨不了好去。
须知如今他烦恼的不只是如何保全言照非的问题,还有废黜言照非之后,若段孤峰来犯,谁能相抗的问题,如今竟能一举两得,段孤峰此议,不能说是正中他下怀,也已相去不远。虽说以凤王之尊,竟要嫁人为妻,纵为一国之后,亦不免难堪,但这些微的难堪,比起所得之利,却是微不足道了。
言照非不语良久,终于强自镇定下来,缓缓道:"儿臣宁可午门悬首,也绝不受此辱!"
言若铮皱眉道:"老五!……"
言照非一字一句道:"儿臣心意已决,父皇不必再劝。若有为难,但取了儿臣命去便是!"
言若铮心中微怒,但这事原本让人难以接受,言照非的反应并不奇怪。他烦恼地叹了口气,道:"回去再说。"
辗转半月,一行人终于回到京城。言照非随言若铮入了宫,仍被安排在先前所居的怡心殿里,外面守卫比之前番却不知多了多少倍。
回京的第二日,便是年关,言若铮多日不朝,匆匆处理了积压的政事,定下当晚于宫中举行除夕盛宴,邀请百官携家眷参加,便即散朝。
回到宫中,边关急报已然送到,不必看就知道必是玉将军来信。言若铮打开看过,淡淡一笑,便命摆架怡心殿。
言照非没有出殿相迎,只是静静地坐在寝殿里等候,见了他来,跪下淡淡道:"叩见父皇。"言若铮也不计较,牵了他起来,一起坐下,递过信笺,道:"你外公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