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扇————田终

几日后林文彬到迎风楼，说是家里送来好咸肉，分他半块过年。两人只字未提高轩闯禁苑一案，却从年轻县尉的表情中，得知他约莫是听到了异邦王子的传言，已经谅解了那晚的事情。
第十三章
再过一日就是除夕，即便是夜夜笙歌的花街，也少了那么点糜烂的氛围，染上除旧布新的喜气。平日行动不太自由的烟花女子、男伎，在这时得了鸨母的许可，也在市里成群逛着街，采买着珠玉锦缎等奢侈品。
地点还是胡商汇集的西市，莫德流一身轻便素袍杂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和侍童丝萝俩是迎风楼里杂役之外仅有的男性，楼里各家姊妹逮到机会就拽着两人往外跑，流君是极难请动的，于是莺莺燕燕们就从他的侍童丝萝下手。今日丝萝经不住众姊妹们的诱劝，打一早就满面欲言又止，直到莫德流终于看不下去，只能由了他。但不出所料，过节前的西市车水马龙，一帮人没多久就走散，让迎风楼名伎落了单。
「这位俊美的小哥，要不要进来坐坐啊？」
一路上第十五次被这样招呼后，本就不爱人群吵杂的莫德流脸上阴郁已显而易见。长安城内民风开放，姑娘对中意男子恣意搭讪的情形也非少见，但或许是快过年了吧？今日西市里的姑娘大婶们个个如狼似虎，若不是莫德流对城内烟花地势力划分了若指掌，还真要以为窑子开到西市里来了。
「流！』
各式各样的叫卖与讲价中，隐隐听到这样的叫唤声，莫德流楞了一下，随即拾起脚步继续向前。听见那叫唤时，胡汉混血儿相信自己听错了--那口音、那腔调、那亦胡亦汉的叫法，十足十像他过世的母亲莫德兰卡。而莫德氏早归西多年，这人间已不再有人会那样唤他。
「流！』
再闻时，那声音已然靠近，变得更为清晰。这次莫德流听明白了，那既非幻梦，也不是鬼魂，那是清朗的男子嗓音，正隔着整片市场的喧嚣高呼自己的名字。
除了那位蛮族王子，还能有谁？
『流！等等我！』
莫德流在街角停步。摩肩擦踵的人潮中，卡莱尔正逆流向他跑来。或许是因为他显眼的发色，也或许是他身上亮白的素袍反光，有那么短暂的瞬间，莫德流竟生出了种他在发光的错觉，让人完全无法移开目光。
『太好了！你终于听到了！』卡莱尔跑到莫德流面前，笑着边喘边说。『这里人这么多，我以为追不上了。』
『你怎么会在这？』
『在教堂里太无聊，波切特修士建议我出来走走。据说唐国的新年要到了，街上好热闹啊！我在罗马都没看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
『卡莱尔......』莫德流看着王子开心的笑脸，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无力感。『你不觉得，以你现在的情况不该到处乱跑吗？』
『为什么？』
『为......』
对啊为什么？因为你是被劫出来的贡品、因为你是大秦寺保护下的尴尬身份、因为你正在跟势力庞大的大食人打官司！......以上愤怒的咆哮全部都没有离开莫德流之口。迎风楼的名伎流君、长安的神秘杀手高轩涵养十足，这时只是脸边边上微抽动了一下，表示难以苟同。
『你常出来散步？』莫德流面无表情地问。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独自踏出教堂。』
『没有人跟随保护？』
『已经麻烦他们这么多，不好意思在要他们当向导。』卡莱尔说着，笑了笑。『我想，我应该能保护我自己，这比麻烦不会用剑的他们好。』
异邦王子脸上依旧是真挚诚恳、理所当然，那白皙的面孔让莫德流再次沉默。他低头，看到卡莱尔腰间用皮绳系着一把形状怪异的大剑，认出是在永伯那打的武器。想想也是，就算景教众人打算保护他好了，一群成天关在寺里的僧侣能发挥什么作用？
『......吁。』
莫德流锐利的目光扫过卡莱尔背后的人群，微乎其微、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然后他一把拉过比自己高过半个头的白衣人，用向来冷漠的语调说：
『你想看什么？我陪你去。』
『真的吗？太好了！我在这边语言不通，想买东西的时候卖的人似乎都很困扰。还有波切特修士说你帮了我大忙，找机会一定要好好谢谢你，可是他又说不清楚你住哪......』
『逛完之后，』莫德流冷冷打断王子愉悦的叙述。『你马上回大秦寺，不准再出来。』
『为什么？』
『......』
离开两人相遇的布帛店铺，穿过西市西南的大街是米粮行和酒肆的区域。由于年关将至，扛着大小粮食包的行人车辆都不少。莫德流一路拉着卡莱尔避开来往人潮、推他闪过路边的水沟不说，还得充当翻译兼向导。
还没走到西北边的马市，莫德流就证实了自己的疑虑--在人群之中，有带着恶意的目光跟着显眼的王子。他在向卡莱尔解说马具铺的同时留神，确定了有带着头巾或胡帽的男人，频繁出现在两人身后不远处。
『......唐国的马种跟西方差很多呢......咦？』
卡莱尔对大宛马的评论被从中打断，莫德流握住王子的手臂，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带了他就往回走。
马行往东是墨行炭行等，人行不如其馀地方繁忙。到运河边人少的地方，四五个戴着头巾小帽、大食人模样的胡人眼泛凶光，虎着膀子大步赶上他们。莫德流把王子一推，两人闪入楼宇间相隔的窄巷。卡莱尔察觉到不对劲，也不用催促，自发就领头在布满窗板箱笼的巷中跑了起来。
『流？怎么了？』
『别说话，快走。』
进到店铺后方的窄巷之后，追踪者的存在就更为明显。光以莫德流的脚程，本不可能被追上，但卡莱尔不只体力速度平常，比东方人稍大的身形更增加了活动阻碍。既然巷中没有旁人，后方的胡人也不费力掩饰行踪，猛地发狠拔步追上，距离一下就被拉得很近。
「啧。」
阴暗的巷子在眼前结束，另一条小道交会的开口本甚是明亮，但两人还未跑到巷口，明显为胡人的虬髯大汉就挡住了阳光。卡莱尔脚步一滞，越过王子肩膀见到前方阻碍的莫德流已迅速收步回身。后方的追兵赶了上来，纷纷抽出了短刀等利器。
『流，这些不会是你的朋友吧？』
『不是。』
『我也这么想。』
卡莱尔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莫德流听到他「锵」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可想而知身后是什么景象。然而在这样窘境下，与王子背对背，面对着步步进逼的胡人，暗夜中杀人无数的高轩却僵立当场--若在此处使出真工夫退敌，外头就是车水马龙的闹市，难保不引人注目。若打斗间引来人，或被发现他们杀了这些胡人，铁定会有人注意到流君会武。
而身为一个杀手，最不需要的就是泄漏身份。
莫德流犹豫之间，背后已经传来刀剑相交的声响，面前巷中的胡人也砍了上来。他随手抄起一旁人家用来支撑窗板的木棍，堪堪挡下迎面逼来的刀。那戴小帽胡人的刀势不成章法，他虽游刃有馀，却也碍于窄巷和后方的卡莱尔而难以脱身。
打斗中，莫德流还在思索着要如何才两全，背后就飘来一股粉尘，紧接着是他很熟悉的、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杀手猛然转头，看到穿着白袍的王子往前倒下，肩上正涌出血来。
『卡莱尔！』
莫德流大叫的同时，充满异香的布巾也蒙上了他的口鼻。他眼一花、腿一软，就倒在背后的胡人怀里。
第十四章
卡莱尔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全暗。傍晚的斜阳从高处的窗口照下，让他一瞬间失去时间感。他的头很痛，眼睛几乎睁不开，有人在捏他的太阳穴、揉他的鼻子下方，疼痛让他渐渐清醒。王子勉强扯开眼皮，看到金色的阳光，随即痛苦地又闭上眼。
『起来。』
冷冷的声音在旁边命令，卡莱尔转头再次睁眼，认出那是莫德流。那穿着素面长袍的人似乎习惯躲在阴影中，他跪在卡莱身旁的暗处，阳光只照到他衣摆的一角，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流？』
『起来。』莫德流低声说。『再不起来，我要丢下你了。』
『我们在哪？』
『小声点。某个仓库里。』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
莫德流没有回答王子沙哑的询问，他看着卡莱尔坐起身，就跟着站起。卡莱尔被左肩上伤口痛得龇牙咧嘴，莫德流伸过来一手，他反射性握上。
『站得起来吗？』
『应该可以。』
那看似细瘦的手腕却力道十足，卡莱尔被莫德流一拉，颤巍巍直起身来。王子试图活动手脚时注意到左肩上的刀伤已包扎好，手腕上有被捆绑的痕迹，旁边地上则抛着明显被割断的麻绳。他甩甩头，澄清思绪看向这狭小空间里仅有的另一人。莫德流拉起他后就转过身去，也不跟他说话，自顾自查看起一扇紧闭的木门。
『我们被绑架了？』卡莱尔低声问。
『嗯。』
『我的头好痛......那是萨拉森人的麻药吗？』卡莱尔移到门边，看莫德流微耸了下肩，于是又接下去问。『你怎么没事？』
『闻到异味，停止呼吸。』
『所以你根本没被迷倒？那为什么要乖乖让他们抓来？』
『小声点。我不想引人注意。』莫德流终于转回头来正眼看着王子，问：『可以活动了？』
『可以。』
『好，你仔细听着。』莫德流沉声说。『我们要从这里出去。』
『嗯。』
『出去之后，只要看到我们的人，全部杀光。』
『全部？』
『对。』
门外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有多少看守护卫亦不详，这难知要杀多少人的宣言，莫德流说来却像是劈柴切菜那般平常。卡莱尔吃惊地看着混血儿冰冷的脸庞，呆了呆，终于忍不住问：
『为什么？』
『因为不能让人知道我会杀人。』莫德流靛蓝的眸子闪过一抹寒光，说：『更不能让人看到这个。』
伴随着那话中刺骨的杀意，两抹金光在阴暗的仓库中无声耀起。莫德流从怀中不知何处抽出了金乌扇，两手一挥，长安夜晚鬼魅的凶器就张狂盛开。
『听懂了吗？』
『不，我不懂。』卡莱尔看着边缘锋利如刀的双扇和上面的三足鸟图腾，摇了摇头。『上次你救我，几乎没有伤人，这次是为什么？没有面具吗？你可以把脸蒙起来啊！』
『来不及了，抓我们来的人看过我的脸。』莫德流说。『出去之后，你记好，人全部都是你杀的。』
所以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隐藏身份而得痛下杀手。想通了这点，卡莱尔直率的脸上浮现不忍的神色，但他知道情况不容许争辩。于是他看着杀手冷酷而俊美的脸，皱眉叹了口气。
『我懂了，听你的。』
仓库的木门伴随着巨响被撞开时，门外看守的汉装男子吃惊不小。那人显然是单纯被派来看管俘虏的，不会武功，没听到两人在里面的对话，当然更不可能预料到被困牢的囚犯会破门而出。突然遭此变数，他甚至楞了楞才张口。
「来......」
那守卫连第一声都没来得及喊完全。杀手无声的脚步轻移，金光准确划过那人的喉咙，一蓬血雨喷洒而出。
『走了。』
卡莱尔腰上的配剑当然早在昏迷间不翼而飞，莫德流抽出守卫的单刀抛过去，转身便走，也不管王子是否跟上。
刚那守卫的喊叫虽不大，两人破门而出的声响也足以引来麻烦。本来会掳人的就不可能是什么好人家，当然应变快速也不叫人意外。而携刀带棒的一群大汉闻声聚来时，其中大多人的穿着打扮更再次证实了卡莱尔未出口的猜测。
『流，这些是萨拉森人？』
『杀光。』
莫德流冷冷吐出这句话，矫健身影随即飞窜而出。包括卡莱尔在内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两颗人头已经带着血泉落地。莫德流扑上的第三个人身着汉服，应该是学过点中原武功，那人手一抬挽了个剑花，却连个起手势都还没使全，长剑就已被截成两段。他的两只手从肘下被俐落斩开，然后，是喉咙。
「金乌扇！」
「这人是高轩！」
此起彼落的叫声在庭院中响起，莫德流蓝眼中的杀气则益发猛烈。刚才被他风驰电掣斩杀三人骇住的护院武夫，纷纷拿起武器朝两人袭来。原本寂静的黄昏，转眼就陷入狂暴的喊杀声中。而漩涡的中心，仅有两个人而已。
「一起上！杀了他们！」
用汉语下令的那个大食人，随即正面迎上卡莱尔手中的刀。异国王子虽没有武功，刀剑之类西方兵器却是从小练起，臂力也不可小看。亏得那大食人看似也练过几年，卡莱尔数轮猛攻后，还是弹开了那人手上的弯刀，恶狠狠当胸砍去，那人倒下时，又补上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
见伙伴死在卡莱尔手下，另一个满面乱须的大食人补上来缠斗。卡莱尔在刀剑交锋的空档移目旁顾，高轩的身影已经被血染红，他踩着舞蹈般流畅的脚步，如同朱色风暴刮过一具人体，扬起血幕，随即卷向下一个。
斜阳下，光影交错，伴随着飞腾的血色与金辉。上次莫德流夜闯禁苑是在深夜中，也没什么打斗场面，此时卡莱尔头次见识高轩的武艺，竟看那华美的姿态看到忘了眼前还有敌人。
『卡莱尔！』
『啊！』
卡莱尔分神间，对手的巨剑已劈到他身侧。王子听了莫德流的提醒往旁边躲开，把刀拉回，又跟那大食人斗在一块。
这个新的对手攻势比之前的猛烈许多，又有几个人看在高轩那讨不了便宜，转而朝向较弱的这方进攻。王子没多久就战得双手隐隐发麻，受伤的左肩更是渗出暗红的血来。
第十五章
本来聚集的护院等也不过二十来人，开头几个被麻利杀死，又分去几名招呼卡莱尔，剩下的大汉就挤成一面人墙，轮番围攻高轩。面对如此恶战，京城的神秘杀手脸上依旧不为所动，虽未蒙面，染血的俊脸却像木刻面具一样毫无波纹。他手上的双扇舞成了两道金轮，在渐曛的天色下光彩夺目，挨次打过四周兵器时敲出顿挫的韵律，若非偶然扬起的人血和哀嚎，那场面看来竟像一场声势壮阔的剑舞。
『流！』
卡莱尔左支右绌中出声警告，莫德流蓝眼斜扫，馀光扫到有人正在远离战圈。杀手深如夜潭的蓝瞳微眯，右手金乌扇猛力挥成大圆，左手扇子则脱手化为一道金光，画出长弧追迹而去。
「唰！」
带着内力，旋转的扇面俐落砍过大汉颈背，头颅随势飞出。那欲离开招人的男子跑得急，瞬间失去脑袋，躯体竟还跑出两步才扑倒。无头尸体倒地时，金乌扇已经画过整个圈，又回到原点。包围墙中的高轩猛力隔开袭来的弯刀，腾身一跃，在空中接住回来的金扇。他落地时，人墙中又有两个惨叫倒下。
围着高轩的汉子已陆续失去战意，有人高声呼唤求救，也有人转身逃跑，再次被飞扇夺去性命。
卡莱尔的身手意外要得，他只身对上三个，虽手脸纷纷挂彩、难以取胜，却也没让围攻他的人讨去便宜。酣战间，其中一个对手头突然倒下，只剩喉咙的皮连接着首身。拿巨剑的乱须大汉眼神一散、破绽大露，卡莱尔的刀就插进了他的心窝。馀下那最瘦小的人大惊，正要转头回望，突然手被往后弯，扭曲着跪下。卡莱尔这才注意到乱斗已经结束，全身是血的莫德流赶过来杀了围攻他的人，并生擒住最后一个。
『谢谢......』
对于王子的道谢，高轩充耳不闻，他一手折着俘虏的手臂制造出关节脱臼的惨叫，一手金扇抵上了那人的喉咙。冷硬而乾哑的声音飘出杀手凝着血块的唇，卡莱尔认出那不是任何一种自己懂的语言，却是大食语。
『这屋里还有什么人？』他问。
『主人的妻子、家人......都在另一侧院子。』那大食人疼出满面汗。『守卫......其他守卫马上就来了！你、你快放......啊！』
那俘虏的手被莫德流一扭，痛得哭了出来。卡莱尔喘着气，皱起眉头看着那人脸上讨饶的表情，虽然他听不懂，但眼前逼供的景象依旧让他起了恻隐之心。
『后门在那？』
『沿着那条长廊尽头左转......阿拉在上......拜托......』
大食人最后的话被金乌扇切断。锐利的扇面深深插入那人的喉结下方，拔出时，将死的人只能猛烈咳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