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oin————若罂

第一章

「当──当──」
在山头回盪的是教堂洪亮的钟声，它是天堂降临世上的福音，希望安抚世人疲惫的心灵。
优美的福音仍在绕梁，可是山头上为何传来一片溢满思念的哭声？
神父解释：有人承主蒙召，回到主的怀抱去。
对死去的人来说，死亡原来是一种恩泽。
直到整个山头被日落洒满一片灼眼的红，哭声终於在神父多番唇舌下，随著人群而随风飘散。
此时，一条颀长的身影自不起眼的树丛中走出，朝著那不再被人包围的墓碑走去。
为这座新墓遮去耀目阳光的是一名手持百合花束、身穿白衬衫黑长裤的少年。
温柔的轮廓并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一双黑眸清晰得像镜子，使人轻易看出他眼中的事物，却看不穿、摸不透。
「我来了，姊。」凌翱翔的声音比风更轻。
直到今时今日，他没算过姊弟两人，到底从何时开始不能再面对面说话，只知道自从那对夫妇决定认养比他年长五岁的姊姊可柔，更趁她哭得累极入睡後偷偷把她带离孤儿院後，他们姊弟就不曾见过面。
放下花束，凌翱翔凝望著墓碑上陌生的名字，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这样的相聚，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哀。
「我不知道该不该见你，姊。」
换了名字、换了身份，他和她在世界上彷如互不相熟的两个人。
然而最可笑的是血缘始终牵绊著两人，让他从报章中得到亲姊姊离开的消息。
当时报章是这麽写的──「名门楚家千金楚荞车祸中香消玉殒」。
谁是楚荞他不认识，可是他一眼便认出了那张照片中，跟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
当时，他并不像照片中的楚家人般痛哭流涕，只能耸耸肩，掀起无奈的淡笑。
然後，在几番打探後，他终於能与阴阳相隔的姊姊面对面说话。
「你有想念过我吗？没有的话不要紧，因为我都没有。」把花束放下之後，凌翱翔耸耸肩，双手插进裤袋内，看上去是多麽的云淡风轻。
自小性格阴沉，不擅与人交际，因此凌翱翔在孤儿院等待认养的日子里，总会成为落选的一个。
於是，他只好让姊姊走了，不哭也不闹，也没有嚷著要找她。
选择独个儿，是不希望成为别人的包袱。
要别人放开你，最好的方法是你先放开别人......
两袖清风，才能在天空翱翔。
「姊，我要走了，我现在要去打工，而且大学的课业很忙，我想我们以後也不会再见面了。」当凌翱翔正要起身离开时，高大的影子已在他不经不觉下笼罩著他。
转身来个四目交投，一张阳刚的脸瞬即映入凌翱翔的眼帘，在那上面有著一双耀眼的绿眸，正带著陌生情愫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凌可风？」
男人有著一把醇厚的声线，後天所致的沙哑为他增添几分魅力。
「你是谁？」凌翱翔轻挑起一道眉，实在有太少的人知道他曾经拥有过的名字。
「黑昊。」高他一个头的男人拥有外国人的体格，而那深刻的五官以及绿眸，都告诉凌翱翔这男人是混血儿的事实。
「黑先生，再见。」凌翱翔不想在何时何地招惹何人，他只是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然而手腕却顿然被强而有力的手从後拉住。
黑昊的眸子闪烁著异常的瞳彩，彷佛要将他整个人生吞活剥，「我在找你。」
一直！
「你现在找到了，但我要走了，抱歉。」唇角的淡笑不变。
「凌可风，你不想知道你姊姊更多的消息吗？」觉得眼前的少年与心中所想的形象不附，黑昊有点错愕。
「在她生前也不知道的事，在她死後再提起也无益。」此刻，凌翱翔不自觉地打量著黑昊。
黑色带给人死亡的气息，然而同样的黑衬衫套在黑昊身上，他却完全不认为这套衣服是特地为参加葬礼而穿著。
但是......这一切与他无关。
察觉到他无论如何也要走，黑昊下意识握紧他的手，隐藏在胸口的那簇火焰已不受控制地燃烧，「如果她有东西留给你呢？」
「给我？」凌翱翔的身子一颤，黑眸缓缓垂下。
「没错。」黑昊满意地盯著他，缓缓放开对他的箝制。
因为他知道少年不会走了。
「为什麽她有东西留给我？你怎麽知道那是留给我的？」首次，凌翱翔的眉心皱起一道深沟。
黑昊的脸色随之而一沉，下意识调开视线避开他探询的目光，「因为那不是单纯的车祸。」
「什麽？」凌翱翔那从不受动摇的心扉，终於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你为什麽不告诉楚家？你还知道些什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要知道你姊姊留些什麽给你，就跟我来。」黑昊迳自转身离开，不需回头，已知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背後。
可风看似无心，却反而是最有心的孩子......
黑昊记得楚荞陷入回忆时，曾经不自觉地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话。
当凌翱翔坐上黑昊的黑色桥车後，山头吹起了一阵风，嫩绿的草地被吹起了波浪。
*****
凌翱翔踏入一栋三层的别墅，在进入睡房的一刻，他疑惑地回头，瞧著身後的男人。
「我不相信姊姊会喜欢这里。」无论是颜色，还是布置都显得太单调。
「你很了解你姊姊，其实......这里还不算是她的。」黑昊靠著门框而站。
「什麽意思？」刚打量过四周的凌翱翔一怔，很快就被一个相框吸引住。
「我想把这栋别墅转到她的名下，可是她不肯收。」黑昊紧锁著凌翱翔的绿眸在灯光下像刀锋般锐利，可是慵懒的肢体动作却显示出他的冷静和谨慎。
「身为楚家的女儿，这种别墅她要多少有多少......」看著泛黄照片中，小时候的自己，凌翱翔沉吟了片刻，终於抬起眸，「你是我姊的男友？」
「你姊是我的情妇，只有我需要她的时候，她才会过来这里。」被这麽一问，黑昊冷峻的脸稍稍放柔。
因为少年终於肯正视他的存在。
「开玩笑，她是楚家的千金！」凌翱翔才不相信姊姊会当一个给男人予取予求的情妇，而且也不相信楚家容许她去做这种败坏家族声誉的事。
「那又如何？你以为楚家有多厉害？」下巴扬起，黑昊顶著一副高傲的表情，向他步步进逼。
「你到底是谁？」不自觉地後退一步，第六感让凌翱翔嗅到危险的味道。
「黑昊。」
「这些我都知道！」退无可退，凌翱翔一个踉跄，跌坐在床海上，戒慎地仰首凝视著高高在上的黑昊，「难不成你是在骗我？你根本不是姊姊的情夫！她的死也只是车祸！她根本没留下什麽给我！」
黑昊的唇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没错，我不是她的情夫，她却是我其中一个情妇......」
「你！」听到亲姊被如此羞辱，凌翱翔立即挥出一拳，却被看穿拳路，被黑昊一掌挡住。
「你很在意你姊姊？」黑昊的表情轻挑，将他的手强行钉在床上。
大掌包裹下的拳相当有力，可是对擅长打架的黑昊而言，这点力度只是雕虫小技。
「你想做什麽？」凌翱翔绷紧著身躯。
他不习惯与人亲近，亦理所当然地不习惯与人有亲密的接触，更何况跪坐在身上的是个男人？！
「大约二十八，商人......全球有八成地下军火都得通过我的安排进出口。」简单而言，黑昊是个地下军火走私商，说他是黑道也不为过，因为全球的黑道中人没谁不肯卖黑昊的帐。
凌翱翔倒抽口气，终於明白眼前的男人为何能目无人，楚家在台湾纵有地位，也敌不过一个控制全球地下军火的男人。
「那麽说，我姊的死与你有关？」凌翱翔怒瞪著他。
「没错。」
心中翻涌著波涛，怒意使凌翱不再被动，在扬起的手亦被抓住的时候，他猛地提腿一顶！
「嗯......」
脆弱的男性象徵在他的失算下，被成功命中，黑昊却咬紧牙关，强忍著腿间的剧痛，依然紧握著那两只不断挣扎的手。
错过了这个机会，凌翱翔知道自己死定了！
透过掉落眼睫的汗水，他知道黑昊此刻承受著何等程度的痛楚，还有何等程度的愤怒！
「放开......我......」在看到黑昊再次睁开眼时，凌翱翔的唇抖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打由脚底升起的战栗彻底地笼罩著他。
此刻，凌厉的绿眸中有著不容他反抗的霸道，感觉到他的不安，黑昊扬起邪恶的笑意，附在他的耳边说：「你姊姊会死，是因为有个叫黑狗帮的帮派想除掉我，而他们在得到教训之後，改变了决定选择针对我身边的人。」
凌翱翔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却不甘心处於下风，「是你连累她！」
「没错，我会替她报仇的。」
「你以为替她报仇就够了吗？！」几近怒吼出声，凌翱翔并非不知道姊姊在他心目中有著不能取代的地位。
即使他极想把秘密锁於心底，却依然轻易被黑昊无情地挖出！
「不够，所以我在墓园等你出现。」额角跳出几条青筋，黑昊半眯的眸凝视著他。
「你......你到底想怎样？」有点气馁，凌翱翔再招架不了心灵上的攻击。
「我说过了！可风，你姊姊有东西留给你。」灼热的眸里有著无法遮饰的笑意，像个顽童般得逞的笑。
肌肤被黑昊吐出的温热气息弄得酥酥麻麻，凌翱翔别过脸试图躲开，「既然如此，我拿完就走！但是你先放开我！」
「放开你？」沙哑的声线带著调侃的口吻。
「因为你不放开我，我才会......攻击你。」凌翱翔咽了口唾沫，「这是人之......常情。」
「是吗？」黑昊不相信似的，动也不动。
「我姊要留给我什麽东西？」凌翱翔终於发现身上的男人一点也不好惹，现在最重要是找个机会脚底抹油。
他最怕惹上任何人！
特别是能看穿他心底的人！
「你想要吗？」一丝兴奋的火花从黑昊的眸中跳跃著。
「呃......不要也行......」凌翱翔急了。
黑昊的脸色犹如窗外遽变的天色，倏地乌云盖月，风吹云涌，以冷硬而不庸置疑的口吻宣告著，「以後不准你说『不、要』！」
他可以容忍有限度的反抗，但是不接受完全的违抗。
「以後？」凌翱翔怔呆。
黑昊松开对他的箝制，「对！因为可柔留给你的是......『我』！」
「什麽？！」凌翱翔当场膛目。
黑昊从床上起身，却依然睨著他看，「好了，以後你就住进这栋别墅。」
「我、不、要！」口中说不要，可是凌翱翔明白他的能力比不上眼前的男人。
「别要我再说一次，没有『不要』两个字。」黑昊转过身想离开，「可风！」
「我不叫可风！我是翱翔！」
「你擅自改了名字？！」难怪他一直找不到他。
换了个名字就以为能摆脱过去，绝对是个愚蠢的想法。
「你打算困我在这里一辈子？！为什麽？你没有权利这麽做！」瞧著他高大的背影，凌翱翔不解。
黑昊轻笑出声，「我没有打算困你在这狭小的房里，你可以照常外出，继续你的生活习惯，但是你必须让我的手下随行......你可以放心，在我眼皮之下，你绝对衣食无优，根本不需要打工。」
「你......为什麽要这样？你根本不需要这样！就算我姊的死与你有关，你也不用这麽......」这麽照顾他呀！
不！这样囚禁他，已称不上是照顾了！
「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耸耸肩，背对著凌翱翔的黑昊只是半垂著眼，在细看之下，那紧抿的唇似乎漾起了温柔的笑。
「你很爱姊姊？」在这一刻，凌翱翔对他的厌恶遽降，皱紧了眉心，期待著他的答案。
「不，我不爱她。」他坦然地承认。
凌翱翔警戒的表情慢慢卸下，他从床上坐起身，「那......我还是不懂。」
「总之，这栋别墅会转到你的名下，凌翱翔。」说罢，黑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亦离开了这栋别墅。
这一夜，不但改变了凌翱翔的生活，还悄悄地扰乱了他平静的心湖。
他并不知道，被囚禁的即将是他的心......

第二章

自从住进黑昊为他安排的别墅後，凌翱翔放学不再需要挤公车，更不获允许在深宵赶到便利店打工。
因为大学正门总会准时停泊著一辆黑色桥车，除非有他想去的地方，不然它都会直驶回山上的别墅。
四周的景色虽然随著四季而改变，可是四季的景色却像倒模一般。
回家的路已看过了一遍的四季，对凌翱翔而言，第二遍的景色正在车窗外匆匆而过。
手托著下巴，他凝望著自己的倒影。
这一年里，他的生活习惯并没改变过一分一毫，可是在他的内心已增添了不少的疑问......
因为黑昊这个看来与亲姊非常亲密的男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不曾出现过。
「翱翔少爷，已经到了。」负责开车的黑衣男子总是透过倒後镜，观察著他的每一个表情。
男子有著凌乱的短发、黝黑的皮肤，是黑昊的安排下负责「二十四小时保护他」的手下之一，墨镜下的右眼因受伤而半盲，大概是黑昊的吩咐，总是以少爷来称呼他。
「我不是什麽少爷，请你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不知第几次想纠正男子的称呼，翱翔从没厌倦。
因为这番对话在这一年里是始终如一的，这可是他们两人唯一的沟通方式。
不像厨娘卓大妈是个女性，总是借故打探他的喜好和状况，他们这几个大男人本来都应该是做大事的，却被黑昊安排守在这地方「保护」著他，实在有够无聊。
他的生活向来平静得出奇，除了上学，就是在家里读书、上网、看电视、打电动......
无风无浪，纵使生活无忧，却也无聊至极。
驾车的男子顿了顿，这次竟然没有一如以往地附和地说「是」，然後继续唤他少爷。
凌翱翔以为这样是为难了他，迳自背起背包便下车，才走了几步，背後的男子终於打破一贯的沉默，「楚荞小姐一定希望少爷能开朗一点。」
凌翱翔对他的话感到错愕，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认识我姊姊吗？她一定对你们都很好，是的，她对任何人都好，而且非常善良、有耐心。」
楚荞由小就是个贴心的甜姊儿，让周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喜欢她，而他身为弟弟的自然也得到爱屋及乌的种种优待。
「楚荞小姐常常提起少爷你的。」男子意有所指地说。
这次换凌翱翔紧抿著唇，默默不语。
姊姊常常在别人面前提起他。
而他却想忘记她，将她摒除到另一个世界里......
直到卓大妈从二楼的窗外探头叫唤，他才从深思中回过神，两人慢慢走进屋里。
终於回到「他的」房间，凌翱翔习惯性地掉下背包，就大字型躺在床上。
凝望著天花上的灯罩，他的五指漫不经心地抚摸著洁净的被单，脑海再次呈现空白的状态，并慢慢浮现出两人在墓园的那一幕......
「你到底是谁？」
黑昊的脸总是困扰著他，挥之不去。
即使黑昊已经透露过自己的背景，可是凌翱翔对他还是一无所知。
发现自己对这个强行「软禁」他的陌生男人太过在意，凌翱翔猛地从床上弹坐起，用力晃了晃微涨的脑袋。
「干什麽又想到他呢？真是的！」
黑昊说过不爱楚荞，可是却对他感到内疚......
凌翱翔重吁了口气。
实在有点热，他来到窗前打开落地窗，一阵强风却毫不留情地卷向他！
耳朵被直升机轰隆的引擎声敲得发痛，他下意识就重甩上窗户。
当一切回复平静，凌翱翔因为对声音来源的疑惑，拉直了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外面的对话。
果然是黑昊来了。
那把正在吩咐手下办事的声线依然是冷淡没温度，随著声音渐大，在凌翱翔赶紧退後一步时，门板已响起。
黑昊的绿眸彷佛能看穿门板一般锐利，却在开口的那一刻，不自觉地放柔。
「是我。」
凌翱翔调整一下忐忑的表情，没察觉他的手已在更早之前探向门把，缓缓把门拉开，在灼热的目光下，怔呆了几久才挤出一句话，「......很久没见，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