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撼着竹林,整片枝叶沙沙作响。穿过大半小道后,已经远远可以看到出口林子那端的火光。越接近云龙寺,林间天空就越染上了焰色而红艳。莫德流脚下减缓了速度,屏气凝神,倏一转身,就脱离小径,投身于密林之中。
在离小径出口不远处的林里,有个人提着盏蒙了布的灯笼,孤身站着。那人顶上无发、身着袈裟,显然是个和尚。一个和尚在如此深夜中站在林里相当异常,更何况,是在间失火的寺庙附近。
「呜......!」
莫德流无声无息地从人影背后绕上,一手捂住嘴,另手持扇抵上他喉头。那和尚仅发出半声短促的惊叫,他立刻就认出了此人,这是云龙寺中的年轻僧人,住持了尘的弟子无念。
「别声张。」莫德流擒着无念,低声威吓。「你为何在此?云龙寺怎么了?」
「莫德施主!」无念口鼻被放开后立即压低了声调回应。「阿弥陀佛,我真怕你在路上就出事了!」
「你在等我?为何?」
「了尘师父交代我在此等你,务必要将这包裹交还。」
「什么包裹?」
无念偏头往地上点点,莫德流移目一看,地上果然有个青布打成的包袱。这下杀手疑心大起,他放开了无念,伸脚踢了踢布包。无念被放开,倒也没躲没逃,就立着看他拾起包裹,掂了掂,一双深色蓝眼直勾勾投射过来。
「里头是什么?」莫德流问。
「师父说,你看了就知道。」
年轻和尚的表情看来平静而真诚,莫德流再次打量过此人,确定他毫无武功根底。又再捏捏包裹,确定里面是个圆筒,应该无法藏匿机关。于是心一横,伸手去解包袱上头的结。
两层青布打开后,露出的是个径近四寸、长约半臂、两端开口、一头略窄的暗色金属筒状物体。在灯笼些微的火光下,那物体熟悉到让莫德流发愣。他难以置信地伸手抚摸那物的表面,厚实铁壁上头有细密的、深浅不一的刮磨伤痕,像是各种兵器......不,根本就是各种兵器造成的痕迹。
空心圆筒中塞着另一个布团,莫德流颤着手指将那物取出。不需要把缠布彻底解开,他光猜就可以猜出里面两样长条形的物体是什么。
那个圆筒是他的师父、前代「高轩」左手上配戴的腕甲。九年前,唐宣义失踪时,此物也跟着一起下落不明。同时失踪的,还有唐宣义的那对金乌扇。当年继承杀手名号的那个少年,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看到它们。
那对陈旧的金扇暴露在月光下时,莫德流终于无法克制。他猛然伸手揪住无念的领口,丝毫顾不得有被人发现的危险,狂吼出声:
「了尘在哪里?」
无念被他这么一抓,吓得将手中灯笼摔落在地。蜡烛被跌熄了,林间突然就剩下遥远逸来的火光。莫德流夜视良好的眼瞬间适应了弱光,却发现年轻和尚脸上只闪过短暂的惊慌,接着是更多的悲悯和哀伤。
「说!了尘在哪?」莫德流再次怒叫。
「了尘师父他......圆寂了。」
「什么?」
这晴天霹雳的消息让莫德流再次一震。他不敢相信地松开了无念,看到和尚眼中实在难以归纳为谎言的神色,突然发现自己不知所措。
「今天午后右金吾卫派来一拨兵,突然说要借宿云龙寺。」无念轻声说。「美其名是借宿练兵,实际上却把全寺占了,在暗处角落埋伏许多弓弩手,不知在等待什么。
「师父和那带队的军官好像熟识,见他来,很热络的招呼,也由着他们在寺中胡来。却私底下招我过去,把这包裹交给我,叮嘱我入夜后离寺,在此等待,务必转交予你。
「入夜前,寺中突然多处起火。我和兵士疯了似地寻找,最后发现师父把自己锁在大殿中,怎么也不开门。他好像预藏了许多引火之物,火势起得很凶猛,就这么生生火化了。」
「不可能!」
莫德流舍下无念,几个纵身就到了竹林外,扑面而来的浓烟让他止步。厚重的夜里,云龙寺整个沐浴在火光中,围墙楼宇无一不在燃烧,远远还有传来泼水抢救的动作,但听起来只充满绝望。古老的木造建筑烧得很快,火焰在较大的梁柱间跳跃,把云龙寺化为一座巨大的宫灯。
莫德流想起了那个元宵夜,他曾在人群之中隐约看到老住持的身影。但他那时无心也无意追究,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施主,为时已晚。」
无念慢慢从后面赶上来,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莫德流漠然回首,看着隐约的火光在年轻僧侣平板的脸上舞动,他忍不住抓紧了手中的包袱,跟着退回竹林中。
「留意行踪。虽大火引去了官兵注意,但其中似乎杂有会武的人,难保他们不会发现我失踪,找来此处。」无念说。
「这......」莫德流略为举起手中的包袱,乾哑地开口。「这东西,在寺里放了多久?」
「这个包裹,一直藏在正殿菩萨背后的香龛中。印象中六七年前我打扫时,就看过此物。」
「他......」
「师父要我转告:他很抱歉,他从未对你说过实话。」
「从未?」
「从未。」
莫德流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有焚烧各种物体的焦臭味,从刚才就一直都有,但他到现在才开始觉得刺鼻呛口,眼睛也很难受。
「关于高轩,你知道多少?」莫德流问。
「几乎完全不知。直到今日,我才了悟你为何时常造访本寺。」无念摇了摇头,道:「只听师父最后说,这是前代留下的怨魂,早该超度。」
「我师父......埋在寺中吗?」
「住持说你必然会问。」无念答。「他说当日,只有一只手臂和双扇被送回。他胆怯,怕控制不了你,只得隐瞒至今。隐瞒至今......够了,你不该再受束缚。」
莫德流全然语塞。他很想问为什么瞒了九年多,老和尚到现在突然良心发现?但是他问不出口。事情太复杂了、却又太简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施主,你该走了。」
无念的轻语让莫德流抬眼,他不解年轻和尚为何突发此语。但他在无念的眼中看到某种似曾相识的神色,那眼神绮红有、吴于方有、林文彬也有,他常看到,却从来不知如何解读。
「师父说,可能有人会去王家村。若你有心,或许能救下两条无辜的性命。」
「什么?」
「工匠王永,你认得的。」
听和尚这么一说,小村中老者黝黑的脸庞和哑女朴拙的笑脸立刻跃上脑海,莫德流的胸口猛然紧缩起来。于是他咬紧了牙,把恩师的腕甲套上左臂,将另一对金乌扇塞进怀中。然后高轩如箭的身影再次飞射而出。
远离竹林时,他只回头望过一次。
火光的剪影中,年轻僧人对着他,双手合十,深深鞠了躬。
第四十四章
「流儿他的心太软,不适合这种工作。」
莫德流在黑夜里飞奔时,当年唐宣义说过的话浮上他的脑海。那是他很小、还跟师父睡在同间房里的时候,某天夜里他睡在床上,朦胧听到师父跟不知谁这么说。
「可是你不是说,他小小年纪杀人并不手软吗?」跟师父对谈的人回答。
「那不一样,他跟我不同。」唐宣义说。「他可以杀人,但要有正当理由和动机。更糟糕的是,一个杀手得随时舍弃自己背后的负担,而他曾经失去过双亲,因而对于身旁对他好的人难以割舍。」
这段对话已经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发生的了,睡梦中更不记得与唐宣义谈论的人是谁。莫德流只记得,当时在他心中并不觉得自己软弱。
但会在如此危险的夜里、在已经被追杀的状态下,他还是没办法对认识的人见死不救。即使明知目的地会有自己难以逃离的罗网埋伏,也有可能欺骗他九年有馀的云龙寺僧人依旧继续在说谎,他还是放不下,他没有办法不去王家村,没有办法忍受自己可能能救永伯一家两口,却为了自身安危而无视他们的生死。
或许师父是对的,他心太软。
穿过夜晚的农田与乡道,再从护村树林中窜过,永伯家所在的王家村角落已经近在眼前。再接近,可以看到永伯家的小屋中还有灯光。
莫德流在靠近矮篱之前止住脚步,停下来调整呼吸。一夜之间穿越整个长安城对高轩并非难事,甚至之前背着个比自己高大的男人也能做到,但被背叛的怒气与迷惘充斥胸口,负面感情混合太多的担心让他的头脑纷乱,在这种情况下又使足劲狂奔,无可避免地造成气血紊乱。他的呼吸急促而深重,晚春的夜风富含水汽,却如火焰般灌入他的口鼻,像是要灼伤肺部一般。
冷静、冷静下来--莫德流边隐藏气息,边在心里反覆这样对自己说。
勉强压下焦虑后,无声进入矮篱内的旁院,悄悄贴上墙边往屋里窥视。从半掩的窗板缝隙中,可以看到永伯家的客厅。不大并且昏暗的空间里,有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人俯卧在地,身旁地上有血。再往稍微远处看去,永伯常闭目养神的藤椅上,有个高大丑陋的大食人坐着。那大食人将一把连鞘大剑立在双腿之间,正目光炯炯看着大门的方向,正等待着什么。
还是来迟了。
哀伤与愤怒只膨胀了一瞬间,随即被更大的冰冷情绪掩盖过去。莫德流没有失去理智,他谨慎评估过,那大食人看来不像武功很强,客厅中也没有其他活人的气息,屋后里间有人,但还没往客厅移动。
于是莫德流破窗而入,金灿的双扇挥开,直直扑向那个丑陋的大食人。
「对你而言,重要的是什么?」
林文彬曾经这样问过他,而他没有回答,却反问那老实的男人同样的问题。
「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
那年轻县这样回答,一点都不让他意外。
无独有偶地,卡莱尔也曾经和他谈论过这个议题,莫德流同样拒绝回答,于是那位异国王子自顾自说起他个人的想法。
『嗯......其实我四处旅行的目的,不只是游玩而已。我一直希望能看到不同的东西、学到更多知识之后,回到麦西亚可以提供之前我们不知道的想法和技术,让国家变得更好。』
虽然不曾说穿,但林文彬和卡莱尔那种为黎民百姓谋福利的想法,莫德流很敬重。不过对他而言,重要的事情其实没有那么远大。他活着只为了母亲那句「你要活下去」,就算生活无虞,他也只会想维护构成自己生活的那些零碎小片段,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觉得该做的事情就去做,只有这样而已。
「碰咚!!」
那大食人见到莫德流破窗而入,连拔剑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直接连鞘带剑扬起格档。金乌扇劈开皮制刀鞘,狠狠撞击在剑身上,发出闷重的响声。
莫德流第一击被挡下,左手金乌扇则几乎同时窜向另一个角度。那大食人虽看似没有内力,反应却奇快无比。他一手稳住刀鞘,右手抽刀格档左扇,左手则将空出的皮制刀鞘稍微扭转,竟靠着皮革的韧性要夹住扇刃,欲夺陷入其中的右扇。
「锵!」
『等一下!』
莫德流左手的金乌扇猛力砍上剑身时,那大食人扬声大吼。但是高轩的动作速度远比思考快,他右手的金乌扇阖起推开刀鞘,脱离厚皮夹缠的同时也重新张开,左手扇则将对手的剑下压,右手再次往门面大开的那人头侧削去。
『流!是我!』
金黄的扇面在那大食人疙瘩起伏的左脸旁停住。莫德流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惊讶地仔细端详差点成为自己扇下亡魂的那个「大食人」。然后,看到了一对很熟悉的天蓝色眼睛。
『冷静点,流,是我--卡莱尔。』
那人吐出盎格鲁语的同时,也放下了手中的剑。莫德流听到长剑「仭Σ鍁掉在地面的声音,然后两只温暖的大掌分别包上他的双手,缓缓把僵硬定住的双扇按下。
『流,没事了。我不是敌人。』
『......卡莱尔?』
『嗯,是我。』那人脸上的皱皮纠结起来,变成奇怪的笑容。『你真的好强,我完全打不过呢!我还以为我有进步一点。』
刚才攻击脸部的金乌扇扇刃曾略微接触到那人的脸颊,表皮被划开了,却没有出血。莫德流盯着那处伤口看,他想,他看到了吴于方独门秘方的面粉皮膜。
多亏她举世无双的化妆技术,他差点亲手杀了卡莱尔。
『流?你还好吧?』卡莱尔问。『发生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很糟糕。』
『为......』
莫德流那句『为什么你会在这?』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被屋后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他直觉反应转身扬扇,却看到永伯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更高大丑陋的大食人,然后是小蕙。
『殿下......莫德先生?』另一个「大食人」开口发出哥利亚的声音,显然是在后面听到骚动而出来的。看到莫德流,他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永伯。」
「你来了。」黝黑的老人赶了两步上前,双手扶住莫德流的肩膀,竟双目含泪、语声哽咽,只差没哭出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发生什么事了?」莫德流皱眉询问,但老人好像看到他就忽然放松了精神,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好转头,找寻其他可回答的人。『卡莱尔?解释一下。』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旁边的卡莱尔把剑装入剑鞘,假皮下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表情相当困惑。『本来是想明天就要回国了,来这里向永伯道别。没想到我们逗留太久了,那既然赶不上关城门,就在这里借住一晚。结果才熄灯后没多久,就有三四个拿刀的蒙面人闯进来,要杀永伯他们。还好我们在,杀死了一个强盗,其馀逃走了。
『可是很奇怪,永伯看到那黑衣人身上的东西,突然就非常害怕。平常的事情,我们比手画脚勉强可以沟通,但他害怕的理由好像很复杂,我搞不懂。只知道好像跟你有关,然后他说一定要逃走。这点是我同意啦,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黑衣人还会回来。』
莫德流听卡莱尔说到一半,便推开永伯,去检查地上躺着的尸体。那尸体是个壮硕的男人,虽然外面穿着粗布衣服,内里衬衣却是上等的缎料。莫德流疑心大起,伸手捡起尸体旁边遗落的钢刀,那刀柄上刻着一排字,清清楚楚写着「右羽林军」。
于是莫德流拿着那把刀,站起来面对黝黑的老者。
「你是否瞒着我什么?」他沉声问。
「让我慢慢解释。」永伯擦去老泪,叹了口气。「但不能在这。他们会再回来,我们得快走。」
「去哪?」
「不远处有个烧炭小屋,平时无人居住,可暂时藏身。」老人说。「走吧!我会告诉你......宣义一直瞒着你的事。」
第四十五章
一行人离开永伯的住处时,湿润的夜风转变成狂暴的怒吼,原本昏黄的月亮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云层间交错的闪电。
俨然是暴风雨欲来之势。
离开村庄的微弱灯火后,乡村间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着天上的闪电和老人手中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照明。莫德流背上驼着永伯,哥利亚抱着小蕙紧跟于后,卡莱尔则拿着王家两口的细软,落在最后方垫底。
没多久,豆大的雨点就如天漏般泼了下来,把一行人淋成五条落水狗不说,甚至把两个盎格鲁人手脸上的假皮都洗得一干二净。还好烧炭小屋离王家村不算太远,几个普通人才没在到达前失温而死。
烧炭小屋并不宽敞,但足以让五人暂时藏身,也有现成的柴火。一直到屋中的火烧暖了整个空间,确认大雨挡去了所有追兵之后,永伯才沉沉地开始揭露那段莫德流不知道、但几乎已猜到的历史。
「我出生洛阳,年轻的时候,是负责金工的御匠。」黝黑老人看着跳动的火焰说。「我壮年时正当武后一朝末期,金乌扇是我负皇命,专门替高轩创造出来的武器。初见面时宣义还很年轻,跟你现在差不多年纪。」
「我不太清楚高轩究竟是什么身份,只知道武后相当器重他,吩咐我无论何时都得应他的门、替他修护那对奇特的兵器。从偶尔闲聊的内容中,我大概晓得他是负责暗地里杀人,其馀我也不敢多问,只怕牵扯进去无法脱身。
「中宗登基恢复唐制后,许多匠人都随着朝廷还都长安,我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不久后我老婆就过世了,当时小蕙还年幼无依,我便藉口告老退休。之后中宗驾崩、临淄王铲除韦后党羽时,宣义消失了一阵子,再出现时,身边已经带着你,说是故人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