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扇————田终

作者:田终  录入:01-07

今夜迎风楼西侧厢房,依旧是丝竹悠扬、觥筹交错。但不同于平日骚人雅士乃至于新科举子的排场,今天酒菜只摆了半桌,屋中仅有一组两人乐妓,加上流君共三人而已。
虽嫌寒酸,想想也是当然,除去那花枝招展的三位艺人,厢房内的客厅只坐了两个从八品下的小官。在冠盖云集的京城,两个县尉无财无势,能包下流君一晚已是稀奇。林文彬举起面前的酒杯,皱着眉头喝干,眼神忍不住飘往今天硬扯着他来此地的同僚。而始作俑者的侯邦彦,正两眼发直地盯着流君,那看得之专注,一筷子猪耳朵挟了半天,手倒是还悬在盘子上方。
「侯兄、喂、侯兄。」
林文彬忍不住出声叫唤,倒把出神的侯邦彦吓得一愣,险些连筷子都掉了。
「啊?什么?」
「你把筷子放下来看吧!」林文彬苦笑着说。「流君的扇舞,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近看,的确精妙无比。」
「啊啊......」
侯邦彦虚应几声,也不知有没有把林文彬的评语听进耳里。一双象牙箸放是放下了,两眼却又迫不及待地移回桌前的雕花坐床。那充当舞台的坐床旁坐着两个美女,一持琵琶一操笛,而台上,流君穿着丝绸飘衣,两手各持一把金线锈扇,正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乐曲刚开始,只拨弦切切数响,流君定身于台上,侧对客席,垂首屈膝而立。他身着一件淡蓝缦衫,下身是紫色纱裙,用虹色丝带系在胸下,皴出层层堆叠的波纹。在胭脂花黄的妆点下,那原已光润的侧面因脂粉而皎白,半抹遮掩不住的俊朗英气调和了浓丽,渲然成一股独特的气质。
随着笛声幽幽和入,静立犹如玉雕的人影下颚轻抬,一手极缓举起。定睛注目下,收拢的丝扇好似固结于空气中;但久观之后,才知那扇已移而让人全然不觉,仅下摆所系丝穗微微晃动着。
丝竹声渐渐悠扬起来,流君依旧保持那似凝似滞的姿态,上身几乎不动,脚步稍移,转而面向客席。那旋身的动作是如此静谧而优雅,林侯两人直到扇面遮住流君额上装饰的金钿,才意识到两把绣扇早已无声无息张开,交错在舞者面前。
倏然琵琶乐手的拨子当弦一划,快板骤然窜起,笛音亦不落人后,声调从呜咽转为轻灵。繁丝急管中,浅黄朱碧绣缀金丝的扇子左右舞开,转眼就翻飞如金银彩蝶,让人目不暇给。而在两腕翻转的同时,流君被衣裙覆盖的腰缓缓往后反折,上身向下倾倒。他脸上噙着笑,目光流转,手上舞扇的动作却丝毫不慢。直到头上珠翠将要点地,彩衣人儿才一跃而起,在快竹紧弦中回身起旋。
流君下身穿的罗裙本是两层,旋转间细纱织的外裙飞扬起来,显出底下血色的长裙翻腾如波。随着倾身腾舞的动作,薄丝轻绸的袖摆、饰带画成了飘忽的弧线,宛如腊月的鹅毛大雪、又像阳春烂漫阳光下风带起的飞花。那景象如梦似幻,再加上扇面饰线反映烛光的金波,竟让人眼花撩乱,看不出旋转的速度究竟是慢是快。
笛声和琵琶依旧是急促的,但乐音中不知不觉间多出了清脆声响,不似钟罄金声、也非鼓声咚咚,却是合拍合律,自成第三股乐音、混入齐奏。
「听到了吗?哪来的击节声?」
林文彬听着觉得怪异,忍不住凑到正屏气凝神的侯邦彦旁,低声询问。侯邦彦看得正出神,也不搭理他,只右手往流君头上一指,算是回答。
随着那手指的方向仔细看去,再追随那脆响的来源,就算认识流君数年、早闻其盛名,林文彬还是不由得低声赞叹。那响声来自流君上身,他旋舞时,只颈部以下的躯干部份转、头依旧面向客席。当首身扭动的幅度到达极限,在每圈转完之前便急速转头,他头上的珠翠、步摇非金即玉,这一转,珠翠互相敲击,就成了那清脆合拍的巧妙玎玲声响。
台上原就飞快的舞蹈渐渐加速,流君已然旋成了一团云彩,不分眼鼻头手,唯见云中缝隙洒出来两团金光,是他手中的扇子。旁边的琵琶嘈嘈像是豪雨倾盆而下,笛声则是乍听而乱,入耳之后却宫商分明。珠翠伴节的脆音旋成了嘤嘤急切的催促,越舞越快、越舞越快、越舞越快......
然后一声破玉之响,整个舞台乍然而止。
有那么小半刻时间,花厅是静止的、沉默的。不光台上台下三伎维持着最后结束的姿势,客席上林侯也不动,就像刚做了场太精彩的梦,瞬间惊醒,一时之间还不知该作何反应。
「雕虫小技,流君献丑了。」
台上舞者恢复正立姿态,举手向两位客人一揖,旁边两位乐妓也跟着起身行礼。林侯二人这下才醒悟到表演已经结束,猛然拍手叫好起来。
「好!好!太妙了!」侯邦彦拍着桌子,用力向舞台举杯。「如此好舞,毕生难见!当浮一大白!乾!」
「侯大人过奖了,不过区区扇舞。」流君微微含笑,自台上走来,扭身就在靠侯邦彦的椅子上坐下。「有客自远方来,虫篆之技,搏君一灿尔。」
「流君,你就别再自谦了。」林文彬在桌另一面苦笑,两个乐妓表演后也朝客席走来,自然在他两旁的座位坐下,让县尉大人满面的不自在。
「没错没错,迎风楼流君,果然名不虚传。要你这扇舞上不得台面,那教坊里的人都要失业啦!」侯邦彦笑着,把一杯斟满的酒推到流君面前。「自谦过度则嫌酸腐,该罚!」
「是该罚。」
流君也不推辞,爽快干脆地举杯就乾。这一杯下去,就像起了头,青楼男女最擅长就是行酒划拳,三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伴着林侯两人一壶壶的喝下去。
于是酒过不只三巡,或是十几二十巡吧?侯邦彦本来就量大,林文彬平日虽不多饮,也是能喝上几杯。等到主客都有八分醉意,已经是亥时左右,将近子时。既然各坊入夜后坊门紧闭,人员出入不得只能留宿,自然就到了青楼的重头戏时间。
「那,林兄,我就不打扰你们情人叙旧啦!」侯邦彦扶着两个乐妓起身,醉态可掬地走向门外。「朋友妻不可戏,今天我就屈就于路旁小花了,您慢慢享用啊!」
「呃......咦?」
林文彬已经喝得头昏脑胀,正趴在桌上歇息,听侯邦彦这么一说,抬起头来,呀然发现厅中只剩自己与流君两人。而后者脸上的酣然已经透过脂粉,一张玉面明显泛着粉红色,正微笑看向他。
「那么,文彬哥......」流君靠上林文彬的耳边,轻轻说:「我们......也去睡吧?」
第四章
迎风楼西侧厢房属于流君的部份,总共三个房间。第一层是外间的客厅,摆着胡桌胡椅和一张充当舞台的坐床,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墙上挂着各式金玉字画,平日小型酒宴歌舞都在此处。第二层的雅间较小,妆点更是精致,主要摆设只有可供两三人对酌的坐床,和挂着淡蓝色纱帐的豪华雕花檀木床,平日若有客人留下过夜,流君就在此处陪寝。
而第三层的里间最小,摆设与其说像卧室,还不如说像半间书房。这是平日流君起居的地方,当中有西域样式的桌椅,旁边有矮几书柜,和放着一般什物的矮柜放在梳妆台旁。与隔壁相较起来寒酸地离谱的小木床占据了房间的角落,而墙上除去两把写着流畅草书的纸扇,别无其馀装饰。
上半夜的酒酣耳热似乎已经随着月落而风逝,夜深人静中,流君的床上空无一人。黑洞洞的房间中,他悄然无声着装着。漆黑的夜行衣已经穿妥,绣金的外袍也用腰带束好,莫德流绑紧了软皮靴子上的系带,拾起了桌上的面具和金扇,轻轻往外面的房间移去。
大床淡蓝金绡的帐幕中,传来林文彬深沉缓慢的呼吸,斜对面坐床上则有侍僮丝萝的鼾声。碳炉和缓的暗红光下,那景象自然放射着温暖的气息,莫德流靛蓝的双眼扫过整个房间,他冰冷的面庞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瞬间又重新凝固。无论方才席后如何劝诱,酒醉的林文彬都坚持拒绝与他同床,甚至不许他睡在同个房间内。年轻县尉那反覆而坚持的「男女授受不亲」听来虽好笑并谬误,却正气凛然地让人无法反驳。
「既然文彬哥给我方便,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刚才流君把林文彬安置好交给丝萝,离开房间时说了这么句话。林文彬只挥了挥手要他快走,却不知,那背后带有更深沉的意义。
依旧是一丝声响也没发出,莫德流确认雅间中两人都已熟睡之后,折回自己房内,小心把门闩好。他走到不大的窗边,轻轻掀开纸窗和外层防寒的木制挡板,身形一纵,就跃入了月已西沉的长安黑夜中。
虽夜已深,附近青楼酒馆还是断续传来人声,不少灯笼也还缀着巷弄,莫德流小心避开任何可能的目光和守卫,无声无息地翻出坊墙。北出平康坊之后,沿着皇城东墙的方向越过住满高官权贵的崇仁、永兴等坊,已经化身为神秘杀手「高轩」的莫德流在穿越光宅坊后,在城墙外等了一下。待巡逻宫墙的卫士来回的空档,他提气一跃,飞上半个墙高,即将下落时足尖在墙面重点,借势再次往上跳至墙顶。翻过高耸的城墙之后,进入花草扶疏的大明宫。避开右银台门,穿过半个大明宫后往西折,就是种植着奇花异草、豢养着各种进贡珍兽的禁苑。
原本进贡给皇帝当作方物的各色人种奴隶,有歌舞专才的应该被归于教坊,有手艺的则归于工部少府之类。但被当成贡人的卡莱尔非但一无所长,言语无法沟通之外更难以控制,最后只得跟野兽一起送进禁苑,由负责照顾珍兽的大食人看管。
夜已深,隆冬十二月的长安夜晚非常寒冷,即使是在木造屋内也仅能稍减寒意。卡莱尔王子依旧被关在铁笼中,连人带笼被放在一间仓库里,旁边的笼里关着一对雌雄狮。气温很低,薄薄的墙壁提供不了多少温暖,囚禁他的大食人还算用心,点了一盆炭火在屋中防止贡物失温而死,却又恶质地把那火盆放在房间另一侧,离狮子比离人还近。就算出生于寒冷的西欧,只有一张兽皮遮身的卡莱尔也难耐酷寒。他挤在铁笼离火盆最近的角落,把自己缩到不能再缩,用头发跟兽皮把自己尽量与空气和笼底隔开,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冻到半睡半醒,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着。
「砰咚!」
门外传来沉物落地的声响,那声音非常轻微,无法熟睡的卡莱尔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但门口随即传来开锁的声音,门「吱呀」被推开时一旁的狮子也惊醒了,发出低哑的咆哮声。
『......谁、谁?』
伴随着刺骨寒风,黑袍带着惨白面具的人影溜了进来。卡莱尔冷到几乎麻痹的唇舌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质问,但黑衣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把门关上,冷冷瞪着那对张牙舞爪的狮子。
虽然被面具遮盖了脸庞,那对深蓝的双眼仍有种奇异的魄力,镇住了异国的猛兽。卡莱尔惊异地看着来人,还没等到他挤出第二句话,原本低吼着的狮子就已经垂耳低首,泄气地后退坐下。
『你是谁?』
黑衣人走到卡莱尔笼前时,他已经挣扎着起身,凑上来询问。他清楚看到那人手上拿着一串钥匙,瞬间意识到这是来救自己的而惊喜交加。但更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那戴着面具的怪人边对钥匙开笼上的锁,竟然开口吐出了他的母语。
『别出声,我是来救你的。』
『你......你会说盎格鲁语?』
『我会。』
『噢感谢主......』
「嘘!」
高轩从开锁的动作中不耐烦地抬头瞪了卡莱尔一眼,卡莱尔看到了那双眼中的神色之后连忙住口。还好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正确的钥匙,打开笼门,不然年轻王子可能会被那种焦躁的沉默噎死。
『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出去再说。』
铁笼一开,王子就蹒跚走了出来。莫德流没有漏看他身上单薄的遮体物和明显的颤抖,铁门重新关上的同时,黑色绣金长袍也甩到了王子的头上。
『穿上。』
『谢谢,可是你不冷吗?』
『快点。』
高轩所讲的盎格鲁语虽然不标准,但其中的命令之意非常清晰。卡莱尔不敢违抗眼前的黑衣人,手忙脚乱地把长袍套上。而他才把两只手都穿进袖子,金花绸带就飞来缠上他的腰,高轩将那条腰带猛拉紧系,把卡莱尔跟自己绑了在一起。
『呃......』
『抓紧。』
黑衣人没有给卡莱尔犹豫的时间,他伸手把王子的手拉来揽上自己脖颈,然后推开门,飞身而出。
第五章
禁苑的这侧灯火稀少,离开囚禁卡莱尔的仓库时,他看到门前倒了个头上缠头巾的人影,旁边歪倒着已经烧去一半的灯笼,照出泥地上有团暗色痕迹。直到他们已经远离那个角落,异国来的王子才醒悟过来那是血。
『你杀了那人?』
『别说话。』高轩冷冷地说。『会咬到舌头。』
『噢。』
即使背上驮了个比自己高大的人,高轩的脚程对没见识过轻功的异邦人来说还是太快了。他第一次飞身上檐时,卡莱尔吓得手脚并用,整个人紧缠住前方漆黑的人影。也不知是这动作的影响,还是毕竟两人的重量迟钝了高轩的脚步,软皮夜行靴踏上房顶时落脚过重,踩落了一块瓦。两人跳下房顶时,瓦片也在另一侧落地,发出打破宁静的脆响。
「有贼!」
「有刺客!」
灯火伴随着叫喊声亮起,守卫用让人意想不到的迅速围聚而来。虽行迹走漏,高轩的脚步却没有半丝加快或犹疑,金乌扇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上,行云流水般扫开如蝗飞来的箭雨。对比于后方吵杂的喧嚣,他默不作声地纵身舞动,寒风也似地往远处无灯火的方向急驰而去。
几丛茂密的枝叶划过卡莱尔的脸,逼得他低头埋首于高轩的颈间。当他注意到的时候,身后的树丛已经把追兵与两人远远隔了开来,回头是一片漆黑,四下不见半点灯火,只有头上寒星点点。
夜依旧深沉,但布满各种奇树密林的广大园林并不入梦,各种野兽虫鸟的鸣叫交互响应,又在两人飞速穿越时骤然停止,静得让人耳痛。为确认方向,高轩不时抬头从树影间仰望天空,靠着星象一路笔直往西,穿过这巨大的皇家狩猎场。
出了禁苑之后,稍往西南折,朝向遥遥可见的长安外城奔驰。高轩一直到穿过教坊南边的聚落之后,抵达人烟稀少的区域才开始放慢脚步。他的功夫本就是走轻灵一派,长年的卖艺生涯也对体力没有帮助,背着个大男人全速奔驰了这么长段距离,面具下的呼吸终究是忍不住紊乱起来。
『你需不需要......』
卡莱尔关切的问话才出口,就被身前轻微的摇头截断。高轩抬头看看西斜的上半夜星子,面具下的牙齿一咬,脚步虽缓了些,依旧毫不停歇地沿着北面城墙往西。
绕过长安城外墎的西北角,两人来到了城墙的西侧。就算艺高人胆大,莫德流也没有把握能带着劫来的人进城藏匿,他们的目的地在开远门与金光门之间往西,离京城较远的村落。那里有一户极其平凡、甚至有些破旧的人家,跑了大半夜,高轩终于在这里止步,伸手解开系着两人的腰带,把背上的人放下。
「叩叩、叩。」
高轩的拳头敲在粗糙的木板门上,不轻不重,在黎明前的深夜里却十分响亮。好不容易脚踏实地的卡莱尔活动着手脚,正打算说什么,却又再次被面具下的那对蓝眼阻止。
「叩叩、叩。」
再次敲门时,卡莱尔注意到了那中间有独特的节奏。随即里面传出了推门的「叽呀」声、拖沓的脚步,然后外侧的门轻轻被打开了个缝,露出两只苍老的眼睛。
「是你......」
伴随着苍老的男声,木门往外打开,门后是个黝黑矮小的老人。高轩拉着卡莱尔闪进去之后,也不多做解释,就直接了当地对老人说:
「请帮我藏好他。」
老者点了点头,也没多问,就靠着手上半截蜡烛的微光,上下打量起卡莱尔。年轻王子从那对世故的眼神中看到了慈祥与关怀,良好的教养让他想说些什么,但立刻想到语言不通的问题,只好求助地往一旁的黑衣人看去。
『我得走了,虽然语言不通,这个人可以相信,他会照顾你。』高轩终于说出今晚最长的一句话。『我会再来,你要藏好。』
然后高轩完全不给卡莱尔发言的机会,他转头改说汉语,向老人微微颔首。
推书 20234-01-07 :惊蛰————少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