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命休矣!」
心底这么暗叫的同时,林文彬不甘心地瞪大双眼。就算要死,也得认清了夺命凶手的面容,好下地狱之后向阎王索命--当时年轻县尉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没死。
光如纯金打造的扇面在林文彬颔下静止,边缘停在喉结上,他可以感觉到刀锋切入肌肤的凉意和刺痛,但没有更深入,血也没有如刚才那人被杀死时一般狂喷。穿着绣金黑袍的男子面孔离他很近,冷冽瞳孔映着微弱的月光,颜色似乎有些奇怪、带点蓝黑。那张胡汉混杂的脸庞鼻梁太高、眼廓太深、边缘太尖瘦,就时下标准来说不算美貌,但有种异样的魅惑力与邪气。林文彬知道自己看那张表情冰冷的面孔看呆了,但又何妨呢?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也没有抵抗的能力。
「若说出去,就杀了你。」
末了,穿着绣金黑袍的男子冷冷开口这样说完,便收起武器离去。一阵夜风吹过,林文彬才知道自己出了满身冷汗,想着该举步追赶的,却怎么也动不了。
刚上任的年轻县尉不知自己为何逃过死劫。待援兵赶来,他还兀自站在方才惨败的墙头,凝视着那华丽身影离去的方向。得知刚才交手的是京城两大杀手之一高轩,也没有让他稍微好过一点。
可是林文彬没有因放走凶手而被究失职,当夜院中被杀之人是名采花大盗,若落入官府,按大唐律例足以判他五次死刑。说来荒谬,杀死那人的高轩竟功劳不小。
林文彬没有讲出自己看过高轩面具下的容貌,并非惧于那月夜的威吓,却是更多源自报答他手下留情的意气。那日之后,年轻县尉忍不住调动卷宗,查阅起高轩在城中所犯的案子。
近期明确被人目击高轩行凶的死者不少,包括三个土霸、三户高利贷、两名贪官、一个采花贼,其馀五人则是看似无辜的平凡百姓。行文官样的各式口供纪录越看越多,林文彬隐约觉得高轩并非平凡杀手或刺客,但无故被杀的受害者也存在,似乎又暗示高轩斩杀恶人仅为巧合。
那么,究竟是恶棍结仇多买凶多?还是看似无辜的百姓并不如表面纪录那般清白?
疑惑在年轻县尉的心底徘徊不去,于是他藉着清查户口、了解民情的方便,私下探访起长安两大杀手行刺的脉络。没多久,就再次遇上高轩。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却不是在你死我活的场合。
第三十七章
那日林文彬因公造访平康坊。该坊东北三曲诸妓汇集之处他甚少涉足,也非当日洽公目的地。从南边坊门进入后挑着大路走,目标的进奏院在西街前,办完公后太阳已越过天顶,虽是晚春也晒得人有些发昏。大街上行人多杂了起来,林文彬嫌烦,便挑里弄间的小道离去。但不料才走到人烟较少处,就听到角落中有骚动。
戏谑笑骂的语句自旁岔小巷传出,让人不留神也难,年轻县尉凑上一看,只见四五个穿着布衣的青年背对他围着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调笑着,并纷纷伸手推挤,那人一个重心不稳,被推倒在旁边墙上。
「怎么样?小杂种屁股还不肯卖啊?」
「反正现在时间还早,妓馆未开,大爷们先让你赚一笔不好吗?」
「喔生气了、生气了!卖屁股的还会生气啊?」
「大爷要买你,是你的福气哪!拿什么翘?」
林文彬听着不堪的言语,心中了然--平康坊东北就是青楼群聚的三曲,若有卖艺卖身的人物在坊中他处活动也不奇怪。约莫是恶少流氓见了哪家艺妓,心生歹念要滋事、想占人家便宜。林文彬向来为人正直,对风尘女子亦一视同仁,见此不觉愤然,于是赶上两步往前阻止。
「大胆!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你们目中还有王法没有?」
年轻县尉的大喝有些底气不足,老实说他并不知道如果对方回答「这是娼妓并非良家妇女」的话,究竟该怎么回答。不过他运气不错,几个恶少见来者穿着官服,便一哄而散。林文彬本想追赶上去,至少抓几个回衙门教训一番,却被恶少们撇下的受害者吸引了视线。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是你......」
恶少们调笑欺凌的对象并非林文彬想像中的风尘女子,而是个穿着白袍、身形略显纤细的男人。他瘦削的面孔在阳光下有些苍白,表情和林文彬记忆中一样的冷漠。年轻县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大白天在巷中被恶霸侮辱之人,赫然是长安两大杀手之一的高轩。
青年整整身上被弄乱的衣服,斜眼看往刚替自己解围的人,午间阳光下,那对不像中原人的眼睛是深如潭水的蓝色。林文彬看着那对颜色特殊的瞳子,只觉得自己目光难以控制地被吸引而去,不觉楞楞失了神。
「你......你没事吧?要报官吗?」林文彬看了半晌蓦然醒悟,自觉尴尬,便讷讷这样问。
「没事。」青年终于开口,嗓音比林文彬记忆中的清澈高亢许多。他拱手对林文彬一揖,说:「谢大人解围,流君感激不尽。」
高轩伸出的左腕上有一小片红色的新伤,不知是何时擦伤的;白皙的右腕上则有明显的手指印,显然是刚才恶少所留。
「你受伤了。」林文彬说。
「皮肉之伤,不劳大人费心。」
「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青年断然回绝。话刚出口,他似乎意识到跟自己对话的是朝廷命官,态度随即软化下来。「小的住处离此不远,几步就到。大人公务繁忙,不敢劳驾。」
青年的态度虽有礼,其中的拒绝还是冷漠不变。林文彬想到方才恶少调戏侮辱的言语,禁不住想开口问他是否居身三曲,又觉唐突,于是苦笑起来。
「我是不是多事了?」林文彬说。「以你的身手,大概用不着人帮忙吧?」
林文彬没有料错,这话一出口,青年深蓝的眸子就射出寒冰也似的杀气来。或许是因为方才眼前之人任由无赖欺凌的行为,也或许是在普照的阳光温暖了什么,再见同样眼神,年轻县尉却不似初遇那晚那般警戒。林文彬双手交握,向青年作了一揖。
「万年县县尉林进,字文彬。借问少侠高姓大名。」
蓝眼青年眼中的杀气瞬间转为讶异。他错愕了一会儿,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孔上闪过某种很难形容的神色,鲜红的双唇缓缓张开,有些迟疑地开口。
「......敝姓莫德,单名一流字。」青年说。「在迎风楼卖艺,人称流君。」
那日的重逢,开启了一段奇妙的友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高轩杀过人,流君就会送份花名帖给林文彬,请他造访迎风楼。年轻县尉开头对这样的邀约一头雾水,不懂为何每次流君都要请他去,然后睡到日影落长才起床见他。待后来意识到前夜城内总有命案发生,问过几次只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这就成为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也算是省去不少追查凶手的功夫。
晃眼数载过去,林文彬依旧弄不清莫德流这号人物葫芦里卖什么膏药。他们许多时后话不投机,更多时候流君把人耍着玩,友情却也不间断地持续下去。后来林文彬把妻子陈氏接来成婚,搬出官衙自办居处,他和迎风楼流君的交情已经不胫而走。好在发妻毫不起疑,深信他与流君只是君子之交,不然若追问起来,他还真不知如何才能在不泄漏高轩身份的前提下脱身。
这一夜,又是相识那晚的下弦月,春意也同样沁凉如水。林文彬躺在简朴住所的卧室床上,陈氏在身旁早已熟睡,他却直挺挺躺着,怎么也无法进入梦乡。
透过有些过厚的劣质床帐可以看到窗边有光,微微月色从木板缝隙洒了进来,照在地上有如凝霜。林文彬想要翻身,却又生怕惊动熟睡的妻子,只能稍微动动久躺而僵硬的腰部,看着床顶,几近无声地叹了口气。
莫德流不同的面貌纷杂在脑中,盘桓不去--初遇时的杀手高轩、再遇时的清瘦青年,然后是每次在雅间中与他默默对饮、只有在面对他时会卸下面具的流君。那个艳伎兴致来时会说些风话,在雅致客厅中跳舞时美若天仙,乱斗中他是最矫健强大的战友,待到地牢中,又变成手段精巧残忍的拷问者......最后是前日在阴暗雅房中那张消瘦憔悴的白脸,和得知卡莱尔被劫时焦急溢于言表的慌乱容颜,交错跳动。
究竟哪些才是那胡汉混血儿真正的面孔?都是?抑或都不是?
很久很久以前,年仅十一二岁、还未取字成为「林文彬」的少年曾经跟着父母到长安走访亲戚。他依稀记得,在好些放晴的冬天午后,义宁坊街角一同玩耍的小童中有个很漂亮的孩子,眼睛亦是琉璃般的奇怪深蓝。他忘记了那孩子的名,只记得玩太晚、天要黑的时候,会有个一看就知道是胡人的母亲来接他。
林文彬知道迎风楼流君出身长安,但他不曾问过他幼年是否曾住过义宁坊,也不曾问过他是否认得叫做「林进」的童年玩伴。就像他不曾问过......究竟为什么莫德流会成为杀手高轩,还有究竟为什么会沦落到卖身的地步。
他问不出口。
他也问不出口:如果在不同的场合相识,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高轩在长安至少肆虐了二十年,或许,县尉林文彬不是能够改变此事的人。
「......老兄、喂!老兄!醒醒!」
林文彬回过神来,细微的呼唤声从屋外传来,即使在阒寂无声的深夜中也很难听明白。年轻县尉凝神倾听了半晌,终于认出那是侯邦彦的声音,极细极微,不知用上了什么奇怪的功夫,总之应该是专门给练家子听的说话法。
小心翼翼地披衣而起,离开卧室时回头确认,妻子只稍微翻了下身没有醒来。温暖的笑容浮上林文彬坚毅的面庞,然后他再次敛神,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侯邦彦倚在他家大门边,怀中抱着剑,一脚叉在另脚上,看到他皱着眉头,只报以大大的笑容。
「你是没睡还是向来浅眠?」侯邦彦笑着说。「我都做足准备要叫上整晚了哪!没料到文彬哥还挺给面子的。」
「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在做什么?进屋里来吗?」
「不了。怕打扰到嫂子。」侯邦彦一个挺身,从靠墙子姿势站起,双手还是怕冷似的拢在袖内。他漫不经心地说:「睡不着,出来走走。陪我吗?」
「侯邦彦......」
「走吧?」
「唉......」
侯邦彦转身过去,迈开脚步就走。相处过这些时日,林文彬知道此人外表虽轻浮,内心却是从不做无聊事也不干赔本生意的商人性子。他叹气后摇了摇头,起步跟上。侯邦彦早料到人会跟来,脚步不加快也不放慢,待林文彬赶上,两人无语走过几个街角,来到一个比较空旷的角落,才停下脚步来。
「月色真好。可惜没有酒,我怎么会忘记带酒呢?哎果然是老了......」
「侯邦彦,别打马虎眼了。」林文彬走到同事身旁,跟他一起抬头看月。「有什么事,说吧!」
「我就是讨厌你这认真的个性。我有时真会怀疑啊,像你这种人,怎么会受得了我这种麻烦精......」
「要说快说,不然我走了。」
「喂喂别走啊!」侯邦彦半真半假地拽住林文彬的袖子,苦笑道:「某些程度来讲,你这过度认真的个性跟莫德流还真像。难怪你们会成为莫逆。」
「有关他的事?」
「唉......」侯邦彦搔了搔头。「我整晚都在想他,所以睡不着。你一副没睡的样子,该不会也是吧?」
「若想见他,迎风楼不会赶你的,去就是。」
「我可以解释为这是在吃醋吗?」侯邦彦咧嘴一笑,露着牙齿说:「近墨者黑,你是跟谁学坏啦?」
林文彬知道跟他扯下去会没完没了,于是干脆不接话。侯邦彦反常地迅速放弃言语上的便宜,他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林文彬,还是保持抬头看月亮的姿势。
许久之后,他才又开口,口气中已脱去了轻浮。
「有件事情你我早该做了......可能会出人命的事。」侯邦彦说。「我想,搞砸之前,还是跟你讲一声比较好。」
第三十八章
夜幕再次降临在长安城,平康三曲中的小宅小院纷纷点起绮丽的灯火。
同样的夜,同样的迎风楼西侧厢房,名满长安的男伎正在中间暖阁翩翩起舞。今夜的访客与高轩夜闯禁苑后那晚相同,此人叫颜文清,靠万贯家财换得了点有名无实的官爵,是以往进出此侧最勤的恩客。寻芳客盘据坐床一角,在他面前不远处的空间,流君赤足着地,纤细的线条缓缓舒展开,跳的是月馀前元宵夜高潮的舞码。
流君身穿素白里衣,把元宵表演截去前半,专跳后面女角部份。没有音乐、没有伴奏,金丝双扇只有当日的一半大小,甚至连舞者身上的装扮都过于朴素,但闺怨泣妇的形象在静默中却更为鲜明。
流君柔韧的纤腰款摆,如早春柳枝的双手缓缓舞动,双扇如同彩蝶般纷纷飞舞。名伎舞着扇,浓妆的脸上幽怨哀戚,他的每个脚步都轻盈如絮,却又跌跌撞撞,模拟着思念导致的憔悴错乱。
舞步推演到抛扇部份,独舞的流君抛扇转过一圈、又一圈,让扇轮演绎光阴飞逝。他顺手接住丝扇,再抛,眼神凝铸在扇骨上时,他觉得这样很好。至少专注于一件事情时,他不会胡思乱想。
但今夜的客人打断了这段最精彩的表演。
颜文清离开坐床,走到跳舞的名伎面前。在这房内,表演到一半被拉上床的事情并非少有,莫德流接住了最后一把扇子,便不敢再抛,以免打到恩客。
舞蹈的动作方稍缓,颜文清便伸手揽过流君,把他圈入自己怀中。
「别跳了。」颜文清说。
「怎么了?」流君收起戏中的哀戚,柔顺地靠在颜文清怀里,露出笑容。「怎么才跳到一半就失了兴致?是流君舞艺退步吗?」
「没的事,你跳得很好,甚至比元宵那夜更好。」颜文清看着眼前粉黛端整的容颜,轻轻地说:「是这舞太哀伤。我不想看,你别跳了。」
「流君不好......」
「是我要你跳的,不是你的错。」颜文清稍稍放开了流君,牵着他来到床边,一起在帐边坐下。「你来,我有话跟你讲。」
「嗯?」
「扬州淮南节度使麾下有缺,已经决定派我出任了。」
「真的?」流君脸上露出再明显也不过的惊喜。「恭喜颜大人!这......」
「流君。」颜文清打断流君的恭维,一手抚上他的脸。「一个多月不见,我想你想的好苦。每日脑中尽是元宵那夜你的身影,茶饭不思,真像害了病。」
「颜大人?」
「你一定是把我的魂魄钩跑了。若是隔个一年半载不见,我只怕就要这么死去。」
莫德流疑惑地半眯起眼睛,他不太确定颜文清此时为何突然改变话题,也不知该如何接口才适当,于是无言等着颜文清继续说下去。
「流君,我替你赎身,跟我到扬州去。」
话没出口,颜文清施恩般的表情就已预先泄漏了这告白,因此莫德流听到时,并没有太惊讶。他抿嘴微哂,只把这事当成了玩笑。
「颜大人别说痴话,夫人怎容得下流君呢?」
「她管不着。」颜文清似乎有些恼怒地说。「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平常,妇道人家出不得意见。就我这句话,你把东西收拾收拾,过两天就派人来接你。」
「颜大人,这太突然了......」
「怎么?你不愿意?」
「哪儿的话......」莫德流脑中千万思绪转过,嘴上却还是装出娇怯欣喜的模样。「大人愿意救贱身出火坑,流君感激都来不及。但这、这事不是我说了算的。不瞒您说......元宵之后流君行情又翻倍,此时要抽腿,嬷嬷那边还不知要开什么条件刁难哪!」
「这你不用担心。」颜文清笑着说。「我已经跟那老鸨说过了,她说男大不中留,万贯起价,你要跟谁就去。」
「绮红嬷嬷她......」莫德流瞪大了眼睛,喃喃疑问。「她......她真那么讲?」
「还有假不成?」
莫德流靛蓝的双眼在颜文清的笑脸上僵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绮红竟然会如此回答颜文清?迎风楼老鸨比任何人都清楚高轩的身份,过去八九年间想替流君赎身的恩客都被她以天价逼回,提都不会提到他这边。为何此时她竟然松口?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流君,别发愣了。开心时不该发愣的,来笑一个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