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卿走近他,想把他拉起来:"不是我们不愿,只是政务有别,权职分明,擅自加以干涉可是重罪啊!"
"此话老叟亦知,只是人命相关之时,还望能勉为其难,救此苍生啊!"
老者语毕,下面群情激昂,诉求声不断,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邓章二人一边婉言相劝,一边回头看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呵,这一路虽只行一半,白衡明里暗里与我作对已经多次,我只当他对先父之死耿耿于怀也就罢了。在我多番退让之下,还想让我下不了台,就不好玩了。
"既然我们答应通知官府,就一定会做到的。"我上前两步大声道,压过众人的喧哗,"如果河南尹无道,不理睬我们,那即使我们私自开仓救了你们这一次,下次又有谁会救你们?"
闻言,人群安静下来,有人复欲言,被我抢先道:"我知道大家想的是什么。总归现在遇见了,总要救,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大家放心吧,河南尹见信,定会放粮。而且大家想想,天灾人祸不可免,这里大家受苦难,别处肯定也有,可能更严重。朝廷人力有限,不可能处处巡视,所以每处巡查使,都该尽职尽责,巡视周全,将区内所有民情上报,这样才能广救黎民,常布德泽。如果我们一行人羁留在此,本就是我们职责所在的东南一方人民怎么办?谁来替他们消灾平难?"
一席话毕,全场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终于听得那老者一声长叹,站起身来。
我随即在心里舒了口气。这样便算摆平了。
众人见那老者起身,也三三两两站了起来,渐渐回归原来的队伍。
那河南尹本就是靠着宦官提拔才当上的,孙公公可算他的大恩人之一,见我去信,自然会开仓。信口开河,充个谦逊有礼,正直忠良,心系天下的好官本就是我的拿手好戏之一,既然麻烦不可免,多骗些民间清誉来铺官道也是好事一粧。
瞄一眼故作太平的白衡,眉眼隐隐间似有失望之色。
呵,他是巴不得我被饥民缠死在这里,或者落荒而逃吧。
冷笑一声。
河南尹的来路他应该也是知晓,若他是激我授意河南尹开仓救民,顺便陷我于不堪,倒是好个一箭双雕。
越往南行,湿气越重。行至赣地,竟下起雨来。山路泥泞,马车也难行。
白顺一家本就是吴地人,白衡自然成了我们这一行的向导。此时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房舍,说:"那里就是驿站了。"
瓢泼大雨,几人进了驿站,终于可以坐着休息一下了。
喝着暖身的热茶,你一言我一语,虽都是些落汤鸡,却笑得开心不已。
看向窗外,灰蒙蒙得遮天蔽日,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浓重的尘土与青草气息混杂在潮湿粘腻的空气里,竟是分外好闻。
已经,夏天了。
坐定不久,只听得门口白衡的声音响起:"唉,过路的,进来避避雨吧!"
众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门口。
一把中年男子的声音传进来:"不了,多谢官爷的好心。这驿站是官府的,咱们小民可不敢随便进!"
透过窗口,看见的是三两高低背影,补丁短衣,皆背着包袱,共用两把破纸伞,早淋得透湿。
拖家携口赶路吗?
"不用担心,这门大人可是爱民如子,肯定不会介意的。"
"不了不了,真的不用了......"
"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翻过山,投奔亲戚去。"
"翻山?这芒山没人家,就这么一个驿站能住人。看这天气,今晚雨都不会停,你们错过这里,可就有的苦头吃了。进来吧进来吧,里面的大人们不会介意的。"白衡笑道,拉着他们就往里拖。
这笑容,也太开心了点。
呵,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是啊进来吧,还有座。"章卿也笑道,对他们招招手。
四人畏畏缩缩地进来,环视打量,见我们全是笑脸迎人,才放下拘束,可怎么都不敢与我们坐在一处。
"怕什么。"白衡走过去,拍了拍那带头男子,"今晚都住在这里,这么小个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拘谨什么。"
"唉唉,是。"四人皆笑,满怀感激。
一个驿卒走过去,对那四人说:"这驿站小,今天来了几位大人已经住满,剩下我们驿卒住的房间还能睡。今晚上,大伙就凑和着和我们睡了。"
"不不,我们只要睡你们的房间就万分感激了,哪敢和大人们......"
还没听他们说完,白衡就打断:"哪里的话,我不是说了么,我们大人爱民如子,怎么会让你们受苦?要睡也是我们睡那边去,你们睡上房。"说着,他转头看我,笑容别有得意,"李大人,你说是吧?"
呵,这就是你一开始打的主意?
那几人连忙推辞,万般不敢接受。邓章二人也是惊疑地看着我和白衡微笑间刀光剑影,竟无人插话。
"自然。"不理会众人的动容,我笑,"我和金名的房间留给你们吧。"
"李大人,我和他们换吧......"邓安世有些着急地道。
"不必了呵。自该我带头。"
先不论官职大小,白衡先问的我,我就无法选择了。
夜深了,众人疲劳,也都渐渐回房睡去。而那四人一开始虽是死活不敢,但被周围人轮番劝,也就万般道谢地接受了这可说天大的恩赐。
呵,这一行,倒是被白衡逼着收买了好多人心么,真该好好感谢他。
冷笑一声。
"李大人也该早点休息,这几日该很累了吧。"白衡从里屋出来,看见我和金名仍坐窗边,一句不冷不热。
"多谢白兄关心了,会的。"我笑。
"李大人不会是习惯了锦衣玉食,不愿意睡那种房间?我是粗人了,倒是不介意。这段时间旅途辛苦,还望李大人多多自重才好,怎么着也要好好睡养足精神。"他慢吞吞地拖长音调,也不等我的回答,径自回身而去。
金名欲站起来,被我一把拉住按回去。
无需生气。
他不也陪我们换了房间么。呵,宁可让自己不舒坦,也不让我舒坦是吧。
他本就是抱定我不敢动他。好人总是要扮到底,否则前功尽弃。他是粗人,可不是笨人,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他要得意就得意去吧。
算帐,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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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会稽了,就在我们准备寻找客栈住下的时候,前方驰来十数人马,直向我们而来。
"敢问是东南巡查使李大人一行吗?"带头之人一个勒马,横在我们前方。
"是的。"金名跳下马车应道。
"有礼了。我奉会稽侯爷命令前来迎接各位大人,请吧。"
我在马车里,不觉笑了一声。
呵,这侯爷也不简单。我已经刻意隐瞒了行踪,接近这里时,特意不走官道。还是被找出来了,这么准确无误。
朝中有耳目,还是我们有内奸。
看来,有的玩了。
当晚,侯爷设宴,为我们接风洗尘。
"众位辛苦了,来,我代表我的会稽臣民,欢迎各位到来。"侯爷举杯相祝,满脸堆笑。
这会稽侯体宽脸圆,小眼睛笑时只剩一条缝,待人接物略显愚钝,态度热情诚恳得很。若这是装的,还真是好演技。
"也祝侯爷身体康健,人民安居乐业,传百世之芳。"众人齐祝酒,一饮而尽。
"侯爷是在等人吗?"我笑问。
除了我们,座中尽是江浙富商豪强。这会稽侯的势力,已然庞大。而上座还有个空位,又等了这许久,想必是个贵客。
"呵呵,是啊是啊,这可是个难见的人物,定要介绍给诸位认识!"侯爷大笑道,"只是他事务繁忙,让诸位久候,本侯代他先赔不是了。"
"哪里。"
"李大人,来我这会稽,觉得如何?"
"果然风景秀美,人民善朴,是个好地方。"我笑道。
一来就被你接到这里,不就是怕我访查民情么?
"哈,我这穷乡僻壤,比起京城,那自然是一个天一个地,李大人能不嫌弃就已万幸。"
"侯爷自谦了。"
"只是京城多奢靡,自然富丽堂皇。"对面座中有人说道。
"去年我也上了趟京师,那崇尚奢华之风真是令人啧舌。"
"钱货聚敛得没处使,只好大修房舍,购置奇珍异宝了。"有人嗤笑一声。
章卿咳嗽一声,算是止住了那边的窃窃私语。
朝廷专员就在这里,还敢这么肆无忌惮,那这种思想定早已成共识。
看了看有些尴尬的侯爷,笑。
也包括你吧。
眯眼。
这张无措的圆脸,和我们家备受欺凌的厨子王麻还真像。
"京师权贵云集,富丽华贵也是正常,勤俭自重的也大有人在。"邓安世道。
"为官总要有个官样,要是住个茅草屋,不自重,难服人,也太矫情了。"侯爷打圆场,陪笑道。
"只要是个清官好官,让他住黄金屋又如何?只是太少,多是榨民不知敛之辈。"
"江南富庶,这些年来,让他们刮走了多少金银,逼得多少人产业伶仃?还不松口,听说,又要增加我们进贡的数目了。"
"那都是些贪官污吏,李大人虽贵为国戚,但志气高洁,可不会做那种事情。"白衡适时打断,将矛头尽引向我。
"呵,对对。听说李大人这一路行来可是做了不少好事,沿途百姓争相称颂,自然不会与那些人为伍了。"侯爷笑道。
白衡是喜欢给我惹麻烦,可也不会给我让人争相称颂的机会,最多小恩小惠罢了。
"侯爷过奖了,只不过随手帮了些而已。"
"李大人年纪轻,涉世尚浅,还是早些与那些人划清界限为好。"有人继续道。
"清水铭记在心。"
"或者不如辞官常住我们会稽吧。此地人杰地灵,李大人年少英杰,怎会没有出头之日?"
闻言,我一惊。这么直白地让我弃暗投明,还真是出乎我意料。
看来那阴谋造反,没八字也有一撇,否则何须心急如此?
呵。
我是国戚,皇上这大树不靠,投你这随时可能失败的造反派,我当真无聊得想早死么?
是想让我早上贼船,日后即使举起反旗,我也必受牵连,只好认命追随。而现在么,是想让我回朝美言几句,帮他渡过这危急关头?
"朝廷清明尚在,也不至于让我愤而辞官吧。"我笑。
白衡灌一口酒,道:"自然了,李大人正如鱼得水,就这样放弃多可惜。"
"白衡。"邓安世看不过去这总是窝里反的人,轻声喝道。
"我说错了?"白衡讥笑一声,"李大人和京师的达官贵人们关系可都好得很,哪家的金壁辉煌他没见过?这会稽这么偏远,怕不适合李大人长住吧。"
"呵,我是看惯了京师繁华,可生平不喜繁复华丽,虽无意留此,但此地山水美景,颇让我欢喜。"我笑。
"既然喜欢,那就多留几日吧。"侯爷道。
"是啊,远离庞杂之地,权贵倾轧,悠哉度日。"
"早就听闻李大人是本朝不多的几位年轻才俊,与朝廷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同流合污也太可惜了。"
"朝廷虽不若往昔,然雄风尚在,你们这样当着我们的面口无遮拦,不觉得过分了吗?"章卿冷哼一声,起身道。
"难道我们说得不对吗?"发言最多的蓝衣人嗤笑一声也站起来,"是,直言敢谏的是还剩几个,也快死绝了。"
章卿气得脸颊通红:"你!"
我在心里嘲笑一声。
人还没到齐,所以未及互相介绍,也不知那人是谁。
管他是谁哪。
朝中派系互相指责,已不可开交,在外反贼倒是归纳得轻松。朝廷里的,一锅黑。
真他妈狗屁。
"邪不胜正,公道自在人心,只要集大家之力,定能清风再现,这位兄弟又何必早下断言。"邓安世拉下章卿,笑道。
"说得自然是好听。"
呵,还真是尽露锋芒。靠这样子的人想谋反成功,是不可能了。
只是我要考虑的已不是侯爷的出路,而是自己的出路。
苦笑。这样看来,我要轻易脱身,是不可能了。
"朝廷人心向背,仁人志士都隐归山林去也。我们这边陲君民相安,倒是吸引了不少俊才,几位大人若不嫌弃,必以厚礼相待。"一看冲突激烈,侯爷嗯啊两声陪笑道。
"既然都归隐去了,又哪来俊才汇集于此?"我笑道,"天下不太平时忠奸并出,还望侯爷慎选人才,辅佐理事,才可民富国安。否则,听信小人诱惑,不顾长远,做出些急功近利的错事,就不好了。当然了,既然侯爷说俊才汇集,那自然便是俊才汇集。想来在座诸位,自都是忠义两全,精忠报国,赤心为民的人才,自然不会做,也不会蛊惑人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言毕,邓安世和章卿点头而笑。剩下的,一片阴沉脸色,面面相觑。侯爷则是沉默不语,忐忑不安地看向那蓝衣人,或多或少,已经开始动摇了。
"少废话,只会耍嘴皮子有何用?"接收到侯爷的眼神,蓝衣人有些紧张,刷地站起来,"赤心为民,可不是你们这些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做得到的!"
座中其他人也纷纷站起:"空谈国家大义有何用!"
"是么?"我缓缓站起,表情不变,早已开始盘算退路,"既然我们几人都是坐吃山空尸位素餐,那又何必如此款待我们以示友好?自该早些怂恿侯爷将朝廷命官立时拿下,押械牢狱不是么?"
说着,我瞟向侯爷。
听我以进为退,侯爷开始坐立不安,显然想到这样做的下场。
我在心里冷笑。这帮年轻人,本不是要拉拢我,至少拖延点时间?竟然和我们在首宴上交锋。以为唬住了侯爷就万事大吉?难道不知道容易唬的也最容易变卦么。
有勇无谋的蠢材。
全场僵持,气氛硬得可以,谁都没有再出声,只目光对峙,火花四溅。
一个不好,便可能暗斗变明争,群拥而上,刀剑铿锵也。
要真那样,我们还真是吃亏得可以。
想得轻松,已然全身紧绷,手心出汗。
"呵,世上诸多烦恼,都是人们自找。做着这事想那事,做着那事想这事,自然事事不如意。"一把温润声音从门外传进,片刻便至近旁,"侯爷不是大宴宾客吗,那就好好欢聚一场,再提其他事吧!"
"呵,是是,本侯过失了。张兄弟真是贵人多事,这么晚才到,让我好等。"侯王大笑,吩咐下人引来人入座。
而我看着那光洁白皙的额头,分明有神的眉眼,淡然勾起的唇角,震惊在那个记忆深处的声音里,竟是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就这样紧紧盯着他,直到他转身走近,依旧是那个暖如春絮的笑容:"有这么震惊吗?"
"我来介绍,这位张初就是......"侯爷的声音停顿,变为疑惑,"你们是旧识?"
他点头,却没有回头,依旧与我四目对视:"很久没见了。"
不过一身平时长衫,毫不炫目的淡青颜色,却觉得仿似月华笼罩,让人无法移目。
变得,更出色了。
然后我笑。
让我如何不惊艳。
事隔七载,你如此华丽地再次出现。
"就算叔母和莲妹都病逝,你又为什么要躲起来。"我对着远方山影淡淡问道,月色迷蒙,却掩不下语气中不自主的微颤。
"不是很好么?爹当年就是在这江浙起家,步上仕途,这边自然有很多他的追随者。若不是他们将我自南疆带回,我也早是孤魂野鬼一个了。"他轻笑,握住我的肩头,温暖而有力,"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