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逆来顺受,只是知生死,乐天命。
依稀记得她最擅长的,也是母亲的这箫曲。
呵,而我么,也仅只是这曲反复吹练的还拿得出手了。
悠悠扬扬,戚戚淡淡。
《落月》。
在台上,放眼而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找不到也就罢了,回了台下,接过喝彩钱道完谢,周围仍是人群穿梭,寻不到他身影。
呵,终于看到那屋檐下,排了一溜的白色灯笼,盈盈如月般皎洁,闲散亮光罩在那个双臂抱胸斜靠在柱上的人半截衣衫上。
专注的玩世不恭,带着浅浅笑意。
而过往行人不看则已,若看了,则二必有一要回头再看一眼,更别说其中的少女了。
啧啧,我有伴侣气质如玉,粗衣难掩,是否也算福气不薄?
"怎么不再来一曲?"待我走近,他才站直,笑道,"很好么,看来拿到不少赏钱。"
我开心不已:"怎敢磨蹭,我怕迟来一会儿,某人就会被蜂拥而至的媒婆硬拖而去了。"
"什么?"他的表情有些呆,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则兀自笑去。
到底是听谁说的呢,说这杨敷严肃起来不近人情,平日里也是不苟言笑,却行止迅雷,众人服帖。在现下,我可是怎么也难把这论断和面前的这个眼神可爱的人联系在一起。
要面子是对的,所以他决不可能和我一起上台表演换钱去。
他有他的高傲。
但想起来各自买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刚才不顾被众人审视的表现,又觉得矛盾。
呵,他的这些可爱的方面,不是人人都知。
"会被媒婆拖走的是你吧,也不数数刚才多少人围着你发呆。"他反唇相讥道,"怎么之前都没听你吹过?"
"有人听的时候我不吹。"
"为什么不吹给人听?"
"没人叫我吹给他听呀。"
"不吹给人听,又怎有人知你会吹?"
"呵呵,傻子,我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
"......"他摇头,终笑,"我觉得你这疯子,越来越特别了。"
我看着他,然后笑:"如果这是赞美,我接受。"
哪个人都无可取代吧。
但这就好比满目琳琅,个个光辉四溢,于是个个难以出众。
所以哪个人都特别。这个词,只可算是自慰。不美丽的说有气质,没气质的只好说很特别。
但通常没人会这么想。
只有关注某人,才会觉得他或她特别。只是心里作用,可算作自欺欺人的一种。
那么你说特别,你说越来越,是指一直在关注我吗。
呵,关心则乱,还要把握住个度才好。
我们之间,是有底线的。
跨越不得。
你我都一样。
这,叫做规则。
何况你肩上的,可是比我重得多的家族责任。谁,容得你放任?
喜庆的气氛还未完全退去,我便受命前往会稽郡视察。而前一日便得孙公公喜报,且告知此行虽似外放,然目的,实为暗中调查会稽侯刘亿是否如密报所说意图谋反。
得旨当日,我欣然领命。
我这北军中候,虽只是六百石官,然位低权重,统辖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五校尉,俱是二千石大员,皆掌宿卫兵。中侯掌管京师卫戍,掌监五营,然品级低下,实为防止权力过重影响皇权的缓冲之位。
若是一般高官子弟,只要位高禄厚即可,那这职位是不愿当的。俸禄低,责任重,难服手下大官不说,随便哪营一旦出事,便会殃及,实在吃力不讨好。
但同时,这也是有志力图高位的人所钟爱的。比如我。
北军掌京师防卫,作用之重要堪比心脏,不论那个皇帝,再昏庸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而一上任便与五位前辈打交道,若是干得好,便可一次拉拢五道坚实的后盾支持。何况此为实权所在,不若其余同级甚或高级的官职,多为闲散挂名,职务轻,甚至只需动动嘴皮子。那种官职,即使俸禄再高,也是蹲他几年蹲不穿,慢慢耗着吧。
新人若想平步青云,没有比当这北军中候更好的路途。
做的好做不好,全在皇帝眼皮底下,不需经过各道贪官清官层层过滤。京城人物汇集,走走门路也是最容易。
只是说得容易做着难。那五营校尉最年轻者也已近四十,经过这三年多,能不再阳奉阴违,藐视我这外戚出身的黄毛小子,真心信服起来,已是不易。
孙公公为我讨得这任务,也是给我个好机会树立威信吧。若是真废了会稽侯,扫除叛乱,可就不是这几年管管京师治安所能比的了。
呵,是我推荐的明乐长公主让他很满意,所以再让我表现表现么?
谋反这种事情,轻易做不得,也轻易查不得。大动干戈,不反的被逼反,要反的就早反,己方可能准备不及,陷于被动。最好的办法,就是暗查明了,充分准备,然后出其不意,迅速摆平。
这暗查,也自是宜早不宜迟。f
下朝时候,与张应四人约好临行前在望远楼小聚饯行。而杨敷祖母病重,竟是先行一步回府探视,来不及碰面。
那便去杨府当面告知吧。
通报没一会儿,便被请入内。
杨府自不会如浮阳侯华容侯府般广阔雕琢,一切简朴洗练,毫无奢华之气,和杨家历来清廉家风相得益彰。
和我府里倒是很像呵。
当然,也有很不像的地方。
这杨府上下,所有东西看上去都中规中矩,界限分明,有条不紊,不管是房舍,草木,摆设,家丁侍女的动作甚至表情。
所有人的性子似乎都是严谨守成。曾听杨敷说过,他们府上,无论贵贱,只要犯了错,就依家法处置。处置前还要告知清楚犯了哪条,该如何处置。所以杨府上下制令严明,该做不该做,该罚不该罚,处置轻重全是一目了然,故犯戒处罚者极少。杨敷自己虽早有别府独住,但别府里治下的那一套,还是沿袭不误。
而定下这规矩的不是别人,就是现在重病的杨敷祖母,杨太尉的结发妻子,太夫人了。
这太夫人颇有先夫之风,做事亦是不屈不折,深得杨府上下尊敬。杨太尉逝后更是高龄挑起全家重担,全力支持众子孙继承乃父乃祖之志。坚韧隐忍,敢作敢为之气概,士人亦多所不及,何况一遭变老妪。
等会儿要不要去拜见一下呢。呵,还是有些怕她那严肃正经的脸和天经地义的教导。好似必要走光明大道,一旦心念有偏,便是歪门邪道,必受五雷轰顶而死。
对比我的中尉府,这种气氛,就远不同了。
父亲如何治家,早已想不起来了。
而我么。
上无高堂压制,旁无姻亲牵绊,府中全由我一个人说了算。而我的脾气有时阴晴不定,好的时候宽宏大量,坏的时候杀鸡儆猴,玩的是人人自危,不要被我逮着就好。在这种作风的带领下,不论侍从杂役,俱是思想放松,笑闹不禁,与我交谈时从不需奴颜媚相,卑躬屈膝。然玩忽职守,出言不逊等事亦无人敢犯,倒也清明得很。
杨敷和我,果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呵。凑到一起,还能和我,还有张应刘凭他们打成一片,真是莫名奇妙。
"专程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我回神,才发现不知何时杨敷已站在面前,皱眉相问了。
笑:"不,只是来邀约而已。"
望远楼上,早已是杯盏交错,喝得七七八八,颠三倒四了。
"会稽地偏路远,兄弟你可要当心点,我还等着喝你归来的洗尘酒哪!"周伦道。
我笑:"放心,怎么都......"
"听说那里妖怪横行,灵异之事很多?"我还没说完,张应借口道。
王安道:"搞不好真能碰上点,回来给我们说说。"
周伦插一句:"要是遇上美丽女子可要多想想,万一是来吸人精气的就麻烦了。"
"怕什么,"杨敷说话了,"真碰上了也是妖精被他迷倒,死活要跟他好,哪舍得伤他。"
一堆人七嘴八舌地扯开去,我只好一直笑:"到时候即使我被吸得只剩个壳了,也会记得带她回来让你们见识见识的,可别忘了叫声弟妹,免得美人不高兴。"
"这都瞎扯了,真遇上有意思的奇事,回来给我们讲讲就好。"王安笑道。
"说到这奇事,我倒是刚听到一件,要不要听?"张应说了一句。
"讲吧讲吧。"众人同催。
"咳。给这故事立个回目,可叫做叫洗脚女遇险成贵妇,惧内官休妻终得福。讲的是一个被迫与某权贵联姻的惧内官,偶然在酒楼救下被拐卖的洗脚女,安置在家,互相恋慕,终纳为妾室,最后与同朝联手扳倒权贵,终于休妻,与洗脚女合家幸福的故事。"
众人都安静下来,凝神听去。
说书可是张应的拿手好戏了,一个摇头继续道:"话说某朝,有个楚地郡守,被朝中某权臣看中,硬嫁了女儿给他以示拉拢。可他不愿意啊,但又反抗不得,只好接受。那女子是个娇生惯养的,自小作威作福惯了,丈夫又不是真心爱他,多有冲突,自是火上浇油,全家自此是鸡飞狗跳。郡守发火也不敢发,那个叫憋闷啊,一气之下夺门而出,也不知往哪里走,跑到了个生僻地。不管他!酒楼借酒消愁去也。喝多了总是要内急的,不熟悉,找个茅厕,竟找去了偏房门口。只听里面一声求饶--‘你们就放了我吧!为奴为婢,只要别卖我为妓!'"
话音未落,王安拉细了声音一把扒上张应的肩,抛了个媚眼劝道:"娃子,我们府里可是吃好的穿好的,什么没有?老爷也是个会疼人的主儿,总比你在外头当个洗脚丫头强吧?"
"别搅和,还有个人贩子没上场......"张应拉下王安的手,皱眉道。
还没等说完,刘凭已经粗声接上:"咳。王婆子说得是,娃,你就认命了吧,最近世风日下,人贩子的生意也不好做,俺还要拿了你这钱还债哪。"
看见这常见的场面,张应只好翻个白眼叹口气,知道无力回天了。
呵呵,我们开始玩起来,是不可能再给他讲完故事的机会了。
"等等,让爷瞧瞧。"坐对面的周伦用贼亮贼亮的眼神上下打量打量张应,"嗯,这娃好,长得标致,跟了爷吧!我出双倍钱!"
这时杨敷双手向前一推,做个猛然推门的动作,用熟练的官派口气指着他们几个大喝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劫持民女,违背人道,泯灭良知,做下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郡守在此,还不快放人!俯首认罪,还可能有个......"
我突然拍案而起打断杨敷,怒目横眉,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又是一个突然的"痛哭失声":"娘子啊,我知道我错了,你要惩罚我,也不要穿着我的官服四处招摇啊!"
杨敷倒是反应得快,一个轻笑便以手支额,慢悠悠哼出一句:"知道错了?"
"知道知道。就算我口臭腋臭脚臭秃头还生癞疮,娘子都没有嫌弃过我,如此情深似海,惹的娘子生气出奔的我真是罪该万死!"伏首认错,真挚无比,再抬眼望他时,已换成深情款款,"娘子,无论贫穷困苦,病老废残,你都会陪在我身边吗?"
回应的也是一个情浓眼神,四手紧握:"不离不弃!"
时间仿似凝滞,宇宙间就这么两道灼灼目光,两下自嘲心跳。
呵。
心知肚明的玩笑,开起来,格外驾轻就熟。
此时窃笑已然四溢,张应一个哭诉扑向杨敷:"官爷,你忘了还有一个我吗?"
他的恨恨眼神被我一个怒目瞪回去,以横扫千军之势拦在他面前:"去去,别来打搅我们合家幸福!"
"苍天!怎么可以如此见死不救!"他高呼。
"见死不救?我不是早等在这里救你了吗?"周伦叹一声道,"你早跟了我不就结了,总比去青楼强吧?我家什么都不缺了,就少个洗脚的,你过来干你的老活计吧。"
此时王安拿个筷子叮地敲了下杯子,摇头晃脑地总结道:"这便叫做:洗脚女遇险终洗脚,惧内官夫妻终和好啊。"
六人互视,异口同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语毕,畅笑淋漓。
呵,不离不弃。
敷,离弃那时,会否记起这句话。
你,会伤心么?
第 3 章
临行会稽,众人整装待发,相会在东门。此行人数其实不多,我自为巡查使,带着金名随行,而其余章卿,邓安世等为副使,皆是旧识,自然免不得叙叙旧。而对其中颇为尴尬的一位,自然要先铺铺关系。
"白兄,又见面了。"
"李大人,别来无恙。"白衡一句皮笑肉不笑,便把我的热情拒之千里。
"无恙无恙。白兄红光满面,近日过的,必定也不错。"我继续笑道,毫不受影响。
不说他的直属上级杨敷,张应和王安也在兵部。有他们三个人在,他这几个月必不得意。若他是个有德才的还罢了,闷他个把月就算,偏又是个莽撞不计后果的,要想过得舒坦,还真不容易。
他的脸色有些变阴,只说了几句例行的客套,便借故走开了。
呵,孙公公精明,王公公也不笨。知道有这么个立功机会,自然是争着把自己人送进来。白衡的不如意,王康自是心中有数。
只是怕以后的几个月,我要累一些,扮个宽仁大度的谦谦君子了。
刚至河南,便遇上当地旱灾,刚青的秧苗尽数枯萎,土地干裂连片。饥民面枯色萎,相傍屋旁,数百里间不见炊烟。
见此景,众人皆感叹唏嘘。
所带干粮也只我们几人饮食,不够分发,只好能帮上一点帮一点。估算好下个驿站的日程,将剩下的口粮煮成粥,召集起村民,排队分配。
这一过程竟是寂静肃穆,似乎人人都是皱着眉头,迷惘,不确定,又心怀期待,直到粥已入碗,才终于舒展片刻。
这种场景,实在令人辛酸。
近前的人群中忽有一把幼稚童音道:"娘不是说官府会来救灾振粮吗,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为什么现在还没来呢?"
他身边的妇女刚想回答,却被一声冷笑打断:"哼,这不就是官府么?"
人群一滞,带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紧盯着我们几人。
我皱眉,看向那发言者。
果然,不是白衡会是谁。
崽子,又撒野。
我们此行虽是正式,但有秘密调查任务在身,尽量低调以便取证是必要的。他又拣在这种敏感时候这么抖落出来,又想给我找麻烦?
"真的吗?"有人问道。
"别看那边站着的俊秀青年年纪轻轻,可早就在京师为官,现正奉命领了东南巡查使,往东南去哪!查奸杜腐,安抚民众,体察人情,就是巡查使的任务了。"
白衡的赞美之辞讽刺语气严重,也只有那些饥民没听出来。
"真的?"
"那巡查使管不管天灾?"
"我们这饥荒好些日子了,能让我们早日领到赈灾粮吗?"
"快撑不下去了!"
......
话音一落,饥民们便渐渐包围了上来,纷乱地你一言我一语,章卿和邓安世忙走上前安抚他们。
一听章邓二人答复说我们会上报朝廷,但要等到出使东南回朝以后,最前面的人群便呼啦一片跪倒,拖着他们的衣裾,流着泪呼喊:"那时候我们早死绝了!"见状,之后的人群也如潮水般跪地,哭声四起。
"我们会先通报河南尹,让他早日赈灾的。"邓安世忙扶起前面的人,急道。
"要是他们愿开仓,早开了。"一位老者面色平静,却不愿起身,缓缓道,"我们命贱如蝼蚁,却亦想活下去。河南尹贵财轻民,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私吞振粮,哪会顾及我们死活。正好巡查使在此,那老叟便直说了,即使有杀身之祸也只是老叟一人。只望大人们能可怜可怜这些年青人和孩子们,开仓振粮,救黎民于危难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