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路宽,万事大吉地从旁经过也非为不可。只是在看到被缠住的马车竟是辆熟悉的皇家马车时,我改变主意了。
"刘大人,大老远就听到争吵声,发生什么事了?"我下车,笑着向那带头之人作揖。
"哦,是李大人么。"那人回过身来,态度缓和了些,却仍是倨傲,只简略的交代了一句:"最近治安有些混乱,皇室车辆有了嫌疑,也要查清楚而已。"
呵,不是为了治安清明,而是为了压贵显功吧。
"是么?那就打扰刘大人办公了。只是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既然遇上了,就想请教下刘大人。"
"哦?请说。"
"大人认为,为什么今上对于外戚皇室或达官子弟,总是不肯委以重任?如我,即使贵为帝舅,也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北军中候而已。"
"这个嘛......权势过重,难免有倾覆之机。"
"是啊,今上圣明,本该如此决断。何况邓后专朝犹历在目,阎后废帝更是近在几年前的事情。耿宝阎显等人权倾朝野自是行人侧目怒不敢言。皇上对权力旁落的忧虑不可谓不深,则升内降外,张显皇室威严势在必行。那您说这时候,没有干政能力的皇室内眷,是皇上的内,还是外?因朝中权臣提拔而上的新官,又是内,还是外?"
"......"
"我想答案应该明了。那末,下官还有事在身,就不打扰刘大人办公了。"我笑了一声,也不管他仍自思索,机械道别的神情,转身上车。
"我们家林大人,也是常常感叹皇室威严不复。"林和用喃喃自语,却又能让刘大人听到的声音说了句,吩咐马车起行。
呵,他即使不搭理我的话,也会顾忌林和背后的林大人。
那皇室车辆中的,该是明乐长公主吧。
刚至京城上任时,还在马府中拜见过。马任早夭,也有两年了。她应是搬回皇宫了吧。一直没再见。
她和今上本无多少姐弟之情,又失去夫家的靠山,这两年在宫里,怕也不好过。今天受刘大人轻视,明天还有张李王陈,今天偶遇帮上一次,于事无补。
姐姐在世时,明乐是她唯一的好友,我初仕,也受她不少帮助。那,就再帮帮她吧。
反正对我自己,也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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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过后,总是疲惫。走至隔间,泡进装满热水的浴桶,全身放松,不小会儿,便倦然欲睡。
"望远楼里目不转睛看了那么久,还不嫌够?"我终是叹一声,懒得转头。
"是是,怎么都不够。"悠哉靠在屏风上的人轻笑,走近,一手支在浴盆上,一手捏了捏我的鼻尖,"啧,刚才不是还很热的么,怎么这么冰了。"
"现在是冬天么,自然冷。"
那人却没理我,径自抚向我受伤的脸颊,皱眉,喃喃道:"说了不知多少次,怎么就是不愿意习武。"
我笑得欢:"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习武,说出去让人笑话么?"
"又不用练成高手,足够防身就行了。再不济也不会就这样挨一巴掌。金名也真是,真要......"
"唉别,"我打断他,"金名可是个好保镖,自从你让他过来,可是帮我挡了不少煞了。这次也只是白衡太出人意料而已。"
"哼,你倒是做足好人,连白衡也照顾周到,顶着这么张臭脸也要先和我交代清楚。"
"呵呵那是,不然就你这么个可以冠着义正言辞的理由整死人不偿命的性格,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可是还要靠着他帮我铺平官道呢,怎么能让你搅和了。"
"是,明白,怎么敢挡你的高升之路。"
"这就乖了。"我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再说,杨敷,你别忘了,第一个打我巴掌的,可是这只手。"
他愣了一下,随后轻笑出声,而我已笑得水花乱溅。
谁又能想到同时崛起的新秀,同样备受关注的成熟能力与坚持立场又懂得圆滑处世的态度,出仕伊使便已是数年好友,可惜选择不同求升道路,因派系之争而有隙,已快反目成仇的我们两个,还有这层关系?
阎后鸩杀姐姐不久,便派人追踪杀害隐居在野的我家老小,只有我被寄放在张叔叔家而幸免。几年后阎后因扶立北乡侯而与朝廷发生冲突,正直遗老多遭杀戮,张叔叔受谄被害,张家尽数流放。亏得那时阎党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才忘了还有这么个我终日借酒浇愁留恋花丛得过且过自我放逐,竟是连求死都不得。
后有一日,突然兴起而去郊外游湖,众子弟闹酒黎明才罢。回了房间,却又折回湖边吹凉风散酒,看着那波光鳞鳞竟是一时迷惑,于是兴胆横生,借着酒意,割脉欲绝。此时英雄出场,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觉手一松,一个巴掌携千钧之势破空而至,顿时酒醒一半。
谁想得到那时凌厉盛怒的手,也有现在这样温柔时刻?
是啊,后来我明白了。死亡通常不能解决问题,也只是息事宁人,不了了之。作为今上即位一年前自杀而死,鼎鼎大名的杨震的孙子,杨敷自然感触非常。杨震是迫不得已,至少他死后保全了一家人,也免得被刀笔隶所辱。而像我这种,则是吃饱了没事干。
还记得他当时青筋暴起,面目扭曲,怒不可遏,什么也没问,就吼了一句:"你这个疯子!太懦弱了!!"
想起来就不觉要笑。
"喂喂,别在心里偷笑我。"
"被你看穿啦。"我把视线从他的手上转到他的脸上。
他是不是瘦了呢,平时看惯了不觉得,现在仔细看,有点和那个青涩少年不一样了。呵,是长大了吧,轮廓变深了。我自己的脸,不知是否也变得如此线条分明。
"要不是我偶然在那里借宿,清晨起来练基本功,还真要在那么美丽的地方多出个荒山野尸了。"他叹一口气,做个受不了的表情。动作间,随便披上的单衣间露出漂亮结实的身体。
呵,这是引诱我么?
"是是,真要多谢你义愤填膺,为那安宁山村免去一场灭顶之灾。"我说着,伸手抚上他的脖颈,缓缓下滑,"我冷了,继续热一会儿吧?"
含义明了,指下轻微的吸气动作便是回应。
对视而笑,俱是眼神湿润。
轻易便可猜到等下的春光旖旎。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该是某个清风送爽的夜晚,我很不巧地又是一个奇思妙想,在撩人月色下鬼使神差地勾引了他,更不巧的是,他也在熏人酒香和暧昧气氛下被我勾引了。于是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第三次难免第四次,于是顺利实现了从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到现在这种关系的转变。
不久,今上即位,尽诛奸臣,而所有受阎党排挤暗害的人官复原职,甚或加官进爵,我与杨敷俱在此列。虽然我投了孙程监派,而他靠的是父兄官派,但并不影响交情。因为目的是一样的。他要振兴杨家,我要振兴李家,不同派系都有朋友,只有利而无害。至于那些我们因公而关系破裂的传言,就让他们狗屁去吧。
至于爱这个字眼,则是默认的禁忌。
反正,也就这样了。
这样也不错。
那么,就这样吧。
第 2 章
"呵,清水,你这算是还故人人情么?"孙公公轻弹衣尘,悠然笑道。
"在孙公公面前,清水也不用隐瞒,是有那么些为了还人情。"我笑。怎敢在你这等人物面前装蒜,不用想也知道所有底细早被你查清,"但公公在宫里沉浮了这么几十年,清水提议得究竟有没有理,该是明显的吧。"
"嗯......让明乐陪伴教导少主,确实不错。"
听他的公鸭嗓慢悠悠讲完,我跟上:"皇上年十一即位,现仍未弱冠。理政数年,多倚靠公公等人。然年岁渐长,愈知掌权之重要。好比雏鹰振翅,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摆脱旧有束缚。重用另一派系,便是对公公最有效的压制。此时朝中某些大臣趁势而入,抓住皇上的心理,花言巧语一二,便可轻易平步青云。就如日前受到破格提拔的几位大人,他们的发迹,公公定然比清水更了解其中曲折了。"
孙公公不答,只是缓缓呷茶。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如同事不关己。
我在心里笑一声。
这便是他已开始认真思考的表示了。
我继续道:"然皇上已非当年小儿,该是有主见有决断的年纪,况正血气方刚,若公公粗暴干涉,则势必引发冲突。处理不当,或许后果不堪。依清水的想法,以退为进,以柔克刚,才是此时最好的解决办法。明乐公主虽为皇室长公主,然自小不受宠,长成便草草择嫁,守寡后更是市井敢欺。她的纯良守谨性格,公公想必也是听闻过。让她来教导现在心浮气躁的少主,有益无害。本朝既无太后,皇后又未立,若明乐长公主博得欢心,则必不会忘记公公今日之恩,则公公不必与那些巧簧之辈钩心斗角,也可长保福禄。"
"呵,说得是有理,可你怎知皇上会喜欢和善待这姐姐?若是惹得皇上不高兴,可是对我们有害无益。"孙公公笑,眯细眼睛。
"公公说得是。但明乐长公主怎么说也是皇上亲姐,如何都不会有恶感才对。唯一能惹皇上不高兴的,就是让他知道我们送她陪教的目的。那末,不要让他知道便好。"
"怎么说?"
"便是说,让皇上自己接触她。"我笑,"听闻宫中缺几个女官指导后妃习字学文,明乐长公主文辞出众,鲜有人知,清水倒是见识过一二。通过众妃也好,无意得知也好,总会有那么个闲暇让皇上想去见见这很少接触的亲姐姐的。明乐长公主虽只长皇上不足十岁,但她的人品和文才,足够让皇上和众妃心敬善待了。"
公公笑了一声,点头道:"想得周到。在上奏皇上的时候若被问起为何想起荐她,只要给皇上举个例子,比如你昨晚上看见她和刘大人的争执便可。长公主被不敬如此,实在令人不忍。"
果然是老狐狸,如此一箭双雕。即使举荐不成功,也给皇上最近对官派的一腔热情浇盆冷水。
"公公料想万全,清水不及。"我作揖奉承。
"清水的脑子好使,真是不枉我一贯器重。不过这件事关于内廷,还要和王公公等一道上奏为好。"他的笑容恬淡,眼神却别有深意。
"呵,清水明白。"
出得浮阳侯府,便往当年与孙公公一同扶帝立功,同为十九候之一的华容侯王康王公公府上去了。
王康与白顺是同乡故知,多年挚友,这次夺白顺的官,他本就激烈反对,何况白顺自杀之后。
两派之争已近水火,各自派系内部又何尝不是暗箭横飞。当年共拼生死的战友,在权势利益身家性命面前,照样可以一言不合便你死我活。但总归同是监派头目,在此关头只能同仇敌忾,分裂不得。
让我这个白顺案的执行者找个借口安慰认错联络感情,自是必要。
华容侯府虽没有浮阳侯府占地广,却是一样的亭台楼阁雕栏香榭,只比浮阳侯府多了好些富丽堂皇的气派。
浮阳侯府常去,这华容侯府则是极少来。池边曾让我惊艳不已的连绵不绝的异种兰花,早是一片姹紫嫣红,在四周草青波碧的映衬下,恍如仙人画。
王公公体瘦脸长,不如孙公公饱满圆润,有张相面人称作有福的面相,可是眼神炯炯,都是一个模样。
有些出乎意料的,他虽没什么好脸色,却也只是清淡地批评了几句我在白顺案中的鲁莽,并未多加责备。末了,还赞了句我对白衡击伤我后的处理。
但例行的认错还是必须。于公,王康可算监派顶梁柱之一,即使远比不上孙公公,也是轻易得罪不得,矛盾不得。于私,派系相争关乎自身利益时仍能坚持对友人的真挚,这种人,在本朝昏暗的空气里,已不多见了。
出府时又是那一片兰花地。
王公公,倒也是个性情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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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我便得到消息,明乐顺利担任了宫中女官,执教后妃。
事情似乎相当顺利。几日后,她便得以接近天子,力荐元服以示成年。天子采纳,对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姐姐更是亲近。
永建四年,春,正月丙寅,下诏大赦天下。
丙子,帝加元服。赐王,主,贵人,公卿以下金帛各有差。赐男子爵及流民欲占者人一级,为父后,三老,孝悌,力田人二级;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荐帛,人一匹。(《后汉书•顺帝纪》)
不愧是明乐。接触不多,可每次接触,总是心服她的睿智机警。就这么一个月,便已打进权力中心了。若是男子,建功立业,至少青史留名,对她而言,自是轻易。
呵,孙公公的担心已被证明是多余的。该多想想的,应是我们是否养虎为患才对。
元服庆典,自是盛大隆重,百官齐贺。恩赐的恩赐,得赏的得赏,人人春风得意,笑容满面。
从宫中出来时已是深夜,仍觉心情不错,便拉了杨敷游夜市。
两人俱是粗布便衣,只带很少的钱便出到市上。帝方元服,街道上满是喜庆气息,又刚好碰上两家富豪相约同日做寿,整条西街都张灯结彩,表演不息,延街的商铺小贩也借此人流涌动多赚一笔,各自灯火通明,布置一新,生意招徕间热闹非凡。
脱下官服,和一群群各色人物拥挤在一处,好像很自然地和他们融为一体,以为自己也不过是个出来看热闹的平民而已。好似能看到这种大场面,便已知足。
平凡的喜悦,大概就是如此。
也许是被这种喜乐气氛感染,有些傻气地买下好些小孩玩意,互相嘲笑却乐在其中。
杨敷用指尖把手中面人的鼻子压扁,然后很成就的眼神点头审视一会儿,转头用那张开心得像星般耀眼的脸笑着说了句:"唉,很小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了。"然后迅速转身拉我又往另一处去。
看着他脸侧漂亮利落的弧线,我笑。
也许我们都长成得太快,所以那些遗忘在角落的童真,还来不及凋零。
没多久,两人各自揣了一包杂七杂八的东西,意犹未尽,却都只剩几个铜钱了。
怎么办?
相视,都是双无可奈何的眼。
余光瞟到不远处搭的台子,忽然心里一动,定睛看去。
几个人笑闹着推着一中年人上台,台下一人给了形似老板的人几个铜钱,便催促着台上人。中年人推辞不过,只好挑了台上摆的众多乐器中一件。
呵,这个主意不错。
再看向杨敷,他也正把视线从我看的地方抽回来,看着我的表情,不免惊讶。
好像在说,你不是吧?
"你等着。"我只笑,拍拍他的肩,径直往台边去。
母亲精通箫,父亲精通琴,可惜我什么都不精,只会些皮毛,真是浪费了他们幼年的熏陶。家门剧变后,才终于在闲暇时反复练习母亲那一曲箫。这一曲,可是父母初识时的牵线人,由音知人,终定情思。
他们的音乐天赋,也许都被姐姐继承去了,琴瑟箫笛,哪样不会?
那样出色的人,却是那种下场,是天妒么?
杨敷家门,十祖便封赤泉侯,五祖位至丞相,加封安平侯,祖父杨震更是刚直忠烈,为官为学俱是后人楷模,位至太尉,后自杀保洁,赢得满朝敬重。而我不同,家世几代,多为布衣,高祖为官,亦不过县令,只我父位列千石官,后终不满时政,加之受人谄妒,辞官归隐。若姐姐不是品貌艺诸全,在当时全家已隐居的时候,也不会被选中充入后宫,一朝受幸产子,受阎后妒杀。不久,隐居的我家老小即被斩草除根,只有五岁的我借住张叔叔家求学,时张叔叔仍位高劝重,阎党动我不得。
目睹经过的邻居曾告诉我,姐姐离家入宫之时抱着父母无语哀泣,当时我只不明白。现在想来,他们,还有冰雪聪明的姐姐,早便做好了有这结局的心理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