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再次变调,背后琵琶筝鼓挨个儿合上,流君脚下的舞步节奏随着乐曲渐次增快。金丝绣扇如日月般倏忽轮转,上系飘带则似彩云易散,思念征人的少妇飞快回旋腾舞,璎珞珠翠交相响鸣。那团人影因快旋而不可辨识,只能看到融为锦团的模糊色彩,就像是流去的光阴,迅捷而无法复返。
突然后方钟鼓齐鸣,数位歌妓合声齐唱,插入〈木兰诗〉中的两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闺怨少妇听闻大军得胜还朝,大喜过望,急转的时空巨轮也骤然停止。双扇收拢,被少妇紧攒掌心,她静静听着外头捷报之声,众人合唱成乐,那是得胜的军歌:「远如期,益如寿。处天左侧,大乐万岁,与天无极。」
随着歌声雷动,少妇再次欢欣舞起。这次流君的脚步更快、旋转更有力,但带上了良人将归的喜气,方才悲凄的色彩不再纷杂难辨。这是时下盛行「胡旋舞」的改编,明明全身旋转跳动着,却有许多部份如定在原处,清晰可见。
后排高唱「虞心大佳,万人还来,谒者引乡殿陈,累世未尝闻之。」之中,流君越转越快、脚步纷沓融于急促鼓声中,又轮流将双扇转抛,在下一次回身时接住、再抛,两把大型绣扇被抛成一幅巨轮,接连不断。
台下叫好声如潮,许多观众已鼓掌到双手酸软,却依旧不减吆喝欢呼。流君最后的旋舞止于终句「增寿万年亦诚哉」的歌词中,后排乐声骤停,旋转的人亦定身。
掌声稍歇,游客们正等着流君躬身致意,好让底下再度喝采。出乎众人意料,那台上的鲜艳人影竟脚尖一点,往上跃起。
在围观者的惊呼中,流君自台上画出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在卡莱尔面前。然后,他拉过金发碧眼的异国王子,狠狠吻了上去。
那是暴力的、情色的、不容拒绝的吻,卡莱尔被吓得睁大眼,直瞪面前放到过大的俊美脸庞。莫德流抓紧王子的脸,被胭脂抹得艳红的双唇强横地吸吮着,唇舌翻搅,他甚至挑出了王子受惊而无法反应的舌,来回噬咬交缠。卡莱尔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响,四周吵杂的鼓噪声突然离他好远,只剩下固执却温柔捧住自己双颊的手、紧贴自己鼻尖的呼吸,还有不知为何充满哀伤的深沉柔软。
『......流?』
两人的唇舌终于分开时,王子惊诧地喘着气。名伎扯开最艳丽的笑容,稍稍拉开了距离,他的吐息还有方才舞蹈残留的高热。
『我的工作,除了杀人,还有舞蹈和与男人性交。』莫德流的额头顶着卡莱尔的,笑着说。『我收钱跟男人上床,从中获得快乐。我会对你做这种事,也会对别人做这种事,你敢要这种人跟你回国吗?』
卡莱尔还未从方才的吻中恢复,新一波的惊吓又打击过来,他呆滞地看着莫德流,什么也无法回答。流君笑得更开了,因铅华而雪白的脸明艳逼人,他已经在王子的惊愕中得到了答案,于是又在那微启的唇上轻落一啄,轻轻说:
『对不起,我无法成为你的骑士,卡莱尔。』
哥利亚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他抢上来,伸手欲抓无礼犯上者的肩膀。莫德流那身手哪是他抓得到的?长安名伎兼杀手只是一笑,猛地推开卡莱尔,投身往后方人海似的观众而去。
卡莱尔直觉伸手去拦人,当然只捞到满掌空气。王子楞怔收回手,看看空无一物的掌心,再想要去追,眼前被莫德流分开的人海已又闭合。周遭面目好奇有之、鼓噪有之、艳羡有之,不一而足地围了上来,纷纷要探究此间艳遇究竟有何后续,又被王子的随身护卫挡住。卡莱尔想要追上,却碍于人潮,旁边护卫相助赶人,只越帮越忙。
另一头的林侯二人与其馀观众同样傻了眼,还是林文彬最先醒觉。他暗叫声「不好!」,却把妻子往侯邦彦身旁一带。
「侯兄,烦劳!」他大叫。「如茵,你跟侯兄回家去!」
「喂喂!」
林文彬也不管侯邦彦抱怨的喊叫,看准了街旁人较松散的空隙钻去。他的身手比卡莱尔矫健许多,又不如王子带着累赘,但元宵观灯游客众多,稍一闪神,流君的身影就如沙入恒河,消失无踪。
推测流君离开的方向,林文彬出了西市东南门,来到行人较少的地方,放目依旧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林文彬脚步略停,思考起下一步行动,后方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险些拔剑砍去。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惊跳开来的是卡莱尔,他甩开卫兵和侍卫长,追出来看到熟面孔,自然上前攀谈。林文彬瞪着语言不通的异邦人,他不是很确定对方想要做什么,但王子脸上的焦急和困惑并不亚于他,这点倒是可以轻易判断。
「呃、流?招?」卡莱尔努力思考着,挤出自己脑中少数的汉语。「找流?你、朋友?」
「当然了......你也要找流君。」
林文彬确认的语句换来卡莱尔不太确定的微笑,王子嘴角还残留丁点红艳,那是流君唇上的胭脂。年轻县尉长叹一声,他抓起卡莱尔的手臂,到门旁的临时栓马柱,找到自己和侯邦彦的坐骑,拉王子骑上。
「我们去找他。」林文彬说。
第三十章
莫德流消失了。
自元宵夜的表演后,迎风楼的花榜上就不见流君的牌子。那夜林文彬带着卡莱尔赶到此处,侍童丝萝满面惊愕,流君没有回到迎风楼,此后的日子也没有。
「喂!老太太!你就说吧!」侯邦彦不客气地逼问绮红嬷嬷。「这逃妓走奴,官府可以替你逮回的。你交代一下流君的可能去向,咱们也好搜捕啊!」
「我说了不知,就是不知。」绮红似乎被侯邦彦那句「老太太」气得不轻,横眉竖眼地回答。「流君早就预定年后要去采买孩子,得了我同意去的,归期不定,侯大人请回吧!」
「老兄,我不行了。」侯邦彦攀住林文彬肩头,作无力哀泣状。「我对女人没辙啊......」
「还亏得你自称酒乡第一花花公子呢!连个老鸨都说不过。」
「这就是林兄不懂了,老女人是天下无敌的!」
已经不知第几次了,林文彬跟侯邦彦想要打听流君的消息,每每铩羽而归。出得迎风楼,卡莱尔和侍卫长哥利亚等在门外,看到两人脸上的表情,也只能黯然离去。
长安城依依不舍过完了新年,一切生活重上轨道。夜里不再有高轩杀人的事情,城内第一杀手照旧横行,其馀贼盗小事偶有,但整体来说相当平稳。
卡莱尔受封赏之后就搬出大秦寺,在附近坊里租屋暂住,准备归国事宜。既是乘船,两人不需置备太多旅行用品,无非采购些土产珍奇好带回祖国。年长可靠的侍卫长一手包办一切归国准备,在大秦寺与鸿胪寺众人的帮助下,事情进行得迅速顺利。
但闲着无事的卡莱尔王子很烦恼,非常非常烦恼。
元宵夜后他行走无神地过了段日子,晚上睡不着,早上爬不起来。每天等到日上三竿了才起床开门,哥利亚端来早餐,他也没什么食欲。他们两人本来就亲同兄弟,向来习惯吃饭时坐在一起说笑聊天。但原本多话的王子不再主动开口,只是楞楞拨拉着食物,偶尔喃喃讲出什么,也都不成理。像是这样:
『怎么会这样......真是太奇怪了......』
哥利亚这些日子来看多了王子错乱的行为,知道不该接话。房间里沉默着,过了好半天,卡莱尔又开口:
『我不懂......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样......』
『殿下......』
『他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哥利亚一出声,卡莱尔就跳起来大叫。『怎么可以随便亲吻人呢?他到底在想什么?』
『......粥要凉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太奇怪了!哥利亚!』
『是,殿下。』
『这实在太奇怪了!是不对的!』
『我想莫德先生没有恶意。』哥利亚重复着连日来已讲过不知多少次的回答。『只是职业习惯,有特殊的表达方式,毕竟唐国风俗跟我们不同。』
『那跟我讲就好了啊!为什么要亲我?这样很容易造成误会!是不可以的!这太奇怪了!』卡莱尔大吼大叫之后,又颓丧地坐回椅子上,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真是太奇怪了......』
见到主人再度进入旁若无人的烦恼世界中,忠诚的侍卫长默默在心底叹气。幸好归国的准备已经近乎完成,两天后就是预定的出发日,只要一切顺利,他们应该可以在波斯商船离开前到达扬州。离开这片土地之后,希望王子会忘记元宵灯会的冲击,恢复正常。
忽闻厅外有人敲门,略通拉丁语的仆人来报说门外有女性访客求见王子。卡莱尔主仆疑惑地请人入内,来者是难得女装打扮的林大娘吴于方,两人都不认识。
「原来长这样啊......」吴于方落座后,便看着卡莱尔用汉语自言自语。「唉,毕竟有一半是胡人吧?品味实在......」
「抱歉,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卡莱尔面有难色地回答--这句话只怕是他最顺口的汉语了。
「没关系,我的拉丁文也很凄惨。」林大娘咧嘴笑笑,改说拉丁语。『我是流的朋友。』
『流的朋友!』卡莱尔猛地倾身向前。『你有他的消息吗?他在哪?我有话要问他!』
「慢点慢点!」吴于方用汉语讨饶。『你讲太快,我听不懂。』
『流在哪里?』
『我不知道。』
『那你来,是他要转达什么吗?』
『这句我不懂,问我为什么来吗?』吴于方笑笑。『我来,他不知道。我来看你,因为你明天要离开。』
『为什么?』
「唔......」吴于方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该怎么用拉丁语表达,只好改说汉语。「多事吧?」
『你说什么?』
「啊我明明知道会很难沟通为什么还来淌这趟浑水......」吴于方呈现放弃状态,汉语一股脑就劈哩啪啦倾泻而出。「我下面要说的话你大概听不懂,反正我也无法翻成拉丁语,你随便听听,能听懂算是你的造化,听不懂就算了。」
『林太太?』
「那个家伙啊,虽然整天在跟男人上床,其实内心纯情的要命。他要不是喜欢你,绝对不会为你做那么多。写信来还要若无其事问你走了没,明明就是算好时间的......你以为他亲你是戏弄你吧?觉得他肮脏吧?生气了吧?
「我不晓得他跟你说过什么,但照他那别扭的心思,八成是觉得配不上你,无法待在你身边,希望你就这样吓到、讨厌他,带着误会离开。收到他的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怎么可以有人这么笨拙呢?事情总有更好的解决法吧?我是不懂胡人的风俗啦,就算他无法跟你走要拒绝吧?也该好好讲清楚,说明白原因啊!哪有这样的?要早知道他玩这套,我实在不该帮他逃走。」
『呃......』卡莱尔努力在那长串汉语中辨识着自己认得的单字。『你说流不喜欢我?觉得我很笨?』
『不是......』吴于方呻吟。
『我听不懂,可以找翻译吗?』
『不。』吴于方绞尽脑汁,从所知有限的拉丁语中挖出想说的字来。『......秘密?这是秘密。』
「不可外传?」卡莱尔想起景僧教过他这句话。
「对对对,不可外传。」
「所以......?」
「啊我受够了!」吴于方拍桌站起来,用残破的拉丁语大叫:『流喜欢你!害怕!逃走!』然后又改回汉语:「听不懂就算了!」
林大娘丢下那句话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去。那之后卡莱尔呆滞了很久很久,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变换之快速直比早春的天气,喜怒哀乐全部搅和起来。哥利亚试图呼唤主人许多次,都得不到回应,直到最后王子拍桌站起。
『我们去大秦寺!』
于是卡莱尔带头冲出居处,一路跑进大秦寺,找到了已经很熟悉的景教僧,劈头就说:
『波切特修士,我需要神的指示。』
王子眼下的黑圈与脸上的迫切都显而易见。波切特修士了然笑笑,也不多言,只跟哥利亚略招呼过,把卡莱尔带到一处僻静的小屋,让他坐下。
『说吧,孩子,你遇到什么困扰?』
『男人与男人性交,为什么要被禁止?』
第三十一章
和暖的三月到来,怒放的杏花下,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四处饮宴出游。长安城迎来一年间最欢乐的季节,而充斥妓楼艺馆的平康三曲,自然又比平日喧闹了几分。
在周遭热闹的氛围里,流君的牌子悄悄挂回迎风楼花名榜上。没有人知道他何时进城的,甚至连街坊邻居都宣称不曾看他走过。但名伎真的回来了。
「流君,万年县县尉林大人在外求见。您可方便?」
侍童丝萝进来通报时,莫德流正坐在自己的房间内翻着诗集。弗挂牌林文彬就出现,他一点也不意外,只是颔首示意带人进来。
「问问林大人吃喝些什么,回头张罗去。」
「是。」
少年离去后,莫德流也不更换自己身上的朴素男装,收了书信步走到中间暖房。他随手把几块炭丢入炉中,装了壶水搁上,把备好的杯盏摆开。名伎才在坐床上自己惯用的垫上安身妥当,林文彬就推门走了进来。
「流君。」
「文彬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林文彬在流君对面落坐,看着友人比印象中更高凸的颧骨,微微皱了眉头。「一别月馀,你倒是瘦下不少。去了哪呢?」
「瘦了吗?好像吧?」流君摸摸脸颊,不以为意地笑笑。「也没去哪,就往西转悠,看看哪里有好买卖。」
「买了几个孩子?」
「看过几个都不合意。大概是我眼光太高了,全看不上。」
「那杀了几个人?」
林文彬这问题问得随意,他本来以为流君会笑着敷衍,或着高轩会冷下脸正经回答。但这两种反应都没出现,名伎只是低头摇摇,眉宇间的线条让他看起来不太一样。
「流君是去采买孩子的,请莫要多想。」
那答话的语气不知怎么地,竟让林文彬一阵伤感。莫德流脸上仅略施薄粉,底下不太健康的白皙脸色隐隐可见,才旅行不到两个月,美艳的名伎、冷漠又充满锐气的杀手竟消失无踪,眼前的人像是大病过后,变得形容憔悴。林文彬长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回来?」他低声问。
莫德流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查看炉上煮着的水,又把盖子盖上。年轻县尉看着他动作,那一举一动应该都很熟悉的,现在却有种很陌生的感觉。
「你希望我别回来吗?」莫德流回身坐好后,避开林文彬的眼光,轻声这样问。
「我......」林文彬被这问得哑口无言。好半晌之后才低骂:「知不知道你现在回长安有多危险?」
「我没看到通缉令。」
「你是真不知假不知?」
年轻县尉语气中的忧心实在再明显不过,莫德流轻轻笑过又敛住,点了点头。
「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他说。「有点事要办,在办好以前,我得继续卖身。」
「唉......」林文彬得了回答,长叹一声。「我听说了,那番邦王子想带你回国。」
「我拒绝了。」
「那你知道,他现在还在长安吗?」
名伎深蓝色的双眸终于正视林文彬,那宛如宝石般的色泽中有某种决绝,于是年轻县尉猜到了他将要脱口的答案。
「我很清楚。」
林文彬沉默了好半刻,千万思绪最后只融成又一声长叹。水滚了,莫德流默默开始煮茶的动作。外边响起敲门声,丝萝端了温酒进来,林文彬却没等酒食摆好,便起身说要离去。
「别做傻事。」
离去前,他柔声这么说。
林文彬才走,不多时,丝萝又进来通报有客。莫德流依旧维持着刚才接待林文彬的姿势,吩咐带人进来。来人是卡莱尔,他还是不意外。
『我以为你一月底前就得出发。』莫德流冷冷地说,看也不看在自己面前坐下的王子。『船期延后?』
『船走了。』
『所以?你不打算回去了?』莫德流冷笑。『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前?是谁信誓旦旦说无论有多少困难就要回去?』
『我会回去。』卡莱尔淡蓝色的眼睛坚定看着莫德流闪烁的视线。『我打听过了,陆路虽然比较困难,还要穿过战区,但是可行。』
『随便你,不关我的事。』
『关你的事。』卡莱尔说。『流,我在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