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过才数日过去而已,带血喧嚣的尘埃竟迅速落定。莫德流在元宵前接到卡莱尔请他一同出游的正式邀请函,看着专人誊写的汉语请帖,他知道,一个多月前救出的人已不再是被劫的御贡了。
『殿下说,请你务必拨冗。』
送来请帖的是哥利亚。经过上次的变故之后,高大盎格鲁军人对莫德流的态度急转直下。他说话的时候,蜜色的眼睛对著名伎,其中已经不见当初的防备与藐视。
『莫德先生,请原谅我之前的失礼。』哥利亚很严肃地道歉。『请让我收回说过的话,我真的很懊悔。』
在军人诚恳的脸上,莫德流觉得看到很类似卡莱尔的表情。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哥利亚把那理解为还在生气,竟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在妓院的客厅,对着他歧视的男娼和职业杀手。
『我伤害了您的荣誉,若要提出决斗,请留待殿下启程后。我是不可能取胜于您的,希望至少能让我看着殿下离开。』
正义、荣誉、责任和关怀......卡莱尔就是被这样的人教导长大的吗?或着其实颠倒过来,是眼前也曾杀人如麻的军官被反教育成这个样子?想到王子诚恳而开朗的笑容,莫德流脸面容稍霁,摇了摇头。
『我没有荣誉可言。』他说。『我是唐国人,不习惯用决斗解决问题。』
『莫德先生......』
『我会准时赴约。』
『非常感谢,殿下一定会很高兴。』
第二十七章
虽听说卡莱尔已今非昔比,还是看了之后,才知道那落差能有多么惊人。隔日,莫德流乘着驴来到相约的河畔亭台,只见一拨侍卫随扈围着凉亭四下打点,俨然是高官贵族出游的气派。
『流!』
才几日不见,卡莱尔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崭新的官制衣帽穿在金发碧眼的盎格鲁人身上,与其说特别,还不如说奇怪,莫德流暗暗把那形貌跟一个多月前街上看到的野人相比,哑然失笑。
『很好笑吗?』卡莱尔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衣服没什么差别,但这帽子实在很奇怪。』
『别管衣服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呃,不能单纯找你出来玩吗?』
『那我走了。』
『等、等一下!』
莫德流不假辞色地说完,立即离座。见他作势要走,卡莱尔连忙起身阻止。
『你真的很严肃耶!』王子苦笑。『是有事情没错,放松一点再讲不好吗?』
『不好。』
卡莱尔无奈地耸耸肩,对一旁侍立的哥利亚点头,侍卫长会意,转身遣退左右。直等到他们所处的凉亭二楼只剩下三个人,卡莱尔才转入正题。
『我被抓的时候,那些人以为我昏迷了,又以为我听不懂......』卡莱尔说到这里,看到莫德流稍稍挑起的柳眉,笑了笑。『事实上波切特修士教过我一些汉语,虽然大半听不懂,但知道基础文法后,要分辨某些字词还是可以的。
『最常听到的字是「杀」,我原本以为是说杀我。可是更多时候,这个字是跟「高轩」组合在一起。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你的另一个名字吧?』
莫德流听得眉头紧皱,这其实与他心底最深处的猜测相符,绑架卡莱尔的人一开始目的就是高轩。这也合理解释了为何表面上造成大食人困扰的是卡莱尔,两次的绑架者却都没有伤到王子。但,为什么?
『还有另一个我知道的字跟你的名字连结在一起,「判凸」?波切特修士说是背叛者的意思。还有一个字可能是我记错了,因为波切特修士猜不出那是什么......「荒商」?』
『什么「商」?』
『不确定......可能只是我听错。』卡莱尔放弃地摸摸鼻子。『也有可能是萨拉森语。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好吧!反正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错了就算了。』
莫德流双臂交抱,微眯起眼睛,险恶的思绪在他脑海里盘桓。卡莱尔拿起桌上的葡萄酒杯润喉,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欲言又止,但莫德流没心情理他。
『呃,还有......』
『什么?』
莫德流思考被打断,面有不豫瞪向踌躇着的王子。卡莱尔脸上浮现困窘的神色,转头看旁边的哥利亚,高大的侍卫长对他笑着点了点头,王子才转回来重新面对莫德流。
『就是啊......我们可能月底前......就会离开唐国。』卡莱尔支支吾吾地说。『等唐国皇帝要给我们的旅费发下来......就......呃......因为哥利亚说、波斯人说冬天吹北风,适合回程的船......所以,春天来之前就得、出发......』
莫德流形状完美的眉再次蹙起--卡莱尔是被当奴隶抢来东方的,跟伙伴重逢又有了旅费,立刻回国也没什么不对。他想不通王子在尴尬什么。
『带我来的商船说,回程欢迎我们同行。』哥利亚在旁补充。『计算从首都到沿海的行程,最迟一月底就得从这里出发,才能赶上开船。』
『这我懂。』莫德流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主仆,沉声问:『卡莱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流......』卡莱尔吞了口口水,终于鼓足了勇气说:『你要不要当我的骑士、跟我回麦西亚?』
莫德流原本满脑是刚才卡莱尔说的「荒商」,但这要求来得过于匪夷所思,他被陌生的名词和后半的要求困惑住,不得不从黑暗的世界抬头往外瞧。他脸上的表情铁定是讶异的,杀手开始觉得,或许自己已经渐渐习惯被眼前的王子惊吓。这实在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呃、我觉得,唐国好像有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正在发生,如果你需要离开......』卡莱尔说到这里,注意到莫德流带着讶异倏然冷漠下来的眼神,连忙解释。『也不是说要你逃避、就是......如果你可以抛下这边的纷乱,跟我离开......或许也是个不错的方法?』
『骑士是什么?』莫德流问。
『骑士是......一种贵族。』卡莱尔没想到会被这样问,一时竟想不出解释。『有自己的封地、自己的农奴......呃,负责打仗?』
『骑士是勇敢、忠诚、贞洁的象征。』哥利亚接过王子的话,帮忙解释。『我们效忠于王室、保护教会、守护妇孺、维护正义,为了国家与自身的荣誉而战。』
『你也是?』
『是的,那是我的光荣。』高大的盎格鲁军人微笑。『你的能力和勇气我们都很清楚。莫德先生,只要你愿意,我相信你会成为麦西亚最优秀的骑士。』
哥利亚语气中的认同与鼓励让莫德流一愣,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卡莱尔。王子如初春暖空的淡色双眼直视着他,有些泛红的脸上充满期待。有种很温很温的感觉慢慢充塞杀手冰冷的胸口,竟然开始发酸。他觉得心头一痛。
『你想要我跟你回国,成为贵族,替你作战?』他问。
『是的!』卡莱尔说。『我知道要你离开故乡很不容易,但还是希望你能考虑看看。那是你母亲的国度,有你这样的骑士,我们都会引以为傲。』
莫德流感觉到,先前那种脑袋空白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听着亭外融雪流动的声响,纷杂思维重现后,却张成一面网,黑影中完全陌生的温情让他茫然。
『我知道了。』莫德流最后轻轻回答。『请让我考虑看看。』
『请你好好考虑。』
『那么,我得走了。』莫德流站起身,对两人颔首示意。『后天我有表演,正在准备中。』
『啊!我听说过,一定会去看!』卡莱尔兴奋地说。
『你听说了什么?』
『昨天我看到街上满是灯笼就问过了。听说这是唐国新年最后的祭典,最优秀的表演者都会聚集,在夜间演出。波切特修士说你的扇舞相当有名,我很期待!』
『是吗......』
一抹微妙的苦涩染上莫德流秀丽的脸庞,他扯开半丝卡莱尔不熟悉的笑容,说:『来看吧!表演结束后,我会给你答案。』
第二十八章
唐代上元节官休三天,正月十三、十四、十五日城内不行宵禁,城门坊门大开,方便居民看灯。这段期间,长安城内四处高挂豪华的花灯不说,更纷纷搭起高台,表演歌舞、杂耍等。
十五日的明月当空悬挂,地面则是与之争辉的灯海。高达数十丈的巨大灯轮遥遥可见,用绢和金银装饰成的花树辉映着烛火,大街两侧与中央的行道树都挂满了火炬华灯,笙歌四处悠扬。
穿过由豪华灯楼装饰的西市大门,市集内更是人山人海。街道两旁的戏台锣鼓争鸣,街上观灯行人扶老携幼,推挤间叫卖不绝于耳。十五夜是上元灯节的高潮,各家最优秀的歌妓、舞娘都使出浑身解数,其中佼佼者往后整年将门庭不绝,因此演出中更添不少争奇斗艳的比较意味。
「老兄!老兄!等等我啊!」
在人群之中这样嚷嚷的当然是侯邦彦。他孤家寡人一个,又是极好游玩热闹的性子,年后忙乱到此日,今晚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在衙门里加班,硬拉着林文彬要看灯。错就错在他顺口提出「嫂子待在家中也闷,何不一同出游呢?」,这句话导致现在林文彬抛下他,走在前头开路。林文彬的发妻陈氏是纤弱的南方美人,被县尉穿着便服的身子小心翼翼护着,侯邦彦只要稍事停留就被人潮冲开,前方的人理都不理他。
「有、有异性没人性!」侯邦彦挣扎着追赶,在人群中边推边叫。「姑娘不好意思让让......欸你是哪家小姐改天出来......喂!文彬哥!等等啊!」
待侯邦彦终于追上站定的林氏夫妇,已经挤出满头大汗。不拘小节的县尉把衣袍拉开,极度违反礼俗地夸张扇风,随即又注意到旁边有林文彬的妻子在,连忙收手。
「哈哈不好意思,这天实在太热了,忍不住。」
「是挺热,傍晚还飘雪呢!」
林文彬满面正经的如此一答,旁边的陈氏「噗哧」地笑了出来,连忙拿手绢掩面。侯邦彦跟人笑闹成习,并不在意被反戳这枪,看着林文彬脸上难忍的促狭之意,他自然也跟着哈哈大笑。
「怎么不走了?」笑完之后,侯邦彦问。「就停在这儿看吗?灯不多啊!」
「灯晚点看,先看歌舞。」林文彬回答。「这是最好的位置,那角万花坊、左手边李家馆,右手边是迎风楼......」
「喂老兄,大嫂也在场,你竟然堂而皇之专程来看流君......」
「我们来的时间不错,下节的表演马上要开始。」林文彬完全忽略侯邦彦的讥嘲。「万花坊的台上已经清空,迎风楼上来调旋的伴奏都不俗,看来今晚的重头戏要上场了。」
「你还真熟嘛......」侯邦彦兴致勃勃四下观看,突然用力拍拍林文彬,指向他们不远处的一帮人。「唷!你看,那不是咱们的灾星吗?」
林文彬随着侯邦彦的手势看去。可不是?在游客之中有群穿着低阶官服的卫士,中央两个金发的胡人鹤立鸡群,赫然是卡莱尔和哥利亚,旁边跟着景教僧波切特,看来是导游兼翻译,正对迎风楼的看台指指点点。
台边报了下场歌舞的演出者,果然是流君挑梁演出。一记锣响,迎风楼的台上烛火忽暗。女子清亮的嗓音从舞台一隅传出,林文彬听得明白,那是迎风楼最能唱的歌妓雅筝,她念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伴随这四句诗,鼓冬冬敲了起来。渐亮的的舞台上,有个戴着大笠的灰衣男子缓步向前,他的面貌被斗笠遮住而难以辨明,但右手持着收起的摺扇。底下观众一下都静了,纷纷张大眼睛看着男子来到舞台正中。
第二声锣响,男子抱扇对台下深深作揖。后排伴奏的胡琴慢弦齐扬,男子缓身蹲踞,脚尖轻点,竟拿收起的摺扇当剑,气势万千地舞了起来。
斗笠不能遮住全脸,台下有人认出了那人是流君,一阵哗然后便是纷纷叫好。那扇不同于平时流君在室内歌舞使用的小扇,似是特制过,少说有一尺六寸长,戏为短剑也无不妥。然而流君却用上长剑的剑法,自起手式便大开大阖、气冲斗牛。边台雅筝合着配乐唱起了歌,音韵磅礴,是时人高适的〈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伴随着铿锵的字句,流君在台上腾如蛟龙,扇背的金银饰线沾染灯火,灿出剑气流光,猛一看,很难不误以为他手持白刃。但既然是舞,剑招周转间就多了分雅意,踏的步子架式不失,却合拍合节。背后的配乐原是金戈铁马,经过变调后行音较沉,仔细听来,倒像掺杂朝堂上祀用的礼乐,悠远庙鼓合有金鼎之声。
「奇怪了......」
侯邦彦在流君的剑舞中看出蹊窍,平素和善的面容因困惑而严肃起来,他转头正欲与林文彬交谈,却听到林陈氏悄声问丈夫:
「郎君,这不是......?」
林文彬显然也注意到跟侯邦彦同样的事,他脸上的神色是惊愕中带着不解。被这一问,他敛起观游的自在,对妻子点了点头,浓眉紧皱。侯邦彦见此,知道自己并没有看错--流君在台上操演的,正是林文彬惯使的剑法。
「原来林兄老上迎风楼,是去教流君剑法、以供入舞?」侯邦彦半开玩笑地问。
「此剑源自军中,流传甚广。若他自别处学得,也非不可能。」
林文彬口头上这样讲,表情却诚实显现出迷惘。侯邦彦看向台上,心里亦是了然--若流君真从别处学来这套剑法,没道理会重现林文彬的惯手身段。现在舞台上那个灰衣人综横崩挑步步眼熟,活脱脱就是林文彬的化身,若非体型差异,熟识者都要误会台上表演的是本尊了。
「这是在演给谁看啊?」侯邦彦喃喃自语。
燕歌行共二十八句,前十五句唱完,朴实无华的剑法已经行至尾势。雅筝的歌依旧嘹亮,唱着「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台上流君把充当刀剑的扇子拢入怀中,极目长思,稳健站姿中透出寂寥。雄浑磅礴的配乐轻柔起来,细细笛声从中窜出,歌声陡然转婉,接着唱:「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流君再动,却似身旁多了个人,说些什么,灰衣男子一震,连忙转身搀扶,却没扶到。那虚无的人好似坐倒在地,灰衣男子牵着她的手,相看无言。拉又拉不起,离又不舍离,这独角戏演得传神无比,竟是出征前夫妻告别的哀婉。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旁白低吟中,台上别离的丈夫搀起了妻子,恳切交代家务。此时台后跑上来两个黑纱遮面的小童,在流君衣角腰带处整顿,灰衣人只顾与幻影中的妻子交谈,却像小童不存在似的。
流君转过身,两名小童退到他身后,猛然一扯,那身灰衣竟崩然脱去,斗笠同时揭开,露出底下锦绣灿烂、珠翠玲珑的女装扮相来。台下观众轰地一声,喝采如浪般爆开。
第二十九章
单笛悠扬婉转,凄凄诉说离别愁绪。流君男装脱去后,仪态脚步截然不同,就像换了个人般。他身上鲜艳舞衣衬着面白唇红,一颦一笑纤柔娇媚,瞬息跳脱成送君出征的新妇。负责换装的过场小僮收了衣袍退下,台上依旧只有名伎只身与幻影共演,角色则由即将离去的丈夫,更替为送行的妻子。
身着羽衣织锦的少妇推开丈夫,强抹一把眼泪,接过旁边僮仆递上的包裹交予良人,惆怅过,又解了拴着的马,缓缓牵来。雅筝的歌声从笛音间柔软啭出,唱的是前朝江总的〈闺怨篇〉,道:「寂寂青楼大道边,纷纷白雪绮窗前。」
两句唱完,出征者已然离去,少妇以手掩面,抽动着肩头啜泣。歌词又唱
「池上鸳鸯不独自,帐中苏合还空然」。流君从怀中重新取出双扇,缓缓张开,两扇并拢时,就像一只振翅金蝶,然少妇不忍睹之,摇头挥泪,又分手将蝶还原为扇。
歌唱「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娇弱柔媚的少妇由于悲伤而站立不稳,左右摇摆,却是无酒自醉。两把绣扇如同彩蝶,纷纷随着她盘旋。少妇喟叹不已,挥手欲赶,流君一手暗暗施力,猛地把扇往上抛出,那扇却如固执的蝴蝶,翩翩回到少妇鬓旁。观众又是喝采,流君再使同样手法,这次彩蝶飞得更远,依旧如愁思般环绕,纠缠不休。
少妇驱不去离愁,幽怨百转,轻柔随双蝶舞了起来。流君丝织的袍袖随风飘扬,转成流畅的橙红云霞。他顿足、抚心、折腰后倒又扭身旋起,顾盼间优雅婉约,又交缠挂念心绪。白净的手臂柔软妩媚如垂柳,细致的裤裙下肢体依稀可辨,方才舞剑的豪气不复见,尽数酿成千万缕绕指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