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跟他动过手,现在还活着的人。"丁灵苦笑。
张峥的脸色好象改变了。
丁灵又叹了口气,接着说:"虽然他没有杀我,也没有轻易放过我。他向我提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要我从那以后,每次看见他,都要给他下跪磕头。"丁灵冷冷地,"他是成心要修理我,让我在人前丢尽面子。"
张峥没有答话。
他的心根本不能平静,他握紧了双手控制自己。他知道他和这个可怕的人是迟早会碰面的。到时候,死的人会是谁?
山林间飘着野菊花的香气。月亮已隐去,星光却更灿烂了。
睡在林间的草地上,这片星空近得好象就在头顶上,一伸手就能触摸到。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虫子太多。大蚊子,小蚊子,爬的虫子,会飞的虫子,还有尖嘴的蚊子,苍蝇和壳壳虫,种类齐全,应有尽有。
丁灵只躺了一会儿,就跳起来,两只手到处抓虫子。
张峥心里想笑,嘴上却故意说:"这里的景色真美。尤其是荒野的夜色,住在城里的人是绝对看不到的。"
丁灵绷着脸说:"我现在倒宁愿住到城里去,也不想陪你在这儿喂蚊子。"
张峥大笑,豪爽而舒畅。
"你如果想进城,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现在?"m
"只不过马车已经被你丢了,我们现在只要用自己的两条腿走了。你还走得动吗?"
"你能走,难道我会不能走?"丁灵还坐在地上,向他伸出手,微笑道:"拉我一把。"
他的手在星光下看来纤细柔美,拉起这只手,张峥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起来。
丁灵的面孔离他并不近,但也不远,正是星光下可以看清的距离。
这张脸朦胧,漂亮,在星光下光彩动人,就像是黑夜中的明珠,乌云间的阳光。
张峥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也说不清楚的感觉。
丁灵眨眨眼睛。"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张峥笑了笑道:"我在为自己庆幸。"
"庆幸什么?"
"庆幸你是个男人。"
"什么意思?"丁灵不懂。
"我有一个女人,你知道吗?"张峥说。"我虽然从来没对她保证过什么,但我已经对自己发过誓,我一定会娶她,一定要照顾她一辈子,不管她在别人的眼里是什么样的女人。"
"那很好啊。"丁灵点着头。
星光温柔如水,他们漫步在这星光下。虫鸣听起来也仿佛变成了美妙的夜曲。
"幸好你不是女人。"
"哦?"丁灵看着他。
张峥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已看得出了神。"如果你是个女人,那我,我也许会不惜做一个忘恩负义的......"
他忽然不往下说了,神情也变得有十分奇怪。
"接着说啊,你好象还没有说完吧?"丁灵问。
张峥没有理他,快步往前走了。
丁灵走在他的后面,神情间露出几分柔情,几分好笑。忽然就笑了起来,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张峥冷眼看了他一眼。
"笑你。"丁灵背着手,眨着眼睛道:"我笑你男人大丈夫,有话却不敢说出来。你是不是看上我了?你就没有想过,也许我是个相公呢?"
张峥怔住,脸色很快沉了下来,沉到底,好象春天忽然变成了严冬。
丁灵笑得也有些勉强了,心里已经在后悔,这玩笑该不会是犯了他的冲吧?
他立即拍拍张峥的肩,笑着说:"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就算是相公,也绝不会看上你的。"
下面他就转开了话题:"下面我们去哪里?"
(二).
他们要去做客,去扬威镖局拜访主人.
除了希望能找出点蛛丝马迹以外,也想顺便讨顿饭吃.
两个人现在的腰包,空得也跟他们的肚子一样,全身上下连一个铜板也搜不出来.
要丁灵去偷几两银子也不难,只不过他身边正好跟着个捕快.这几天以来,这两个人也变得好象一个形,一个影,形影不离了.
他们来到扬威镖局的时候,镖局的大门是关上的,里面安安静静,完全见不到以往生龙活虎,气派不凡的景象.
仅仅两天的时间,扬威镖局的景况就一落千丈.镖局里死气沉沉,人声也稀少了,只有几个打扫院子的家丁还在里面晃悠着.
等了半天,传话的家丁终于出来了.
"两位,我家老爷有请."
进去之后,两人才知道,怨不得家丁怠慢,而是这家院子的排场实在不小.第一院,第二院,曲曲折折,走一院就要花一顿饭的时间.
扬威号称蜀中第一大镖局,人手最多,门路最光,风头最响,张峥现在才觉得这话一点也不夸大.
杨义杨总镖头今年已年过七旬了,精神却仍然很抖擞,身体也仍然健朗.每天早上都要起来耍一趟成名绝学满地开花一百二十一刀,喝起酒来还保有当年一夜狂饮三百杯的豪气壮志.
老年人应有的颓废和臃肿,在他的身上几乎看不出来.
他的衣饰整洁而简单,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就算是在扬威镖局面临重重困境的现在,他仍然时时保持着开朗,欢快的情绪.
一个人只要能保有这样一种可爱的情怀,纵然他们的青春已逝,年华已暮,他们的心也能长久年轻,风采长久动人.
张峥和丁灵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就知道这个人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人.这样的人就像是一块老姜.
杨总镖头礼貌地要请他们共用午餐.摆上桌的菜并不名贵,只是几样很普通的家常菜.名贵的是酒,贵州茅台,江浙女儿红,不但酒性烈,后劲也相当足.
杨义拍拍张峥的肩,大笑问:"怎么样?"
"好,好酒."
杨义面有得意之色,悠然道:"老夫对吃不讲究,对穿不讲究,唯一讲究的就是酒。我这里端出来的酒,绝对没有不好的。"
"我把前辈的镖拉去了衙门,弄得扬威出了今天这样的状况,前辈还请我喝酒?"
杨义摆手打断他的话,冷下脸道:"这件事和你们无关,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数,但是我心里却没有数。"张峥冷冷地。
杨义的脸上出现种神秘的微笑,说:"你们是不是很奇怪,这次的镖这么贵重,我为什么没有亲自押送,而是派了我的女婿?"
"刚才听你的下人说,你前两天病了。"丁灵道。
杨义又大笑:"我虽然是一把老骨头,却还不是病骨头。你们看我有病吗?"
他就算真的有病,也是烦病。
"衙门昨天传我去问了两次话,我都推得一干二净,一口咬定不知道怎么会多出十六件赃物来。现在官府已经下了令,扬威暂时停业,而我,也不能离开成都府一步。好在,我老头子也不喜欢外出,在家待着修养些时日也好。"他感叹着,"这人啊,不管有多不幅老,老了到底还是老了。"
但是他并不悲伤,他只是有些感叹而已。
每个人都会老,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既然不可改变,悲伤又有什么用?又何必要悲伤呢?
丁灵道:"其实前辈很清楚这件事,只是不能对人说罢了。"
杨义收敛神色,看着他们道:"虽然不能对别人说,但是我却可以告诉你们。"
"哦?"张峥和丁灵对视了一眼。
"因为你们也是对抗青龙会的人。"他又叹了一口气。"青龙会以为能控制天下的人,却休想控制我。我老了,但还想多活几年。所以如果真的要对抗,还是交给你们年轻人吧。我能帮你们的忙也不多。"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张峥举杯,淡淡地说。
"你明白。我们真人面前也就不说假话了。"杨义道,"卫世贤是青龙会的人。那二十万两银子是他拖的镖。那天他曾上门来拜访过我,要我保一趟暗镖。"
"二十万两银子是明镖,你真正要保的其实是那十六个盒子。"张峥淡淡道。
"你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丁灵看着他。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杨义笑了笑,笑得就像一只老狐狸。"我说过,我还想多活几年。不该知道的,我一向不愿意知道。"
"这么奇怪的事,你不弄清楚,就会接趟镖?"丁灵冷笑。
"这么奇怪的事,我更不想弄清楚,也不敢不走这趟镖。"他忽然叹息,缓缓道:"我这镖局,在外人看来是风光无限;其实,这里头的艰难也是一言难尽。这里的每一个弟子,都是把命交在我的手里的。我就要对他们负责,我不能让他们忽然一夜之间,全部死于非命。"
他的难处说得含蓄,张峥能体会。他也有自己的一群兄弟。
"我不亲自押镖,除了是考虑路上的麻烦肯定不小,也是希望这趟镖出事。我的招牌砸了不要紧,只是不甘心就这么让青龙会得逞。"
丁灵还有一点不明白:"可是你的女婿......"
说到女婿,杨义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非常得意地说:"那小子一事无成,我可从来没承认他是我女婿,只是我女儿看上他。他死了,我反而高兴。"
张峥和丁灵已经明白了,这就叫借刀杀人。
不过这是别人的私事,他们也只会装作不知道。
酒已经喝完了,话也谈完了。张峥起身告辞,杨总镖头亲自送他们到大门口。
临别时,又忽然压低声音,在张峥耳边说了几句话:"我有消息说,你们公门里也有青龙会的人。你可要当心点。"
"多谢。"张峥向他楫了楫手。
他没有问他消息是怎么得来的。江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情报行业虽然一直以来都是一条地下行业,却早已经遍布天下,就好象大树的根须,盘根错节,无孔不入。
正午已过,太阳斜在头顶上。
他们也走在阳光下,慢慢地穿梭在人流中。
"他说他不知道那十六个盒子里装的东西,你相不相信?"丁灵忽然问他。
张峥冷冷地摇了摇头。"他真是条老狐狸。想两边都不开罪,自己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他倒是个聪明人。你呢?"丁灵看着他。
"我不是个聪明人。"张峥听出他话里有话,冷冷地说。
丁灵不再开口了。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街上人来人往,各种摊子拥挤不堪。人流涌动中,忽然有一个穿青衣的年轻人奔过来,撞倒了两个人,一把拉住了丁灵的袖子。
"丁大哥!"
"小叶子?"丁灵回过头。
小叶子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看见心儿?她失踪好几天了。"
"怎么回事?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叶小川一副着急的样子。"我不知道她又跑到哪去了。自从三天前见过大当家之后,她就--"
"你们见过大当家?"丁灵的脸色沉下来。他一向不喜欢他的妹妹靠得原无裘太近。"为了什么事?"
叶小川就把那天的事向丁灵说了一遍。
"那天晚上回去客栈之后,她就说要出去,还不让我跟着她。我等了她两天,她都没回来。我又到处去找她,还是找不到。"
"你有没有去问过大当家?"
"问过了。他说不知道。"
丁灵没有再问什么,他心里忽然起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拍拍叶小川的肩,说:"不用担心。这丫头不知道是又跟谁怄气了,还是又碰到什么好玩的事,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也不是第一次了。"
张峥一直在他们旁边安静地听着,忽然也抬手轻轻拍了拍丁灵的肩。
丁灵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却大步走到前面去了。
自从昨天晚上以后,他好象就又和丁灵离远了距离,谈话也没有前几天多了,脸色也总是冷淡着,就好象在回避着什么似的。
至于回避的是什么,恐怕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丁灵望着他的背影,眼睛里也出现种很难说清的神情,好象有些落寞,有好象有些痴醉。
他们两个的关系本来是敌人,是对头,后来变成了朋友,现在又好象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变得令他们自己也迷惑不解,彷惶不安起来。
关系明明在变好,相处却在疏远。明明是共过生死的朋友,却又有点不像是朋友。这是什么?
第十章,谁杀了她?
张峥在成都的家是个偏僻的地方,偏僻的地方房价也会偏僻些。
张峥并不是个抠门的人,只是他必须省钱。因为有个好女人从五年前开始就一直在等着他,等着他这个人。
只是,现在的他,是否还是原来的那个他?
路是山路,路边长满了半枯黄的杂草和野木。深黄的颜色,飞弹不觉得难看,还华丽得像是一片铺天盖地的泼墨,一直泼到一座小楼的大门外。
小楼就在路的尽头,河的前面,背河而立。
这是一座奇怪的小楼。楼并不太大,里面的住客除了张峥以外,还有几十户互不来往,连楼主也不清楚,也不想清楚的人。
住户之间,几乎从不交谈,从不相干,所以小楼里虽有人息,却无人声。
一到深夜,除了张峥,竟然无一人点灯。几阵冷风,吹得这里阴沉沉形同孤坟野地。
不过,这里也有这里的好处,那就是相当的自由。
无论你是什么人,也无论你在这里干什么,绝没有人会过问你。就算哪一天有个人拿刀冲进来,把你砍死在院子里,所以的人照样喝茶的喝茶,走路的走路,没有人会看你一眼,也没有人会干涉。
这是个相当奇怪的地方。不过,张峥正喜欢。
江湖本就是个千奇百怪的世界,所以在这个江湖里再遇见任何奇怪的人和事,也不用大惊小怪了。
在来这里的路上,叶小川提到王锐的死。
"你说什么?"丁灵十分吃惊,"王锐死了?他怎么死的?"
"他..不是被你杀的吗?"叶小川倒奇怪地看着他。
"我?"丁灵皱眉,"我怎么不知道我杀过他?"
"他是死在你的银针之下,难道不是你杀的吗?"
"银针?"
"银针认穴,入脑三分;一发九矢,九九归一。外面都在传是你的九九针杀了他。"叶小川道,"不过我知道你很少杀人。看来这些谣言还是不能相信的。"
"你是听谁说是我杀的人?"丁灵冷冷地。
"赵如飞。是他先发现王锐的尸体的。"
"你看过王锐的尸体吗?"张峥忽然问。
叶小川点了点头。"我刚从他们那里过来。"
"你看清楚了吗,尸体中了几针,中在什么地方?"丁灵追问。
"只中了一针,中在后脑玉枕穴,入脑三分,即刻毙命。"
丁灵没有再问了。他的眼睛里露出种相当凌厉而且狡猾的目光,思索着。
张峥也没有再说话,小楼已经出现在眼前方了。
楼主是个瘦小的老头儿,穿着很过时的旧袍子,神情很严肃,就像个教书的老学究。他总是喜欢坐在进门右边的一张太师椅上,一个人在抽着一杆三尺多长的铁杆旱烟筒。
有人从他的面前走进走出,他也很少抬头来看一眼,更很少有人看见他站起来过。
但是今天,他已经抬起头来看过三次了。
第一次抬头的时候,他很不高兴,因为他竟然看见了一群官差!
他这里是很少会有官府的人来的。
这群官差很没教养,进来搜查竟然见什么掀什么,把院子里砸得一塌糊涂。小楼的木楼梯年久失修,蛀虫蛀满,他们大步大脚地走上去,把楼梯也踩断了,很摔伤了几个人,却怪在楼主头上,要他赔医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