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伯,我得走了,麻烦你。」
「进城小心。」
高轩离去的轻风刮散了老人的语尾。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影足尖一点,就飞越了民家矮小的篱笆,转眼不见踪影。
「孩子,天冷,先进屋吧!」
老人和蔼的嗓音让卡莱尔收回痴望黑夜的目光,虽然言语不通,但抚在他肩上的手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就像带他奔驰了整夜的黑衣人不宽广的背,即使沉默、就算无法理解,也让他自踏上这片土地以来首度感到安心。
『我忘了把他的衣服还给他。』卡莱尔握紧了手中的腰带,喃喃说。
「不用担心高轩,他不会有事的。」虽然有些偏差,老人还是从王子的语气中读出了他想表达的感情,于是微微一笑,带着他往屋里走。「来,进屋去吧!」
『谢谢你。』
「别客气。」
放下背上的人之后,杀手的脚步自然轻快许多。他如箭般射过村落、酒家和无人居住的旷野,翻过比皇城易翻许多的外城墙,急速穿越依旧沉眠的长安。半个多时辰之后,高轩回到迎风楼。当他拿下面具、把夜行衣和金乌扇一并藏好时,远方已经传来开门鼓的声音。他才宽衣躺下不久,就听到外面的雅间有动静,然后是林文彬起床、丝萝打水给他梳洗的声音。
天还是没有转亮,但窗外开始渐渐起了人声。莫德流躺在床上,留心分辨隔壁雅间里的动静。一直等到林文彬拒绝用早餐,告辞离去之后,他才阖上眼睑,瞬间就进入深眠之中。
第六章
从午后开始,长安就下起了细细的雪,灰白灰白的云层遮着天空,让暮色加快了侵袭的脚步。风飕飕吹着,微小如尘的雪一波波飞扬起来,就像大厨揉面时撒在空中的面粉,又似纤手拂动下的丝幕。此景美则美矣,身处其中却是冻人彻骨,于是路上行人都给逼了到房子里,街上仅剩少数无法偷闲的脚夫仆役,披着斗篷缩着脖子急匆匆赶着路。
迎风楼坚固的夹层木墙隔开寒意,尖啸的北风也被远远斥了去。西侧厢房流君的雅间中,一炉炭火燃得正好,坐床几上几碟小菜却空待着无人的丝绒座垫。金勾放下后,蓝丝暖帐把檀木大床里外分成了两个世界,外头温暖,里面温度却更高。外面天色还未暗,大床上却已是人影交叠,两具躯体在薰香的烟丝中隐隐可见,绸被间正是翻云覆雨之时。坚固大床轻轻摇晃着,帐内不时传出男人急促的喘息,伴上流君偶然溢出的低软呻吟,交织成一片春意无限的音效。
几个猛烈的动作之后是定身一颤,覆在迎风楼名伎身上的男人大喘几口气。半晌之后他才放松臂膀,缓缓在流君身侧卧下。
「哎,流君啊,数月不来,你这里是怎么......变得更让人销魂啦?」
男人说着,边抬手抚摸流君的面庞,语中尽是缠绵之意。流君额上起了一层薄汗,他嘴角勾起半抹微笑,一只骨感的手抚上男人的,来回摩挲。
「还说呢,颜大人您这么段日子不见人影,可让我好生想念。」
「我也不愿意啊!」年轻男人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个月刚娶亲,家里老婆管得严着呢,哪还能像以前一样?」
「难怪刚来一进门就说今日时间不多。」流君轻轻笑着,在恩客的手上落下细碎的吻。「不过颜大人......现在什么时刻啦?您不是说关门鼓前要走?」
「就你这厮精的像鬼一样。」年轻男人挺起上身,笑着在流君额上轻轻一敲。「是不是忙着赶我走,好去找别的相好厮混啊?」
「哪来的话?流君当然希望颜大人天天留下来过夜......」
「那好呀!」
男人说着,就是往流君脖颈间一阵胡啃乱咬,加上意犹未尽的双手在那如玉肌肤上又揉又捏,换来名伶止不住的讨饶轻笑。
「哎唷、哎!」流君笑着,抚在恩客胸口的手倒是半推半就。「我是、我是担心颜大人,夫人醋劲挺、哎唷、挺大的不是?」
「说不过你。」男人玩闹一阵之后终于收手,笑着边说边往床上被褥一倒。「去去,去叫人水来给我洗身子去。是该回去了。」
「就您这句。」流君笑着爬起身,转头往外面叫唤。「丝萝,打水来给颜大人抹身啦!」
「马上来!」
外面侍童清脆回声,不多时一个仆役就打了桶热水进来。流君披衣起身时,丝萝正搬来高脚几,往上面搁着油膏布巾等沐浴用品。伸手试水温的当儿,他看到了侍童给他使的眼色,于是轻轻把耳凑上去。
「林大人在外面客厅,等了有一刻多钟啦!」少年低声说。
「知道了。」流君轻叹一口气,把衣袍拉拢,直起身来。「你帮我伺候着颜大人,我去去就回。」
「嗯。」
外边客厅里,穿着半旧官服的县尉坐立不安,绕着客厅走来走去,正是今早才离去的林文彬。他方才急匆匆来到迎风楼西厢,拍门时给丝萝拦着,说流君正在接客,还是他端了官架子出来,好说歹说后侍童才让他在客厅候着。
这不等还好,越等就越让人难堪。迎风楼各建筑间的墙搭得厚实,屋内厅室间隔音却不甚佳。林文彬是习武之人,听力异常灵敏,他自己在这客厅里静坐,隔壁房间里却满是云雨之声。这于礼不合说要走吧,却又急着要见流君走不得,于是听得他是火气越来越大,脸上也忍不住一路烧红到耳根。待听到流君跟恩客告罪,说外边妈妈有事找他,得暂时离开时,林文彬已经把丝萝备在桌上的整壶凉水喝了个乾。
「文彬哥,什么风又把你吹回来啦?」
流君从里间走出时只披着一件外袍,用腰带随意系在身上。他满身发衫凌乱不说,两条白皙修长的腿更大半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外,加上领口大张,脖颈间露出粉色的印痕。那旖旎的景象看得林文彬心烦意乱,连忙转开头去。
「怎么了?难道说是昨晚醉得彻底,没跟流君共度春宵而遗憾吗?」流君看林文彬不说话,便笑着出言相激。「不巧哪,可能得等明天啦!」
「昨晚!」这词一被提起,林文彬方才的羞赧立刻扫荡一空。他猛地转头,一对虎目狠狠瞪着眼前的年轻友人,沉声开口:「你说!你昨晚去哪了?」
「林大人跟我说笑吧?」流君拉拉衣衫,笑道:「我昨晚能去哪?睡在我房外的林大人不是最清楚吗?」
「不要跟我装蒜!」
林文彬一声低喝,伸手就揪过流君半张的领口,把那扮相娇弱的人影拉到自己面前。他用仅两人可以听到、却不失怒意的语调,异常用力地说:
「你利用我。」
「哎......」
「别跟我打马虎眼!」林文彬低吼,他眼里有遮掩不住的沉痛。「你杀人放火还则罢也,怎么犯到禁苑去了?」
「林......」
「高轩杀的一直都不是好人,我相信你自有理由。但你倒是告诉我,杀到大内去抢御贡有什么理由?你告诉我啊!」
「我怎不知......」流君动了动脖子,好像挺难过的样子,但他脸上还是带着笑。「我怎不知道,杀手杀人还需要理由?」
「流君!」
「是?」
「那侯邦彦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洗耳恭听。」
「京城两大杀手过于猖狂,府县早就打算铲除了。」林文彬的鼻子几乎贴到了流君的鼻上。「那家伙,在前职是有名破案无数的神探。这次特别破格把他调到长安,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嗯,昨晚好像有听说此事。」
「那你还在他鼻尖下......!」
林文彬自己那句话才出口,就立刻意识到其中的厉害而收声。面前,流君正对他微笑着,那脸上残妆留着风尘的痕迹,可是黛绿中的一双碧眼却是安静而冷澈。年轻县尉默默松开了手,放开流君,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名伶,突然发现自己从不曾了解过这个人。
「你......」
「嗯?」
林文彬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两人就在那大眼瞪小眼站了半晌,青年的眼神从流君脸上不自觉移到下身,发现颜色诡异的液体正沿着一条大腿蜿蜒而下时,错综复杂的苦涩几乎淹没了他。
「那,如果林大人没什么其他指教的话......」流君注意到林文彬的视线,把外袍一拉,遮住了自己的腿。「我屋内还有客人,就不送了。」
被那一遮,林文彬猛然醒来,连忙把视线移到别处。好半刻之后,他才理清了思绪,轻声开口。
「现在府县还未认定凶徒即是高轩,只知道是披着绣金黑袍的男子。」
「喔?」
「......凶徒和被劫之人的画像,明天就会贴满城里。」年轻县尉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若上面查办起来,我谁也保不了。」
流君终究是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勾起胭脂脱落的红唇一笑,转身走回里屋。林文彬没有留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自己一人站在客厅当中,站了很久。
第七章
昨日下午的小雪,到深夜就变成鹅毛般的大片,下了整晚,盖得整个京城白茫茫。半尺多深的雪一时半刻也融不化,正午太阳一照,没铲雪的郊外晃晃闪出整片刺眼的反光。
西出金光门,穿过胡姬胡人招揽着客人的酒馆区,离开官道后不久,乡间小路就变得难行无比。莫德流裹严了棉袄斗篷,骑在黑灰毛驴背上,踏着被往来村人踩烂成一团雪泥的乡道,缓缓前行。厚重的雪吸去了周遭大半的声音,一路行来,只有飒飒风声,偶尔间杂孤鸦飞过时粗哑的两三声鸣叫,和树上积雪落地的闷响。
转过茂密的护村树林,不大的王家村在面前悄悄出现,路过的乡民见到有客,也不引以为异,略略点头就与毛驴擦身而过。莫德流赶着驴,继续往前走去,再过两三户人家,就听到了铿铿的打铁声。一幢用杂木乱枝围成矮篱的人家离开村中其馀建筑,稍微独立地坐落在村落边缘,屋后烟囱冒着袅袅烟雾,打铁声正是由此传出。
门大敞着,莫德流在门前下驴,把坐骑栓好在树干上后,便拍了拍门,迳自走进不大的院里。
「啊啊!」
无意义的人声从屋旁传出,一个穿着朴素的农家少女从鸡笼边站起。莫德流正要把斗篷的帽兜解下,她就认出了来人,于是欣喜地走向前,口中依旧是「呀啊呀」的叫着。莫德流看到哑女走来,冷漠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刻意面对着她的脸,一字一句慢慢问:
「小蕙,永伯呢?」
「啊呀。」
少女黝黑的往屋后一指,示出方向。莫德流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朵杯口大的折枝茶梅递上。哑女羞怯地垂首,踌躇了半晌才慢慢伸手将花接过,小心地抬头看着眼前俊美的男人。莫德流对她温和笑笑,伸指抚上她梳得光滑的鬓角,又看了看她手上的花,名唤小蕙的哑女腾地脸一红,头一低就往屋里窜去。
「哎,我说呢,小蕙等了你两天啦!」黝黑老者负着手,慢吞吞从屋后走来。刚才孙女脸上的嫣红他尽收眼底,让他也满面笑容。「昨天早上醒来知道你半夜来过,我没叫她,可是气得跟我闹了半天别扭。」
「麻烦你了。」莫德流脸上的微笑已然敛去,深蓝的眼眸中瞬间多了锐利。「我带来的人呢?」
「后面呢,刚在跟我打铁。」对于眼前青年变脸之迅速,老人倒是见怪不怪。他交代完后便温吞吞往屋里走,像是早知道莫德流不会跟上。「我去看看小蕙帮你洗了衣服没。你们话讲完,进屋里喝杯茶吧!他也跟我忙了大半天了。」
转过简陋的夯土木顶房舍,后院倒是比前院隐蔽。大概是为了打铁细工等方便,高叠的土墙遮住了绝大部分外来的视线,斜搭的木棚也遮去了大半的风雪阳光。莫德流移动的期间,依旧听到后面持续不断的金属敲击响,他一贯沉默地往后方走去。被辟为工作区的后院燃着炭炉,明显非中原人的高大身影背对着屋舍,正挥舞着榔头,卖力打着铁。
由于打铁巨大的噪音,加上杀手隐藏气息的习惯,专心工作的卡莱尔并没有发现来者。莫德流也不作声,只是悄然走到院边,静静端详一天半前自己犯险救出的陌生王子。
老实说,他没想过这人是长的这般模样。
不知是老人的建议或他本身的要求,卡莱尔剃去了满脸长而杂乱的胡子,露出一张干净、菱角分明并且而高贵的面容,看来相当年轻。之前在游行中看到的满头乱发也修剪了些,绑成一条犹如麦绳般的金色粗辫。他身上穿的显然是老人的旧衣裤,怎么看都短了许多,反而把他宽大的骨架衬得英挺,并透露出一股独特的教养来。
卡莱尔左手持火钳,右手挥着锤,袖子被他卷到手肘上,肌肉明显一鼓鼓随敲打舒张着。午后斜阳照在中原男子没有的身形上,鼻沟眼窝深深浅浅地描出阴影,配上那张专注认真的面孔,除去同样的发色和身材,任谁也看不出这就是数日前游街时宛如猛兽的蛮族。
『午安。』
『啊,午安。』
看了许久之后,莫德流冷不防出声招呼。卡莱尔闻声停手,回答时转头看到一个人,也不太惊讶,他随手放下了铁钳和锤,微笑着看穿着斗篷的人走来。
『你好,我叫流·莫德。』
『我是卡莱尔·亚历山大·乔治·克利斯坦王子,你可以叫我卡莱尔......』
『怎么了?』
卡莱尔将尽未完的语尾让莫德流起疑,他稍稍仰头上看,发现那对浅蓝色的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微眯起。
然后异邦王子突然「噗通」一跪。也不顾地上满是煤屑炉渣,他就这么五体投地,硬生生给莫德流磕了三个响头。
「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那句话虽然发音不完全标准,却咬字清晰明白,十足十是汉语。就算莫德流经过许多大风大浪,见到他来这套,也瞬间傻了眼。
「你会说汉语?」
『这是老伯教我的,他说这是这里人道谢的方法。』卡莱尔也不待莫德流来扶,就拍衣起身。『我想,你救了我,要道谢还是用当地的方法比较好。』
『不对。』莫德流的惊吓持续不了一眨眼的时间,他立刻意识到话题上有错误。『你说我救了你?』
『不是你救了我吗?』
『你怎么知道是我?』
『呃,不是吗?』
异国王子年轻的面庞上有深深的疑惑,莫德流一下也说不出话来,就只能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上半个头的人。沉默进行了许久,院外有只乌鸦嘎呀叫着飞过,谁也没想到要转头去看。
『抱歉?我说错什么了吗?』
跟莫德流面面相觑了半晌,卡莱尔终于忍不住这样问,换来的却是那冰霜脸上某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然后,莫德流扯动眉角,无声笑了起来。
这并非流君作假的笑,也不是高轩冷漠的讽刺,若卡莱尔认识流君或高轩其中之一更久些,他就会知道眼前那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有多不寻常。可惜他在两夜以前从未见过此人,他只知道那个表情没有恶意、有些促狭,但看起来很温暖。
「罢,算我服了。」
『莫德先生?』
对于王子听不懂的表情,莫德流没有正面回应。他兀自笑了好一会儿,才转回头,用盎格鲁语继续交谈。
『你可以叫我流。我的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来自西方,跟你说同样的语言。』莫德流还是笑,不过嘴角染上了苦涩。『我是个杀手。』
第八章
卡莱尔的故事很简单,就像任何一个被俘虏拐带的奴隶那样。他的故乡在遥远的西方,从中原往太阳落下的方向前进,穿过整片宽广到无法想像的大陆之后,陆地的尽头是一片海岛。那上面有许多小王国,他是其中最强大的麦西亚王国国王的么子。
大约在四、五十年前,邻国诺森布里亚王国派来的一名传教士,使麦西亚王国皈依了罗马天主教。经过半个世纪的薰陶,国内的政治、生活、艺术......无一不受罗马天主教会的影响,卡莱尔身为最小的王子,又对于政治和战争兴趣缺缺,于是就带了少数随从往罗马地区旅行考察。他犯下最大的错误是,当到达梵蒂冈之后,他对当时的东罗马帝国产生强烈的兴趣,于是搭船前往君士坦丁堡,并在途中遇到暴风雨,船只解体,被吹到阿拉伯(萨拉森)人统治的伊斯兰教区域。
『......在那场灾难中,我失去了所有的随从,萨拉森人听不懂任何一种我会的语言,把我当成牲畜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