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斜阳下,卡莱尔王子靠着铁匠作台,云淡风轻地说着怎么上岸、怎么被俘虏、怎么因为不屈服而受到各种暴力对待。明明是那么惊心动魄的故事,被他讲来却轻描淡写,只像场普通的旅行。
『然后我被丢上船,航行了不知多久,来到这片土地、游行,最后被你救出。』
说了很长一串话,卡莱尔停下来歇口气。莫德流站在旁边默默听着,胡汉混杂的脸毫无表情。虽曾由母亲口中得知故乡的事,但他从小在中原生长,大陆另一端的故事对他来说太遥远,人名地名都没有意义。既然无从插嘴,他也就没有接话的打算,只是默默看着王子。
『被移到那个仓库时,我几乎已经放弃了。看到你出现,我才知道,这一切考验都是主的旨意。』
异国王子最后的结语在不信鬼神的杀手耳里听来荒谬,但那张洁白面孔上的表情是那么认真虔诚,让人嘲笑不得。莫德流无言了半晌,终究短促回了句:
『我跟你的神不熟。』
『但是你出现了。』
卡莱尔那话接得自然,就连口齿伶俐的迎风楼流君也哑口无言。母亲死后,莫德流不曾听过她说的那种语言,在街上听到卡莱尔求救的那天,同样口音的亲切感震撼了他,再加上同时使用拉丁文以及第三种语言,立刻证明他绝非野人、不应受此对待。但即使如此,就算被囚之人是母亲祖国的贵族好了,莫德流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甘冒险境救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于是只能摇摇头,在心底叹了口气。
『那不重要。』他说。『重点是,未来打算怎么办?』
『回国。』
莫德流再次语塞。亿万里长路尽头的遥远异邦,岂是这样说回就回的?一路苦难而来,卡莱尔不可能不知道这简单宣告背后的艰困,但说来却又是如此理所当然、让人无从驳斥。沉吟了半晌,莫德流还是找不出任何话来回应,就算他本性沉默,平日若不接客可像哑子般镇日无语,今天无言以对的次数也实在多了些。他脸上依旧冰冷如霜,两道柳眉几不可见地微蹙,靛蓝眼眸却不自觉透露出复杂的思绪。
告别卡莱尔和那对相依为命的祖孙之后,莫德流没有直接回城。渐斜的阳光下,他骑驴向北走了一段,在离王家村不远处的一间小庙再次驻足。
庙很小,建筑连带寺名匾都破旧,上面的「云龙寺」三字几乎不可见。将驴在寺院内栓好后,莫德流取下了刚才从老人家带出的包袱,踏着扫开雪的石板路往内走。庙祝和他是熟识的,见人来,双手合十行了礼,就任他自己往正殿走去。莫德流熟门熟路,在正殿拜过释迦摩尼后,进入供奉亡者牌位的偏殿,在架上找到了一个朴素的木刻牌,放在案桌前。当他点燃香炉中的檀粉时,偏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轻不重,步伐适中,踏地施力的方式却沉稳而弹性十足,其中带有种奇妙的韵律。这样脚步不似一般僧尼,若非略有内力的习武之人,绝对不会如此走路。莫德流听那人在门口停下,却也没有回头张望,他不动声色地在香案前蒲团跪好,拿起经文来默念。饶是来人耐性十足,他一本经文慢慢念完,三拜九叩后起身,那人都一言不发等在门边。
「我不知道你信佛。」
直到莫德流拍净了衣衫转身,门口的人才不温不火地开腔。那人身形挺拔,一身崭新官服盖在不知什么毛皮料子的斗篷下,赫然是新上任不久的县尉侯邦彦。莫德流见了此人,合宜地表现出惊讶的同时,早已换上流君的表情的面孔也笑开,温和轻声招呼。
「侯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唉,我这人就是坐不住。闲来无事,雪又停了,待在城里跟人大眼瞪小眼于我个性不合,当然偷空出来走走。」面对流君脸上那完美的职业笑容,侯邦彦咧开嘴,还以吊儿郎当的耸肩。「就这么巧,刚才瞥见一个很眼熟的背影,好奇心起,信步跟了进来,果然是你。你呢?城里寺观这么多,怎么大老远的跑来这偏远小庙?」
「来附近村子取手艺。」流君还是笑,眉宇间却幽幽添了一笔哀伤。「之前腊日不得闲,到今日才有空。顺便来祭拜双亲......以及先师。」
「喔?我倒不知道这边小村有名匠,取了什么?我可以看看吗?」
年轻县尉的表情语调虽然轻浮随便,黑白分明的双眼却是目光炯炯。听他这样问,莫德流心中立刻一凛,但表面上还是谈笑风生,闲话家常似的回答。
「也没什么,长年跟他们订东西,天寒地冻的不好叫老人家送进城。」莫德流边说着,边弯腰把放在一旁的包裹拾起来递上。「不过就是个老师傅的闺女,刺绣手艺还过得去。侯大人要看吗?」
「也好。」侯邦彦也不推辞,伸手就把包袱接将来。「刚来长安不知哪里有好裁缝,见识见识,下次没准就跟他们订了。」
「侯大人小心,包裹要散的。」
侯邦彦接来包袱,就动手解上面的结。那包袱是块大布巾装着柔软的绸料,上头结一解,就往左右散了开,流君快手抢上去,从下方把包裹托住。侯邦彦抬眼,刚好对上了那对湛蓝的眸子,于是歉然一笑。
「对不住,是我不当心,差点把新料子沾土了。」
「没事,您就这样看吧!」
侯邦彦不是会跟人客气的人,既然有人充当现成的桌子,他也乐得轻松,就着流君的手展开了包袱。里面是叠厚实的绣花厚缎,艳红光润的底料上,用一色粉红到浅红的丝线绣出梅枝,伴上皎白和鹅黄的花朵,和偶缀浅蓝浅绿的云彩梅叶。侯邦彦捏了一叠缎子起来,把角落翻开,看到未收尾的布边,领悟到这是匹如画般还未裁剪的新布。
「果然好手艺,这活价值不斐吧?」
「还好,就一贯多钱。」
「那难怪你要自己来取了。」
侯邦彦笑着把布料放回包裹中,任流君收回去把包裹细细重新打好。此时老和尚出现在偏殿的内门旁,看到了新来的客,也不诧异,依旧双手合十行了礼。然后说天冷,备了茶,问两位客人如有兴致要不要到后面暖身。
「流君,你不急着走吧?留下来一起喝碗茶?」侯邦彦笑笑,口气中还是一派江湖浪子的轻浮。「你刚说来祭令慈和师父,让我想起一个故事,你或许会有兴趣。」
「既然侯大人邀了,我哪有拒绝的道理。」莫德流把包裹拎在手上,朝老住持点了点头,道:「师父,麻烦您了。」
第九章
外面天还是晴的,空中却飘着晶莹的细粉,微小几乎不可见的冰晶反射着午后的阳光,缓缓在空气中上下浮沉着,也不落地。小庙本就不大,正面三间供奉佛像和牌位的大殿之外,后面仅三四间简单房舍,供两个庙里的和尚起居,偶尔拨给路过的香客借宿用餐之类。
老住持把两人引到小厅中后,端来了泥制小火炉、茶具茶碗等后,就退了出去。这不大的寺院,桌椅等倒都是胡式,两人把炭炉放在桌旁,一人占据圆桌的一隅。炉上锅里的雪水是已经滚过的,没多久就冒起小泡来,莫德流随手舀起一瓢后,往锅中添了点盐,待水再滚,就用竹勺缓缓撒入磨细了的茶末、用夹子搅开,再冲入刚才勺起稍凉的水。
天气实在是冷,虽然两人都有武功底子不畏寒,进到温暖的室内,几碗热汤茶下肚之后才又有兴致开口。
「那是啊......七年多前,我大概十八、九岁时的事情了。」侯邦彦呼了口气,也不看莫德流,就望着窗缝外飘悠的雪粉,悠悠开口:
「我家住在东都南边,汝阳县外面的一个小村。不瞒你说,我家里世代造酒卖酒维生,后来又兼经营粮食金玉等生意,手头上有几个小钱。既然有钱啦,当然就希望孩子念点书、学点武艺什么的,天下父母心嘛!
「那时我年纪轻,读了书,又有点武艺,就免不了心高气傲。某次家里一批货运出去没多久,送货的人就落荒跑回来,说是货给拦路土匪劫了。货虽然被抢,几个家人性命倒是没有受伤,我父母大哥打算报了官就没事。我呢,就说当时心高气傲了嘛?仗着自己学了点拳脚,才刚出师,听到家里生意吃了亏,咽不下这口气,就自己带上家伙,沿送货的乡道一路寻事去了。
「你笑也没关系,我现在也觉得好笑。不过是还未及冠的少年,对付一班杀人越货的强盗,你说怎么可能打得过呢?后来找是找到抢我们家买卖的土匪了,不过他们十几个人一上来,我哪应付得来?杀伤了三个还四个,最后打不过,又给伤了,当然只能跑。我跑啊,那票土匪就在后头紧追不舍。幸亏当年我师父教轻功时打得凶,我多少学了点东西,才一时半刻没给追上。
「可是虽然拉开了距离,四下都是荒山野岭的,我带伤又跑不久,后面的追兵就感觉一直没甩掉。当时我跑啊跑的,想着惨啦,今天小命休矣,大概逃不掉了。
「这时候,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侯邦彦说到这里,刻意停下来喝茶,卖了个关子。流君跟各式客人调笑周旋惯了,当然知道这时该怎么做,于是只摇头说不知,催促他往下讲。
「我边跑,边在心里求神拜佛的。除去把强盗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之外,当然也不忘记跟自己家里的祖宗十八代讨饶,求求他们老人家救救这不肖的孙子。
「然后啊,我跑啊跑的,就听到一旁林中传来乐声。当时我大概是失心疯了吧?也没想到带着土匪逃过去会给人添麻烦,只想着终于有人了,就拔腿朝音乐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林中有一小片空地,有个南方人模样的中年人带着个男童在那里,好像在教小童舞蹈。那中年人手上拿着一把胡琴,音乐正是从他那把胡琴传出来的。
「看到有人满身血跑来,那中年人立刻停了动作,搁下琴来搀扶我。我看那边就一个半人--欸,小孩子算半个嘛!--心里一凉,估计他们救不了我。就跟他们说后头有土匪在追,怕给他们添麻烦,我还是走吧,要他们也早点离开。但那操琴的师父却不在意,坚持把我拉了坐下,打开旁边他们行李的箱笼,拿药给我包扎。
「你铁定知道,汝阳那边是酒圣杜康的老家,附近的人都懂点杯中物。那操琴的师父从旁边葫芦里倒出什么来给我洗伤口时,我一嗅就知道那是好酒,年轻时人不知天高地厚,在那种情况下也能开玩笑,我说:『唉,这么好的酒,在杜康老爷的地头上拿来洗手,就不要以后杜老爷罚我一辈子没得喝。』
「这一说,那琴师就笑了,说山中随处可遇到知音,酒圣故乡果然值得一来。我想会带着酒葫芦四处旅行的,十个里面有七八个也是酒圣门徒,好饮之人没有不豪爽的,也就跟着大笑。那琴师给我洗了伤口、拿金创药包了,也不许我走,就跟我一人一口把那葫芦酒喝了个空。
「那琴师啊,虽然好饮,不过量实在不怎么样。小半葫芦酒下肚,他就醉得东倒西歪,旁边他的徒弟皱眉来扶,他不要,反而把箱笼给踢翻了。那一翻,倒摔出了很奇妙的玩意儿来。你可知是什么?」
侯邦彦又停下来拿茶水润喉。莫德流摇摇头没看他,默默端着茶碗啜饮,脸上微笑像是凝了似的,波纹不兴。
「那玩意啊,乍看实在看不出是什么。就外形来说,很像石锁直接削薄了,不过质地像厚铁或钢。那是一片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弦月形的厚钢片,月弯的地方加了个把手将月牙两边连着,又用轮辐样的钢条绷了把手和月弯间的空白。那玩意两片一组,用皮绳系在一起,刚掉出来时我还以为是什么西域乐器,不以为意。但那乐师似乎相当惊慌,旁边的男童也连忙凑上来把那东西收好,我就留上神,随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没什么,小徒练舞用的道具呢,别在意。』那琴师这么说,我想胡地乐器多古怪,也就没再追究。后来呢,那琴师说醉了要先走醒醒酒,叫我别跟上。我想分开也好,土匪追上来不会连累到他们,就自己在那林间空地多坐了一下。
「等我歇够,想那对师徒也走得够远,就起身往回程走。没想到才没走多远,就看到一路横尸、血流满地。十几个穿着粗鄙的大汉倒在地上,赫然就是刚才追杀我的那帮土匪。仔细一看,每个人喉咙上都有道大口,像是用什么极快的刀割的,甚至有两个首身已经分了家。奇怪啊,在那空地歇着时我留神过,期间除了那对操琴练舞的师徒,并没有人往这方向去,那土匪怎么死的呢?
「我这才醒悟过来,刚才我看到的那怪玩意,根本就是人家的独门兵器。练武练舞,讲起来还真分不清咧!说起来,我还欠那对师徒一条命。」
「这么久以前的事了,亏侯大人还记得这么清楚。」流君在一旁煮新的茶,慢条斯理地加盐、撒茶末,倒不怎么留意侯邦彦。
「对啊,我也不知道我干嘛记这么清楚。」侯邦彦笑笑,举手把碗中凉了的茶水喝尽。「还有件事我也莫名记得很清楚,就是啊......那琴师的徒弟,长的不太像中原人。鼻子很高,皮肤白皙,更特别的是,那对眼珠竟然是像潭水那样的深蓝色,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样的眼睛。」
「喔?」
「这次调来长安,听说要抓一个用扇子的杀手,我心底就有点什么东西在痒痒着,却找不出个头绪。那天林兄带我去他的老相好流君那捧场,我看着流君转啊转的,突然就想起了当年那对师徒。哎呀,那奇怪的独门兵器,若加上些棱角,看起来不就像把张开的纸扇吗?」
说到这里,侯邦彦一双犀利的眼睛已经牢牢锁在莫德流脸上。莫德流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不回避,就直直回望,那双颜色特殊的眸子中半点感情也没有。
「然后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侯邦彦看着莫德流,眼睛眨也不眨地说:「那个琴师啊,唤他的徒弟叫『流儿』,你说这巧不巧?」
「这天下事......还真是无奇不有啊?」莫德流看着眼前的县尉,百尺寒冰似的眼睛已经带上了杀气。「你说是不是?侯大人?」
「是啊,是真巧。」算算茶该煮好了,侯邦彦自己舀了一碗,却也不喝,尽看着碗子里头漂浮的茶末。「我一直在想,如果有哪天能再遇到那对师徒,必定要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侯大人倒是有情有义。」
「没什么,这是做人的道理。」侯邦彦试了试茶水的温度,啜了一口,随即起身,也不看坐着的莫德流。「好啦,旷职这么久,我也该回去办公了。就此告辞。」
「侯大人慢走。」
侯邦彦拿起斗篷,披上身,系好之后准备离去。推上门板前,他又想到什么似的,停步回头。
「流君。」他说。「林文彬虽然有点木,不过是个实在的好人。你莫要辜负他。」
「侯大人这哪的话......」
「走了。」
侯邦彦最后招呼一声,就大踏步走入又开始飘雪的寒风中。从人离去到脚步声完全消失,莫德流只是坐着、喝茶。老住持走进来招呼他的时候,那白玉似的脸上是一片冱泉凝漏,比外面刀子似的北风还要冻人。
第十章
长安城设计正方对称,朱雀门大街从正中综切,把整个城市分成两部份。东边为万年县,西边归长安县,各有一个广大的市场区域,称为东、西市。但由于东市旁即为唐玄宗起居办公的兴庆宫,权贵环绕,东市的商业活动较为受限,比不上胡商蕃人充斥的西市。迎风楼所属的平康坊在万年县,紧邻着东市,但在这个乍暖还晴的午后,莫德流出了平康坊,也是乘着驴往西而去。
长安城内最兴盛的贸易区集中在西市,正午开市之后,市内就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进入东南门后,在市内街上随着人潮慢行,左弯右拐,经过贩卖铁器、丝绸的排排店铺之后,就来到了金玉珠宝商汇集的区域。在众多的胡铺之间,汉人开的店铺靠门口的匾额旗帜辨明正身,莫德流停在一家不大的店面前,拴好坐骑就走了进去。
店铺内并不宽敞,摆着几个矮柜,上有金玉珊瑚等首饰。柜台后头伙计认得莫德流,见他来,便笑着招呼等他走上前。
「流君,今日可有闲。想看什么?」伙计说。
「这些替我存着。」
莫德流从怀中掏出布囊,轻轻置于柜台上。伙计手脚俐落地把布囊打开,其中是一些银锭和金玉首饰等,在不甚明亮的铺里依旧是金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