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扇————田终

『等我做什么？』
『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回答完之前，我不能离开。』
『我没问过你什么。』
『你有。』王子坚定地说。『你问我知道你是男妓之后，还敢不敢要这种人跟我回麦西亚。』
『卡莱尔，』莫德流失笑摇头。『那不是个问题。』
『不是问题的话，你为什么要问？』王子提高了音量。『我来给你回答的，请你不要逃避！』
『喔？』
混血儿那鼻音中的挑衅显而易见，卡莱尔眨巴着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不能带这种人回去。我不能接受我的骑士卖身给我国家内的其他男人、跟其他人性交。』
『这我早就知道。』莫德流哼了一声，说：『你不需要为了说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错过船。』
『我还没说完！你让我说完好不好？』卡莱尔跳起来大叫。『可是如果不跟别的男人性交，我可以接受！』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跟男人睡。我很脏，所以......』
『那跟我睡！』
卡莱尔激动长跪的姿势比正坐时高上许多，莫德流被那句匪夷所思的发言吓到。他瞪大了眼睛抬头，才发现王子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莫德流忍不住问。
『跟、跟我睡就可以！』卡莱尔红着脸叫。『如果你只跟我睡，我就可以接受！』
『你的神不是禁止男人与男人性交？』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啊！所以才困扰了那么久！』王子说。『可是没办法。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就没办法了。』
『谁说我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吗？』
『我......！』
莫德流张口欲反驳，却发现那句『我不喜欢你』怎么也发不出声。卡莱尔那句『我也喜欢你』实在来得太晴天霹雳，他没有想过会听到，根本就不可能是真的。因为太不可思议了，效果才会慢半拍才出现，杀手向来清澈的脑袋里像是被王子点上了爆竹，纷纷炸开。
『这样的话，你愿意跟我回麦西亚吗？』
第三十二章 （限）
卡莱尔天蓝色的眼睛无比认真，莫德流忍不住在那视线中呆了呆。但他并没有失常很久，就算脸上曾经出现些微的讶异，也是稍纵即逝。名伎修饰完美的眉毛朝上扬起，深蓝的眼眸用讥嘲遮去其馀情绪，他冷冷开口：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随你讲，跟我没有关系。』
『流！不要逃避！为什么你要逃避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还不够吗？』
『我没有在逃避，是你太天真。』莫德流一手按上桌面，向来冷漠的声调忍不住多了点火气。『你知不知道男人跟男人睡觉有多恶心？别天真了，卡莱尔！』
『我不觉得恶心啊！』
『那是你无知。』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爱试去找别人试！不要烦我！』
莫德流罕见地大吼过，随即拂袖起身。卡莱尔被杀手那吼吓楞，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莫德流已经离开座席三四步了，卡莱尔才急忙跳起来，赶上前阻止。
卡莱尔可以发誓，当莫德流被他捉住肩膀回头时，深蓝眼珠中的神色绝对不是排斥、也半点都不冷漠，他看不太懂，想再确认时却已经被坚固的伪装掩盖。卡莱尔无法形容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可是让他心剧烈纠结起来，本来想说的话全都变得不合时宜。
『放开我，卡莱尔。』莫德流冷冷地命令。
『流......请别这样。』卡莱尔放软了口气，低声说。『我喜欢你，不想跟你分开。我知道我早该回国了，可是想到......想到这一走，此生就再也看不到你，我无法忍受。』
『你太天真，才会为这种理由愿意接受男人。你根本不懂其中的严重性。你并不喜欢男人。』
莫德流说这句话时把脸转开，侧对着他的卡莱尔看不清上面的表情。那姿势理当是冷漠的、抗拒的、无礼的，但看过刚才瞬间的眼神，王子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他想起了元宵夜在台上舞剑的灰衣人，想起了旁边翻译解释的、抛下妻子出征的剧情，那看似绝情的的姿势突然变得非常......非常让人不舍。
『为什么这么说？』卡莱尔问。
『事实。』
『流。』卡莱尔伸手探上莫德流另一边肩头，轻轻把他转来面向自己。『你那天亲我，感觉很好。』
卡莱尔如晴空般的目光刺得人发痛，莫德流的眼神避开那个热度。卡莱尔的大手抚上他的鬓角，替他拨开一束散乱的发丝，他没有抗拒。
『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给，就确定我不喜欢跟男人睡呢？』卡莱尔喃喃抱怨。
莫德流不想回答。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流，我可以亲你吗？』
莫德流还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卡莱尔好像不真的需要答案。王子的手移往他的下巴轻轻上抬，自己则微微低下头。上唇生涩互相接触的时候，莫德流忍不住怀疑元宵那天自己怎么做到的。怎么能那么放肆地吻这个人呢？不用说跟卡莱尔接吻了，明明就连跟他碰触都是令人心痛到快要碎裂的事情，当初怎么做得到？
『流？唔......』
卡莱尔试探的轻触被暴力打断，莫德流一把伸手到王子绑着粗辫的后脑，把那比自己稍高的头猛然压向自己，狠狠深吻起来。
『你会后悔的、一定会。』唇舌纠缠的换气空档，莫德流这样说。
『不要、唔......一直......说......』卡莱尔抗议。『为、为什么......你、还......有办法......唔嗯......？』
那个吻就像点燃了秋季乾黄的草原，一燎无法收拾，究竟哪边较易起火根本就无法追究。旁边就有丝被轻帐的软床，香膏等物也一应俱全，迎风楼本是卖艺卖身的地方，在流君的房间发生肉体关系自是再正常也不过。两人身上复杂层叠的衣物手忙脚乱地被拨开，一路四散延伸到床旁。全身赤裸被推倒在床上时，卡莱尔脑中模糊想起他与景教僧的对话：
（......那么，男人间究竟是怎么发生性关系呢？）
（据说是从肛门进入。那是非常污秽的事情，殿下，请您千万不要考虑尝试。那会下地狱的！要受神罚的！那些异教徒不在乎，但您来自有信仰的国家、是神的子民啊！）
波切特修士、故乡的传教士、父王、母后、兄姊、哥利亚还有麦西亚许多他记得或不记得的士兵、平民......各式各样的脸孔在卡莱尔眼前交错闪过，但最后只剩下眼前混血儿如艺术品般的面部线条。
『怎么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喔？』莫德流见卡莱尔失神，于是停下动作询问。他亦是不着寸缕，跨坐在卡莱尔身上，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子正要打开。『我说过，这是很恶心的事情。』
卡莱尔已经没办法思考了，热度这么高，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生了某种病。全身都变得很奇怪，脑袋晕晕的，只想一直亲吻抚摸眼前那漂亮的躯体，并且也被对方同样对待。虽然被碰到时愉快和痛苦的感觉参半，但不接触到对方更难过上千百倍，他不想停止。
『别说那种话，我不觉得你恶心。』卡莱尔伸手拉过莫德流，不知第几次吻上那出言刻薄的唇。分开之后，他笑着说：『反正就算不能去神的国度，你也会跟我在一起，这样就没关系。』
『笨。』
『为什么这样要说我笨？』
『因为你真的很笨。』
『这算什么回答......啊！』
当莫德流沾着油膏的手指深入卡莱尔体内时，王子因不适感而眉头紧皱。在自己紧张的喘息里，他听到莫德流又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而且是汉语，他听不懂。
「我铁定是疯了，才会爱上你。」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一定是神智不正常，才会喜欢我。』
『才......』
卡莱尔本欲出口的抱怨被下一个吻堵回去，莫德流再次亲上王子时，下身已经缓缓挺进。于是那带着金色毛发的躯体只剩下力气喘息......还有重复些无意义的话。
『流、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第三十三章
早晨的阳光从窗板中渗进来，洒在卡莱尔的头发上，融成一片灿亮。莫德流看着王子安祥的睡容，楞楞地直了眼神。他伸出手，细细沿着王子的面部线条描绘，肌肤的温度不用碰触到也能感受，平缓的呼吸抚在指尖有点湿润。有一缕淡色的头发落在脸颊上，他轻轻捻去，睡梦中的卡莱尔完全没有察觉。
空气中溢满两人的体味，莫德流在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前夜的失控。会上床真的是始料未及，卡莱尔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彻底傻眼，过去二十数载的人生中从不曾如此震惊过。他专程回到长安，就是要让为等他而滞留中土的卡莱尔乖乖回国，完全没有想到会得到这种回应。
但他不可能这样被打动。
挂牌继续卖身，无非是为了显示自己在此安居乐业，想让卡莱尔看到满足这样生活的自己而感觉恶心、打消念头。他知道自己不能跟他走，也知道王子不该留下。他们能面对的未来只有一个，无论卡莱尔是否喜欢他、他是否喜欢卡莱尔，都不会改变那个事实。
跟他回去，会毁了他。
莫德流起身，轻柔跨过熟睡的王子，离开床铺，悄然无声地推开往外间的门，吩咐侍童打来两人份的洗脸水。盥洗用品送来前，莫德流无声坐在床边，卡莱尔翻了个身依旧熟睡，对凝视自己的眼光浑然不觉。
温热的水和净布一起送来，莫德流擦过脸，整理好衣发。卡莱尔还在睡，莫德流看着那恬静的脸，伸出的手迟疑一下，还是扶上王子的肩膀。
『醒醒，卡莱尔，天亮了。』
『唔......』
卡莱尔没有立刻醒来，他眨了眨眼，视线无法在莫德流脸上停留太久，眼睑又重新阖上。莫德流忍俊不住地笑起来，手上加了点力，再次摇动王子。
『醒醒，天亮了。』他重复。
『嗯......流？』
卡莱尔没有张开眼睛，伸手摸上莫德流的手，然后把他拉往自己。莫德流顺着那股温柔的力道，倾身搂上卡莱尔，王子的怀抱暖暖的，非常舒服。
『......是真人。』卡莱尔喃喃说着，靠在莫德流颈边吸取他的味道。『流，你好好闻。』
『起来，卡莱尔。』莫德流让他抱了一会，随即推开起身。『再不回去，哥利亚会以为你又被绑架了。』
『才不会，他知道我来找你。』
卡莱尔揉着眼睛坐起来，接过莫德流递上的擦脸布。温热的湿布让他清醒了点，莫德流把布收回时脸上有很奇怪的神色，他没有漏看。
『怎么了？』王子问。
『你跟哥利亚讲过......你的决定？』
『嗯，讲过啊！』
莫德流默默递上柳条和温水给卡莱尔，王子揩牙漱口时，他解开王子脑后已经散乱的金辫，拿出黑檀木的扁梳，慢慢梳理起来。
『不过没想到会......在这里过夜。』卡莱尔洁牙完毕，想起昨夜的事，白皙的脸涨红起来。『还是早点回去，虽然大部分东西都准备好了，联络商队出发也需要时间吧？』
『你们要跟商队一起走？』
『对啊，波切特修士替我们联络的。啊他也要跟我们回去，路上兼任翻译，他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吧？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就是他教你拉丁文。』
金色的发滑过梳齿间，移到发尾时，金色的弧度衬着接近纯黑的梳面，看起来像是高轩的绣金黑袍。莫德流放下扁梳，开始替卡莱尔编辫子，没有回答。
『流，你也要快点开始准备行李，这一趟会很辛苦喔！听说走到希腊就要一两年，啊不过你刚旅行回来，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呢？希望到时候还有认识的商队要出发......』
卡莱尔絮絮叨叨地开始讲些琐事，莫德流灵巧的食指在他身后交错移动，不一会儿就把金辫重新编完。名伎用皮绳把发尾系好，在上面落了一个吻，然后从后方搂住卡莱尔。
『回家去吧，卡莱尔。』
『好。你晚点要过来吗？讨论一下旅行要带的东西，渡过沙漠的准备很麻烦，你可能得问哥利亚。啊你知道我们现在住哪吗？』
『我不打算整理行李。』
『咦？可是......』
『我不会跟你回麦西亚。』
『什么？』
莫德流的回答让卡莱尔惊跳起来，王子转身脱离莫德流的怀抱，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重问了一次：『你说什么？』
莫德流深沉的蓝眸直视着卡莱尔，晨光从侧面投射而来，他半边面庞陷在阴影中，上面有明显的哀伤与决断。
『走吧，卡莱尔。回你的国家去。』
『为什么？』卡莱尔被莫德流眼中的神色吓到，伸手紧抓住他的肩膀，急切地问：『为什么？问题不是都已经解决了吗？如果你只跟我睡，我也可以接受跟你睡，这样还有什么问题？』
『你问我的问题，我还没回答。』莫德流直视卡莱尔的眼，语调平平地说。『我只让你试试看而已，可没答应。』
『等等，你......』
『试过之后，我的决定是「不行」。』
『为什么？』王子着急了。『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你不喜欢跟我睡吗？跟我讲！我会改进！』
『不是那个问题。』莫德流笑开，伸手抚上王子冒出胡渣的脸颊，温声说。『你做的很好，我很享受，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一直跟你在一起。』
『那为什么你不能跟我走？』
『你啊......成熟点。』莫德流宠溺地捏捏卡莱尔的脸颊。『不是你爱我、我爱你，就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为什么不可以？』
『我父母和老师的墓都在这里，在这里有我的朋友、有需要我的人，我在这里有责任，我无法抛下这一切。』莫德流看王子张口欲辩，笑着把一根手指按上他的唇。『嘘......你了解的。就是因为这种感觉，你才会想要回麦西亚，不是吗？』
『可是......！』
『你也知道，这样分别，可能一生都无法再回来。我想过了，我还是无法抛下这里，这里是我的故乡，我无法从中分割，跟你的故乡对你一样重要。这点请你谅解，卡莱尔。』
卡莱尔的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他张大着眼，反反覆覆吞吞吐吐了数回，很想说些什么，却被那句「跟你一样」逼到哑口无言。莫德流这招正中软肋--麦西亚最小的王子本就是个体贴而富责任感的人，当自己思乡情切时，他无法强迫对方舍弃家国，因为他自己做不到。自己无法抛弃的东西，怎么能要求他人舍掉？
『对不起，我知道你能体谅。』莫德流握紧了卡莱尔的手。『我也无法要求你留下，所以我知道，你会懂。』
『流......』
『回去吧！回去尽你的义务，你属于你的国家，而我属于我的。』
『可是我爱你，不想分开......我知道不能要求你做到这种事，可是......』
『我知道。对不起。』莫德流轻拍王子的手背，说：『在你离开前，我都可以陪你。但别留太久，你的故乡在等着你，你已经离开太久了。』
『流......』
『回去吧，卡莱尔。』
卡莱尔慢慢放开了捉住莫德流双肩的手，低下头。莫德流看到那对天蓝色的眼旁边溢出水光，但卡莱尔没有让泪流下，只是楞楞坐着，坐了很久很久。
最后卡莱尔问：『这就是你的决定？』
莫德流点了点头。
『我懂了。』卡莱尔从床上站起，用袖子抹过眼睛，挺起胸膛说。『我不会再来了。』
莫德流的眼睛稍微张大了点，卡莱尔看着那应该算是惊讶的表情，握紧双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
『既然决定要分开，那就不该再见面，我会舍不得。』
『......我会去送你。』
『谢谢。』
然后卡莱尔做了一件莫德流没想到的事情--他取下自己左手小指上的戒指，拉过莫德流的左手，把戒指摆在他的手心上。莫德流还记得出狱时卡莱尔主仆的对话，他知道那是卡莱尔的印鉴戒，哥利亚在大食人的市场买回，靠着这枚戒指才千里迢迢找到落难的主人。他听说过，那是王子的身份象征。
『那么，为了避免我忘记，这个先给你。』王子把莫德流的手阖起的时候说。『若有一天你改变主意，想来麦西亚找我，请用此当作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