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忍心让我们这么多年没你们的半点消息?"我扬眉,瞥向他冷笑一声。
如果不是我正好到了这里,你还会继续瞒下去不是么?
"你们不会相信我已经死了的。"他倒是笑得自信得很。
"......"我看着他,那么云淡风轻的样子。
温柔得快要融化心灵的目光,漂亮得想要永远看着的笑容。
从梦魇里面减出来贴上去的么?这么遥远又熟悉无比。
就是这样即使责怪,也皱眉笑着。
一时迷惑。
一念之差。
还有心动吗?
呵,真的不知道。
终是叹一口气:"这么几年间,就成了江浙诸豪强的隐形领袖,也不比回去差多少。"
"可这侯爷,却不让我们安心继续过日子了。"他笑一声,"景帝年间吴楚七国之乱,吴王罪首,处罚得也最利落彻底。后人削位除国,总不免有含冤不甘者。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仍想重复当年故事。"
"你是说,怂恿侯爷谋反的,是吴王的后人?"
"是。今天与你们冲突最紧的刘言就是了。"
那个蓝衣人?
"......呵,对朝廷理应刻骨痛恨的你,看来对这此谋反也持反对态度么。"
"这是自然。就凭这侯爷和那几个沉不住气的光有一腔热血的家伙,要真成了那就是天大的笑话。笑话嘛,看看就可以了,何必搭上我这几年的经营。"
我笑:"可看这架势,侯爷是定要扯你上船不可了。"
"在被拉上去之前把船拆了就行了。"他也笑。
"有这么容易?"我轻哼一声。
"那个白衡,是侯爷的人,你先稳住他吧。"
我一个扬眉。
果然么。怪不得一路上如此不顾忌。
"呵是啊,要是他知道他没了拉我上贼船后慢慢折磨的机会,定会先下手解决我,反正侯爷也不会放我活着回去。"
"剩下的,一并解决好了。"他笑,带着狡黠。
"原来你早有计策呵,那我还担心什么。"
微笑对视,夏夜清风微凉,有些熏人。
"......你就不怀疑我在骗你?"
"为什么?"我挑眉,"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但现在我想我知道了。不过就是这种即使讲着死生大事,也可以平静得好似事不关己的感觉。
呵,在你身边时,向来如此。
那就够了,不是么。
欺骗。欺骗又如何。
这一切的开端,不就是我的一句谎言,弄得你家破人亡吗?
即使是报复,我也等了足足七年。
甘之如饴。
因为我和张初的旧情,侯爷等人的态度立时来了个全盘颠覆,将我奉为座上贵宾,礼遇有嘉,必要拿下我不可。而我的态度也缓和许多,不时有投靠的隐约表示。
就在一团和气十数日后,由我提议,侯爷大办筵席,平时相交者莫不到席。张初以侯爷名义送给每位来宾众多礼物,其中有一件包装格外精美,里面安静躺着的,就是当年反贼之首吴王刘濞的灵牌。
第二日尚未拂晓,会稽城内一片宁静。而突然出现的数千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搜查昨日所有宾客住处,按照他们将灵牌摆放位置和礼敬程度的不同分主次以谋反罪逮捕。在混乱和骚动蔓延之前,便已风平浪静。
而会稽侯府里,张初微笑着等待侯爷的醒来。
会稽侯造反之事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有些意外的轻松。上报的内容只是吴王后人煽动造反,而侯爷只因管束不力受责,仍坐着他的位置心有余悸。
他并不用惴惴不安。既然张初让他继续坐着,怎会让他削国。
呵,好个张初,原来早不知何时就已与朝廷要员套好了关系。又由我来上报朝廷,自然圆满完成。
你要留个有把柄在你手里的侯爷加固势力,我自然支持。
靠在窗边,看着这好几个月未见的自家府院夜色,树影风声,别有情致。
忽觉温暖双手环腰。
"在想什么?"一个好听的声音,也是数月不闻了。
也不回头,我笑着双手相后环住他的脖颈,舒坦地把重量靠到身后的躯体上。
"还会有什么,自然是怎么处置白衡了。"
只剩他了。
白家好办,可是王康,就不太好办了。
"一回来就因功连跳三级青云直上春风得意的家伙,也终于开始想正事了?"他笑,把脸贴过来。
我回身看着他,伸手捧起他靠过来的脸:"杨敷,你被惹火了没?"
他漂亮地勾勾嘴角:"火了。"
然后我笑,咬上他冰冷的唇。
世上之人,都可以惹我李清水,只要不惹毛。
也都可以惹他杨敷,只要不惹火。
又惹毛了我又惹火了他,那么不管是谁,就有麻烦了。
在和杨敷火热缠绵的时候,我不住地笑。
带着疯狂。r
与张初的复见,仿似一个信号。
我分不清自己心里怎样想,看不清前路将如何。
只是终于,心里那部分沉寂已久锈迹斑斑的齿轮,开始哑哑作响,重新转动了。
类似自我毁灭的酣畅淋漓。
呵呵,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想,我快热血沸腾了。
第 4 章
"刚才在朝上舌战群雄,你还真是锋芒毕露嘛。"下朝出宫的路上,有人自身后出声。
"呵,多谢夸奖。"我转头,对那个挑着眉毛的人笑。
"即使是故交,如此热情地为之奔走游说,已然让不少官员啧舌了。"杨敷也笑道。
"哦,他们惊异于原来我也可以这么巧舌如簧针锋相对,啧舌也是自然。"
"可惜不止是这样。你自己明白,我也懒得多说。"
我停下脚步:"......你知道,张家,我是定会帮到底的。"
"知道。这本就是你为官的目的之一么。"他眯起眼,笑得挑衅。
呵,我家本就不是达官贵人,复兴李家也就只是个幌子。我真正想复兴的,只是张家。我一直往上爬,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用自己的力量,重扶张家上青云。
现在张初终于和我一道回京,我还内敛什么?
不管你到底猜到几分,我都停不了手了。
"冯晴和吕夷吾等人都是我之前一直默默观察过的,和张叔叔曾有交情,也确实极力支持笼络当地豪强协助朝廷日益薄弱的统治,并不是趋炎附势随时准备临阵倒戈之辈,你不用担心我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呵,上表提升他们的官位,也就是为了让已因功受封为郎的张初爬上高位吧。你要小心不要被人指摘有朋党之嫌就好。"
他语气里讽刺意味严重,我也便笑一声,拱手谢过:"阁下金玉良言,小生谨记在心。"
"......看你这么虚心,那我就再提点提点,近日王康终于认命了,不知以后会不会找我们麻烦,要防着点。"
"呵,谋反之罪无可赦,王康也不会为了友人之子真把自己赔进去。为了这白衡,官监两派可是很少见地合作了一回呢。"
"呵呵,其实他自己也是吃了鳖,心里定是不好受得紧。这么千方百计不惜自身地保他,还特意为了他的出路给他这么个立功的机会,反被他利用了,差些将他自己拖进火坑。"
"到了这种覆水难收的时候,他还想保他呵。最后,还不得乖乖交人认罪,幸得皇上嘉他重义未加责难。"
"这几日在朝上,你我几人纵横捭阖,朝臣多是迎合而无人反驳。原来我们已有这等势力了呵。"他笑得舒坦。
这不就是你所向往的么?
"别忘了,那可只是因为目的相同而已。你可别得意。"我笑,给他泼冷水。
"自然,我还没那么容易自满。"他斜着看我一眼。
"但还是要感谢你。"
"帮你说张初好话的可不止我一人。林大人才是出力最多的人。"
闻言,我笑一声,继续往前走。
这是当然的。林伯伯苦等多年的愿望,其实和我一样。
"林大人做到如此,你还恨他?"耳边的笑声颇为玩味。
"怎会。恨他,还不如恨自己。"
"你怕是既恨他又恨自己吧。何必。看张初,不,现在该是张大人,见了他林伯伯都是久别重逢欢喜非常的样子,也许他都不恨了,你还放不下?"
我淡笑,想了想,然后说:"其实我也不太明白自己现在到底怎么个想法。张初怎么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对我来说,恨的感觉,也许真的没有了。林伯伯想做的,只是补偿我们,那就遂了他的愿吧。"我慢慢说着,不自觉冷笑一声,"但要想出事前那样信任他,也是决不可能了。杨敷你知道,即使林伯伯是个清官,那些足够拖他下水的罪证,我也早就有一大把了。他对我不设防,或者,让我来扳倒他,他也甘愿吧,呵。以前是留着让他先多提拔我,现在么,就算是,给自己个交代吧。"
痛不痛和有没留疤,本就是两回事。
快出宫门,都没听见身边人回答,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深邃含笑的视线。
"又在想什么?"我暗叹。
"清水,清水,第一眼总是清澈透明,惹人亲近,越看,越是深幽不可捉摸。看到最后,则是瞬息万变,包藏祸心,以往被那清透外表欺骗的人,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卷入万丈深渊。"
闻言,我来了兴趣,笑得开心:"哦?那我是否该改个名字,叫妖水如何?"
"如果是问我,那我的回答是不必了。"
"为何?"
"已经被卷入深渊,万劫不覆了。"
我笑,正要回答,便听身后另一个声音道:"李大人,杨大人,笑得真是开心啊。"
"啊,是章卿啊。"我回头,拱手为礼。
"我们几人商量着要去张初张大人府上贺喜,两位大人要不要一起去?"
话音一落,就听到杨敷的一声:"不必了。"
"杨大人有什么事吗?"章卿问道。
"祖母的病还未痊愈。再说,张府已被李大人拉着去过多次了,这次还是免了吧。李大人就不知道要不要再去了。先告辞。"
苦笑。他的面色是还自然,这语调里的阴阳怪气,在我听来也忒明显了。
"呵,二位大人还真是好朋友哪。"章卿笑道,眼神羡慕,"杨大人慢走。"
已至宫外,杨敷的马车就在近旁,未多行几步就登了上去,扬长而去。
叹。就那么确定我会答应去吗。
何必生气。
"那李大人可要陪我们去了,张大人我是见过,但其他人还未有接触,还是要李大人引见才好。"
"那好吧。"
照例的觥筹交错,和张初也没说上什么话。等宴罢回去时,已是月上枝头,星光闪烁了。
打发了马车,打算自己慢慢走回去,吹吹夜风醒醒酒。
走至半路,便是一个激颤,立时停下脚步。
捂住胃,苦笑不已。
这几日筵席如此之多,又推辞不得,酒肉不知节制,老病再犯,自是难免。
有冷汗涔涔,抬头看看四周。
幸好走到那里,也不算远。
店门早关,只有个大大的篆体医字旗随风微荡。
笃笃敲门声,一下一下颇费力气。
"谁?"
"小贝,是我。"
"诶来了!"
不一会儿,门缝里透出闪烁灯光,小跑声渐近,吱哑一声,扎着两角辫,小贝的圆脸出现。
"这么久都不来,一来就挑大晚上......呀!"他的笑脸顿僵,忙伸手来扶,"怎么的怎么的,又犯了?"
我噗哧笑开:"你这矮子,怎么扶得动我,快些长高吧......嗷嗷!"
"快了快了,迟早比你高!"踩了我一脚的小贝满脸得意,"这时候了还不老实,小心我让师父下猛药治你!"
"我错了我错了,这总行了吧?唉唉,踩得那么不遗余力,有你这么照顾病人的?"我哀叹。
"呵呵,这么精神,哪像病人?"一把朗笑声从里间传来,白髯老者紧接着步出,刚整理好腰带。
"师父!"小贝转头唤声。
我笑:"老爷子也很精神么。"
"胃病又犯了?"老伯走过来,皱起眉头,"这四五年调养下来,应该已经差不多了,怎么又瞎折腾。"
"知错了。"我拱手赔罪,阵阵绞痛仍翻腾不已,"这几日实在是不好推辞。"
老伯扶我坐好,开始把脉:"......嗯,现在还不妨,没什么打紧。我给你开的那些药,有些日子没吃了吧。"
我笑,点头。
这几个月往东南一转,一回来又忙着打点张初的事,竟把这药全扔脑后了。
他吩咐完小贝抓药,对我淡淡道:"病好除,可身体底子搞坏了,可是没个几年调养不回来的,你该清楚。要是你想再尝尝五年前痛到欲死不能的感觉,也是容易,没人拦得住你。"
"呵不用了,那滋味可不好受。"
"知道就好。我们大夫是治病的,救不救得了人,要看他愿不愿意自救。"他轻轻叹一声,脸色却全无喜悲。转身,拿了针具,帮我针灸刺穴,缓解一时痛楚。
大抵见惯生死的人,都是这样的吧。
不,老伯,应该是不一样的。
他的眼里是看破,而不是麻木。所以五年前我痛倒路旁被他救回后才觉得稀奇,才会有事没事往这里跑。
那该是,认识杨敷几个月后的事了。被他一巴掌打醒,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东西一股脑涌上,却更觉前途渺茫,成天不知琢磨个什么玩意,于是酗酒更凶。那时候被老爷子救回,看到的他那种面对着旁人的痛楚而波澜不惊的淡然平静,怕就是那时的我最需要的吧。
自那以后,才终于想通了一些。整理好心情,这种平静,我要慢慢接触,慢慢学。
呵,这里,可以算是一个避风港吧。
老伯和小贝,从来不问我的身份,最多太忙时支使我这大闲人帮下忙,其余,是坐着躺着还是睡着,只要不碍着他们行医,一概不管。
好则聚,坏则散,顺其自然,乐得轻松。
"好了,这些药材新鲜着,那些被你放了几个月的就不要吃了。"老伯接过小贝扎好的药包,交给我,"能不喝酒,就别喝了。"
"嗯,知道了。"
把手中的一沓书信拍到案上,我以手支额,苦笑一声。
张刘二人倒戈相向,转而反对联合地方势力,写了书信来劝我;而阵营里立马就有人推荐了新人替补。
不知这些新人何时好戏重演?
有些隐约的忧虑。
并不只为私。地方权贵早已是不可小觑的力量,当年光武帝复国,不就是靠的他们的支持么。可现在这形势,似乎正由一片看好渐渐引向模糊不清。
是否,有条线在暗中牵引。
但这些转变又没有表面上的联系。
希望,只是我想多了。
"大人,祝寿的礼物和马车都准备好了。"金名从门外走进,道。
"好,"先不去想了,"出发吧。"
孙公公的寿筵,自然是排场宏大,府中各处布置一新,筵席大厅中央更是彩灯相映,金银闪烁,与四周角落安放的夜明珠交相呼应,辉煌一片。
我到时,已有好些公卿相伴落座,谈笑风生。而上位坐的那个清丽淡笑的华衣女子,不是明乐长公主是谁。
上前给孙公公祝寿,再与各来宾见过礼。
张初和林伯伯一道来了,已先入座。而杨敷,一个人坐着喝闷酒,好不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