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好说,我也没那么厉害。例如说:有一件事情我就怎想都想不通。」
「问。」
「当初在云龙寺,你明知我要试你武功,为何还抢上来接包袱?」
「哼。」莫德流莫德流嗤笑一声,歪头略向旁边拿着证物的小卒,道:「那件黑袍在里头。」
「原来如此。」侯邦彦恍然大悟。「要是当时我把整件料子抖开,高轩的黑袍就卷在里面?你将足以暴露身份的证物亲手交给我,竟不怕我察觉?」
「若抖开料子,你现在不会站在这儿。」
「好!好大的胆识,竟完全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侯邦彦赞叹完后,脸色一变,怒斥道:「好恶贼!」
脸上露出明显轻蔑厌恶的同时,侯邦彦随手抄起客厅桌上一个盛水养花的小钵,猛然朝莫德流泼去。那水劈头盖脸来得突然,莫德流走避不及,竟被泼得满头满脸,像条落水狗一般。
「不男不女的贱人!为贪钱财卖身不说,还四下滥杀无辜!若非为抓你到案细究,光凭不敬之罪我就斩你于此!日前袭击本官的罪,我还没跟你算!」
「好了,侯兄,不必对个贱民如此动怒。」
林文彬走到侯邦彦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莫德流不敢相信那样称呼竟会出自此人之口,他伸手拾去头上沾附的花草,呆楞楞看着林文彬走到他面前,向自己递出某样红色的物事。
那是一块女子用的丝帕。
「拿去,把脸擦擦。」林文彬依旧温和地说。「你脸上的妆都花了,待会见到县令,成何体统?」
莫德流看着林文彬那张熟悉而温和的脸,这块丝帕的由来他几乎可以猜到--是出门前,他的妻子要求他带上的吧?是不是他说今夜要来捕高轩、很可能会送命,于是妻子要他带着她的信物呢?可是正直又愚蠢的这个男人,却在不忍看到犯人狼狈时,顺手拿了妻子的信物来给他擦脸。
这实在非常像他认识的林文彬会做的事情。
「......谢林大人。」
莫德流伸手接过那块丝帕,却没有往脸上擦,反而揣进怀中。然后他用袖子抹去脸上水泼成画的浓妆,露出底下苍白的脸庞。那对颜色特殊的蓝眼在失去青黛装饰后,其中犀利的感觉更是难以遮掩;薄唇没有了胭脂,则变成有些不健康的淡粉红色。
「侯邦彦,你赢了。」长安两大杀手之一的高轩这么说。
「给我拿下!」
「是!」
应着侯邦彦的命令,周遭兵卒纷纷掣出了兵器,满室刀枪棍棒不一而足地指向包围圈中的莫德流。
高轩没有乖乖就范。
第四十一章
杀手高轩向来以无声无息闻名,他的动作快到寻常士卒反应不过来。好像明明那衣衫不整的身影还站着跟侯邦彦对峙,下一眨眼他已经侧步移出,右手袍袖翻飞,带着内劲击上离他最近的小卒。
「小心!他要夺扇!」
拿着金乌扇和高轩黑袍的持斧兵离莫德流并不远,不过右侧两三人之外而已。更多的吏卒挤向那个角落,却赶不上杀手移动的速度。转眼间莫德流已经打飞了两人,伸手去抢两把金扇,同时听到身后有刀砍来的风声。
「别杀他!」林文彬大叫。
听了林文彬的命令,莫德流在心底冷冷一笑--这人是善良呢?念旧呢?天真呢?还是蠢?真以为抱着活捉的念头就能制服他?
那也太小看长安两大杀手了。
「咳噗!」
莫德流右手夺过金乌扇时,顺手给了紧抓着双扇不放的执斧兵一拐子,那人鼻梁被砸断,随即满面是血。若是平时,高轩会回手挥扇结果他的性命。但他没空,林文彬的剑斜里刺了过来。
「流君!莫再造杀孽!」剑被金乌扇架住时,林文彬这样大吼。「快放下武器!我保你毫发无损!」
莫德流笑了。
「你一直只叫我『流君』。」他说。
「什么?」
林文彬被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愣,随即如同初识的那晚,金乌扇沿着剑身往他双手滑下。三年来,那夜对招在林文彬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他自以为已经想出了破解法,于是扭转剑身,同时虎口用劲,预备对付袭向自己咽喉的金扇。
「林兄!」
侯邦彦横向刺来的一剑,把金乌扇挡在离林文彬腰带前两寸,堪堪解过林文彬的破肚之危。高轩变招之快让林文彬再次满身冷汗--原本他以为会攻颈部的右手扇,竟在间不容发间转向腹部。那根本不是能够预先想好、套好招,就能破解的功夫。
侯邦彦说的没错,或许这真是会出人命的事。
「小心!」
破肚的攻击被挡下,并没有丝毫减缓双扇攻击的速度。莫德流原本架住林文彬长剑的左手轻移,扇刃松开交缠的剑锋,手腕一转,掌心已经黏上扇面,瞬间改斩为掌,狠狠向林文彬胸口拍去。
「呜!」
「林兄!」
那掌的后劲逼得林文彬倒退两步,他试着缓过气,只觉得剧痛翻滚。然后他喉头一腥,半口血从咬紧的牙缝中渗了出来。
「三年前,我就该杀了你。」莫德流看着呕血的林文彬,冷冷地说。
「听你在放屁!」
侯邦彦这样大吼过后,脚步挪腾,挥剑甩开金乌扇后随即回攻。林文彬退,莫德流也往后移,空出来的间隙里侯邦彦脚踩八卦,手上长剑刺成一片剑花,直指高轩面门。
「而你,侯邦彦......」
「住口!」
「我们本可轻易避开那群强盗。」
「住口!住口!」
侯邦彦抢上来一轮猛攻,莫德流游刃有馀地在剑招中闪躲,也不回击,双手的金乌扇只顾挥砍四周围上来的小卒。林文彬抢上前来救部下,却难以加入那团乱斗,只能将武功低下的吏卒驱远成包围圈,以免更多人受害。
即使负伤的林文彬在旁掠阵、挡去大半朝向兵卒招呼的金乌扇攻击,不到半刻仍有五人挂彩。高轩根本就不是寻常犯人,普通兵卒来上百个都只是白白牺牲而已。而林文彬和侯邦彦......或许要十几个还打不过他?
「侯兄小心!」
伴随着林文彬的警告声,莫德流看准了侯邦彦剑招的空隙,一窜就到他面前。侯邦彦右手感到剧痛,是金乌扇切过,他收手以免断臂,长剑却忍不住脱手飞出。
「去死。」莫德流将金乌扇削上侯邦彦喉头时,还有馀裕这样诅咒。
「流君!」
这次是林文彬救下侯邦彦。他毕竟有和高轩过招的经验,知道杀手惯割咽喉,于是赶上来,用剑从侧方挑开金扇。但扇刃还是在侯邦彦脖子上划过了一道不深的血痕。
「侯兄!你没事吧?」
「还好。手臂还在,脑袋也在。」
侯邦彦一手按住冒血的右臂,紧压住伤口止血。林文彬站在他旁边,用长剑对着前方面无表情的杀手。两方都没有动作,莫德流冷冷看着互相倚靠的两个县尉,蓝眼中的杀气依旧猛烈。旁边围满了整圈持刀拿枪的兵卒,他却像视而不见。
「流君,够了,别再打了。」林文彬说。「我不想跟你交手。」
「你以为你逃得走吗?」侯邦彦接口。「里外出口已经被人围满了,你一下子能杀几个人?光靠尸体也把你堵死在这!」
莫德流动了,他给两个县尉喊话的回应是直扑而来。林文彬心知不好,举剑欲挡,什么也没挡住。高轩跳了起来,一跃就闪过他的剑,却没有挥扇杀人。
越过林文彬的剑后,莫德流在半空中再次纵身,提足在他肩头一点。林文彬往前猛倾,高轩已经借力越过了另一波包围,落在客厅中央的圆桌上。
「往哪逃!」
「围住他!」
「你逃不掉了!」
四周吏卒纷纷围住圆桌,把林侯二人与高轩厚厚隔开。林文彬伸手扶住侯邦彦,两人的眼神不约而同落在圆桌上,对上了高轩深沉而冰冷的蓝眸。
「流君!」
林文彬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唤他做什么,但叫出口后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莫德流眼神中的杀气退去。
「进哥哥......」莫德流忽然恢复了流君的语气,是那一贯若有似无的淡然。「最后叫声『流儿』,好不?」
「你......」
你记得!
林文彬的惊叫没来得及出口,就被砰然巨响打断。莫德流脚下运劲,厚实的木桌轰然崩裂,木片如蝗四散而出,许多闪避不及的兵卒被木片打中手脚脸面,纷纷哀叫起来。
林文彬挥剑挡去往自己和侯邦彦飞来的木片,耳边听到风声飕飕,抬头,莫德流已经上了屋梁。然后杀手再一个纵身,竟撞破屋顶而去。
「啊......逃走了耶......」负伤的侯邦彦看着洞中的夜空,喃喃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林文彬苦笑。「当然是追啊!」
「好,追!」侯邦彦站直了,聚气大吼。「犯人逃了!追啊!」
「高轩从屋顶逃走了!」
「追啊!」
于是夜夜笙歌的迎风楼内,扬起了整片喊杀声。
第四十二章
站上自己厢房的屋顶后,可以清楚看到包围这侧房屋的兵卒,刀枪历历。有不少灯笼火炬散布在迎风楼院子中,此时伴随着此起彼落的声声呐喊,又纷纷往这边聚了过来。
「是高轩!」
「他上了房顶!」
「别让他逃走了!」
仔细算算,其实人并不多。长安城内巡卫主力本来就是御林军、左右金吾,再不济也有长安府的兵管事,万年县在这个地方是最基层的行政单位,能调动的兵源相较下根本就少的可怜。
这阵仗对进出禁苑如无人之地的高轩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更何况地点是在迎风楼、高轩的地盘?进出自己家门有何困难?
但莫德流迟疑了一下。
「大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真的都不知道!您放过我们吧!」
随着风声,最前面那进房舍的方向远远传来哭叫。莫德流听得明白,那是老鸨绮红的声音,隐约还有他熟识的妓女哭音,夹杂着男子的吆喝驱赶。后方院落也有人声,似乎是妓女嫖客纷纷被赶出,被聚集在一块儿。
他们今晚,竟是要抄整个迎风楼?
「咻!」
一道黑影飞来,莫德流动也没动,只冷眼看那羽箭在离自己半尺处插入屋瓦。在火炬照耀下可以看到有弓弩手围聚过来,纷纷上箭搭弦,亮闪闪的箭头融在刀光中,倒像点点星子。
「先别放箭!能抓活的最好!」这是林文彬的声音。
「高轩!这迎风楼已被包围了!你的党羽也都被捕,快快束手就擒!」这则是侯邦彦。
林侯两人已经出到屋外,侯邦彦仍按着手,林文彬平素笔直的身影则是有些佝偻,约莫都伤得不轻。莫德流冷笑一下,想起当年他们师徒以客人身份住进迎风楼时,老鸨说的话:
「你担心什么?要有人找上门,我对你师徒俩本就一概不知,全推给你自个儿负责就是!」
「谢谢,绮红。」
......师父好像是这样回答的。当时嬷嬷回了什么?
「就是冤孽,也是我自己招进门的。」莫德流无声地重复。
这是那日绮红的回答。
于是莫德流一转身,足下轻点,飞身纵跃起来。不是去救老鸨、也不是与官兵拼命,而是直直西向往外而去。
「他要逃了!」
「放、放箭!」
林文彬吩咐放箭前迟疑了那么一眨眼的时间,于是强弓劲弩全都落空,飞箭甚至没有沾上高轩的衣角,人影就已飘然而去。
离开迎风楼的路,是再熟悉也不过。四周人家的每一个檐角、每一根屋脊、每一处松动破损的瓦片......莫德流不需要眼睛就可以辨识。过去九年内,他数不清有多少次在如墨黑夜里踩过,这是长安城上方,平常人不会知道的大道。
他曾经无比熟悉。
但今夜,昏黄的月光懒懒照耀下,这些已然烂熟的路标竟突然变得陌生。
从接下「高轩」一名开始,莫德流就随时有事迹败露得逃亡的准备。自去年腊月起,他不只一次预备好离开,甚至之前也真的安排好、远走过。这次只能说是他掉以轻心,才落得如此狼狈逃亡的窘境。
其实真的没什么。
那为何预期中的事情发生时,真的再也回不去迎风楼时,却感觉如此不真实呢?
「屋上有人!」
「金乌扇!」
「那是高轩!」
出了平康坊,才知大街上也不平静。近处另有军队蜂拥而来,人数远远凌驾于包围迎风楼的兵力,并且军容整齐、刀甲明亮,看那旗帜竟是右金吾卫麾下的大军。
「他要逃走了!」
又一阵箭雨破空而来。这次箭阵来得又急又凶,莫德流不敢掉以轻心,双扇挥开近身的箭矢,迂回了路径,却依旧往西走。
城西有大秦寺,还有卡莱尔主仆暂时的居所。出了城门外有云龙寺、永伯和小蕙居住的王家村......侯邦彦知道多少?要抓多少?逃得了的有多少?
莫德流踩在屋檐上、身姿轻便,能够轻易翻过重重坊墙;相较之下,带有兵马盔甲的追兵就只能挑大路走,还屡屡受坊门阻隔。仗着这样的行动能力差距,再加上高轩轻功本就是城中翘楚,几路追兵只能追赶他的影子。
「有逃犯!」
「别让他跑了!」
随着遥远身后追兵的呐喊声,街角武侯铺的守卫也敲锣打鼓示警起来。锣鼓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而刺耳,一街传过一街,灯火也纷纷亮起。各处岗哨使用锣鼓传讯,效率远高于高轩的轻功,于是追兵虽无法沾上他身,却也衔尾不放,让莫德流有种化为围猎中走兽、鹰犬四逼的错觉。
「啧!」
一路跑进早已休市的西市正中央,莫德流停在平准局塔楼顶上,遥遥北望。西市以北的金光门大街上灯火通明,并且传来呐喊声,隐约可以看到兵马聚集在西市北侧的两扇门前,正要开门进入。
若要去确认卡莱尔的状况,非经过主要干道不可。那是去自投罗网。
而且要是高轩和卡莱尔的关系官府早就有底,今夜他现身在卡莱尔居所,只会让王子的处境雪上加霜吧?
又或着,卡莱尔主仆已经被捕了呢?之前意外的平息和封赏都来得太顺利、太不正常了。竟没人怀疑卡莱尔的故事,这才是最有鬼的地方。
虽然是在这么要不得的情境下,莫德流的思绪却纷乱起来--若他被发现身份就逃亡;若他没有难耐私情、当众挑逗卡莱尔;若不是他错误判断回到长安......是不是卡莱尔早就离开中土了?是不是根本不会被卷入?
被卷入!
莫德流脑中如撞钟般轰然作响。突然所有的线索都扭成了一股,脉络分明、条理纠缠。全部的全部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他在离开的月馀中早就想反覆思量过,却因为过于荒谬而被蓄意排除不去思考,或着他只是因为不愿相信、不愿否定自己一向相信的存在方式,而逃避这个可能性。
远方的两扇西市北门已经被打开,东边两门也开了,密密麻麻的火炬流入市中大街,从高处可以一览无遗。但在围捕军队之前,塔楼底下有小小的影子藏在暗处,向这边移动过来。这些零星人影移动的方式不似一般守卫兵卒,更不可能是平凡百姓,看来竟然带有不俗的轻功。
杀手深蓝的眼眸在黑夜中射出了精光。莫德流双腿猛蹬,自塔楼的飞檐直直落下,然后双脚一沾底下的屋宇,又飞也似地向西奔去。
他现在该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云龙寺!
第四十三章
莫德流发狠提气,用上了毕生绝学的轻功,穿着素白内袍的身影瞬间化为一道鬼魅。后头的追兵没多久就被甩得不见踪影,那些危险的黑影也追不上他,长安城异样吵杂的夜晚,很快就成为身后远方的音响。
出了城后,还离云龙寺所在之处相当远,就已看到冲天的火光。
见到那染红一角天际的不祥颜色,莫德流的眉头在这夜中首次紧紧皱起。云龙寺独立于一处林中,四周并无人家,那方向只有可能是该寺走水。但云龙寺在此夜失火,却又推翻了莫德流脑中刚成形的推论,让他猛地焦虑起来。
若是意外,也太巧合了。
云龙寺被一圈密匝匝的竹林环绕着,那林中有条小道,莫德流早已跑惯。每次高轩夜里杀了人,都会穿过这条很难辨识的路回寺报备。在这风声鹤唳的夜晚,他当然不可能堂而皇之走村道,要去云龙寺,这是唯一的途径。
若这小道上有人埋伏,其实也不怎么让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