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被训斥,卓烨的感觉却更不好受。僵立在一旁,像变成透明的,存在感极低微。
直到宁妈妈与程颖等人赶到病房,医护人员也接踵而至,病房中的静默才被打破。宁陆在旁人的嘈杂声音中醒了过来,这一次他入睡的时间较长,令人担心是否又有昏迷的迹象,因此医生需再度对他作全身检查,才能够确定下手术时间。
卓烨回到走廊上站着,每一秒都很煎熬。病房中等待的人也都静得惊人,沉默能将人内心的慌张扩大许多倍。
直到医生再度走进来,宁陆也坐在轮椅上随后跟进。听到医生通知确切的手术时间,所有人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提起了一口气,面部表情都难以看穿。
卓烨站在走廊上听见医生的话,则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宁陆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要被取下来。在所有人面前将衣服展开,露出颈上、手腕上、手指间配戴的东西,宁陆原本一片平静,却在医生指向他的胸口坠着的一只戒指时,脸色微变。
"这个可以留着吗?"宁陆轻声问。
"不行,任何金属的东西,都会影响到手术的进行。"医生语气严厉地说,然后伸手想要将宁陆悬着戒指的那条细绳取下。
宁陆避了一避,仍旧轻声央求着,"这不是金属的,而且它对我有特殊意义,拜托你。"
"小陆,等手术过后,它还是能由你继续戴着,现在取下来,乖,好吗?"一旁的宁妈妈着急起来,跟着劝说宁陆。
宁陆的眼圈微红,他知道自己拗不住这些人,瞬间有些绝望。
"我帮你保管吧。"卓烨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
宁陆讶异地抬头,只见卓烨认真地说:"我知道它对于你的意义,相信我,我会保管好它。"
所有人都望着自己,视线仿佛能将自己穿透一般,宁陆却只是静静的眼神,卓烨也迎着他的视线,许久过后,宁陆才微微低了低头,伸手将戒指摘了下来。
"如果丢失了它,我不会放过你。"宁陆将戒指放在了卓烨的掌心,然后低声说。
卓烨用手指包住了戒指,咧嘴一笑,"我不会犯第二次这样的错误的。"
宁陆望了他一眼,眼神终究有些不平静,疑虑微微浮在他的眼底,悔意几乎在同时便涌上他的心头,但他没有将戒指收回去。
卓烨的笑容快要咧到脑后,不管其他人用怎样刺目的视线瞪着他,他将戒指当作宝贝一般揣在怀里。
在宁陆要接受手术之前的最后注射时,卓烨忽然站在宁陆的床边问,"你害不害怕?"
宁陆有些讶异地抬眼望着他,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
卓烨因为宁陆的诚实回答而露出笑容,他抓了抓头,说,"不要害怕。如果实在很怕,就深呼吸,过五秒钟,就会忘记之前害怕的是什么。"
其实卓烨也很难轻松下来。
宁陆被推进手术室时,许多人围拢上去,卓烨只能站在床尾,这时候,宁陆已经失去知觉,那些人的叫唤声,都进入不了他的耳中。
卓烨直至望见手术室的门关闭,才发现一股巨爪般的力道掐住了自己的心脏。那扇门似隔成了两个世界,宁陆会怎样,外面世界的人再也难以控制。
这一发现令卓烨开始慌张。他不断在走廊里踱步,右腿有些激烈地瘸向一边,仿佛腿在响应着心情。他的手心里握着那枚戒指,也无法带给他足够的安心感,终于按捺不住,扑到窗边,用力地抓着窗棱想令自己的注意力有所转移。
他跟宁陆故作轻松地说那些话,也只是为了让宁陆放在手术上的注意力能得到稍微的转移。
手中这只戒指原是方徐阳买给宁陆的对戒,一人一个,男款的两只。卓烨知道方徐阳的用意,更知道戒指的含意。所以他找到"失忆"的宁陆后,曾一度看见那只戒指而理智尽失。
正因为他理解宁陆对戒指的在乎,所以才想百般毁坏它。有一次,卓烨强迫去抱宁陆,看见坠在宁陆的胸前刺眼的戒指,便将戒指远远地丢在了阳台之外。宁陆在他身下又哭又闹,卓烨原以为只是因为自己弄疼了他。现在想来,拥有方徐阳的记忆的宁陆,心疼的只是那枚戒指的丢失。
那只戒指最终并没有找到。如今的只是卓烨找了很多个地方,才打造出的一模一样的一只。也因为有它的存在,卓烨才能将几乎放弃心跳的宁陆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
宁陆的情绪屡屡因与方徐阳相关的事物而失控,接着就会心脏不适。
有关这只戒指的记忆,对宁陆来说是甜蜜与幸福,然而对卓烨来说什么也不是。
即使如今这只与原来那只看起来一模一样,却是经他的手第二次送给了宁陆,在卓烨心里,这已经变成他与宁陆之间的信物。
不管宁陆是否认同,卓烨都固执地这般认定。
翻看戒指的内侧,刻有四个不甚清晰的汉字:"永不分离"。
甚至这四个字都模仿从前的那一只,但卓烨看着它们就会微微地激动。
永不分离,是他的誓言,是他最想对宁陆说的话。跟方徐阳无关,是他的。
宁陆会将戒指交给自己,其实卓烨原本并不抱希望。宁陆对他如此有戒心,卓烨也不可能浑然不觉。卓烨每得到宁陆的一分信任,都会欣喜许久。这一次,他却想得失了神。
戒指已经不是原来那一只,宁陆应该不会发现吧?
他把戒指交给我,只是他相信了我的话,是这样吧?
卓烨拒绝得到否定的答案,他将戒指放在唇边,用力地吻了上去,就当作已得到坚定的信念。
□□□自□由□自□在□□□
中午时间都快要过完,守在手术室外的人分毫也不觉得疲累。卓烨仍旧靠窗站着。但宁爸爸忽然走近了他,眼神似有些复杂,说出的话似是关心:
"卓烨,你一直陪在这里照顾宁陆,辛苦你了。你还没有吃午饭,还是先去填饱肚子吧。"
卓烨愣了一愣,摇了一下头,便看见宁爸爸眼中的光转为严厉。
那束严厉的光是警告的意思,警告他不能再表现得太露骨,否则就要被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握了握手中的戒指,虽然并不害怕被拆穿,但与宁陆的父母起冲突绝对不是宁陆所乐见的,他才不会希望像方徐阳一样,傻傻地被宁爸爸排斥得遍体麟伤。
卓烨再抬起头时,已换上了一副乖顺的表情,"嗯,我的确有些饿了,伯父您呢?要不要一起去用餐?"
"不用,我等会会让他妈妈去买。"宁爸爸沉声回答,他看到卓烨掌中攥着的物体时,脸色变得有些不悦。
卓烨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楼道。他只下了一层楼,便不再挪动。所谓的肚子饿,只是掩饰。他根本不想离开。宁陆还在经受严酷的考验,他怎么能离开。即使隔着一层楼也好,他要守在这里。
与宁爸爸面对时,能够体会到对方对同性恋情有所鄙夷的强硬态度。念高中以前,卓烨也从来未想到世界上还有同性的感情。但归根结底,感情就只是感情,没有性别之分。他所见到的同性恋者,包括他自己,其实都很普通。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并不是纯粹的同性恋者。毕竟,从头至尾,他只喜欢宁陆一个。其他男人,再好的,他也产生不了兴趣。
但凡是同性恋倾向,都会遭受别人对此的反感视线。卓烨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情愿为宁陆步上这受人歧视的路。然而,若让他离开,他会更痛苦。
对于宁陆与方徐阳当初的出柜决定,卓烨其实并不认同。明明知道前方一片荆棘,却仍要走过去,这实在很傻。
想到这里,卓烨又露出一丝苦笑。我不也正是明知前方有荆棘却要去刺伤自己的人吗?明知故犯的傻子。
医生原定的7个小时手术时间,度过得无比缓慢。
手术室外的灯亮得令人心慌,进进出出的医护人员脸上的任何表情也都令人心焦。卓烨重新回到手术室门外时,看见的是宁妈妈焦虑地扶着额头由宁爸爸轻声抚慰着的身影。
他思索片刻,才又转身离开。
宁陆的父母分明没有下楼半步,而现在已经早已过了午餐时间,他们的体力只会消耗得越来越快。卓烨想着替宁陆的父母带些食物上来,却忘了自己也饿着肚子。
当他站在餐馆中,为两份汤饭付了帐,转过身时,才听见自己肚子咕咕的抗议声。只是停顿了片刻,他便苦笑着摇了摇头,不顾那聒噪的声音走出了餐馆。
他年轻力壮的,饿个几顿都没问题。离开医院的这半个小时,已让他极度不安。他得赶快回医院去。
怀着急切的心情走过路边,走了一段路程后,他发现路边一辆黑身轿车一路跟着自己。
习惯性地低头察看车牌,知道不是卓晓的那一辆,这令卓烨有些诧异,于是停下脚步盯向车窗里那抹淡色的身影。
车窗被徐徐摇下,一张温和的笑脸露了出来,是沈维。
"卓烨,我送你一程吧。"他用让人无从起疑的温柔声音说。
卓烨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提着的饭盒,走路途中难免会让汤水有些泼洒出来,于是他向沈维点了点头。
"我去医院,麻烦你了。"卓烨上车后说。
"嗯,宁陆的手术在进行中么?"沈维重新发动车子,问。
"是的,已经过了五个小时。"卓烨回答。
沈维点了下头,没再说话。手握方向盘,眼睛平视前方的沈维,突然变得沉默低沉的样子,让卓烨有些不适应。
"我记得你说过宁陆的主治医生是一流的,手术也绝对不会有问题,对吧?"卓烨干涩地重新开口。
"嗯。"沈维仍是点了下头,说出的字也不多。
"我相信你的话,所以也不是太紧张。"卓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说。
沈维的车子突然急速地拐弯,速度也猛地加快行驶。卓烨的身子震了震后才坐平稳,定睛往前望去,发现车子已经上了高速。
"怎么了?"卓烨隐隐觉察出沈维的不对劲,"这,不是去医院的路呀。"
"卓烨......"沈维的手指抓紧方向盘,表情似因为某种事情的忍耐而显得有些阴暗。
"什么?"卓烨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对不起......"沈维又一次转动方向盘,车子距离医院的方向越来越偏。低得几乎听不到的道歉,像声闷雷般击在卓烨的耳旁。
高速公路上疾驶的车辆,都不停不缓,交错着的立交桥,却令人越来越难有安全感。
14
"对不起?"
卓烨望着前方公路的指向,似已渐渐清楚,脸色变得僵硬,眼神也变冷。
沈维久久没有反应,只是手臂绷得很紧,如坐针毡一般。
卓烨也不再追问,他用力甩开安全带,然后强行去开车门。
车门竟无法打开,看来对方早有防备。卓烨手抓着车内门把,忽然冷笑了一声。
"现在还不能让你下车。"沈维终于开口说了几句话,"太危险。"
"那请问,什么时候能让我下车?"卓烨厉声道,"把车子开到卓晓认为安全的地方?"
沈维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更白,汗珠也从他的额头逐渐往下滴落,原本他所扮演的应当是劫匪的角色,却表现得像是被劫者。
"我早该知道,哪有那么巧的事,和你这种好心人。"卓烨念到"好心人"三个字时,用力地加重语气。他并非想激怒沈维,他自己的怒气都过剩,不痛骂对方,令他全身不舒服。
沈维仍无动于衷地开着车。
"你想拿我怎么样都不要紧,现在你告诉我,对不起什么?"卓烨沉下声音,声音里有抑止不住的恐慌,"你的话不全是假的吧?宁陆的情况是不是真的?他的手术没有问题吧?你回答我!!!"
沈维的反应令卓烨极不满意,他焦急得快要抓狂,却被陷在这辆该死的车子里。
"如果宁陆有事,我会让你们陪葬!!你们一定都活不成!!!"卓烨只能坐着大喊大叫。
当车子驶往别墅区里时,卓烨早已经声嘶力竭。乃至看到卓晓等在车子前方望着他微笑的身影时,卓烨的双眼通红,猛地推开沈维将车子往前急撞。
卓烨满脑子的想法都是要与这帮人同归于尽。
车子却没有能够撞到卓晓的方位,仅仅扭向一边,擦过了一侧的壁砖。车中剧烈的摇晃,使卓烨的头脑有些不清醒,他抬头望向车子前方一片空白时,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他走出医院是做梦,他上了沈维的车是做梦,他会看见卓晓那令人恐怖的笑容仍是做梦。
如果是做梦多好,他趴在方向盘上,开始低低地呻吟。
"卓烨,你不要紧吧,是不是又撞到了伤口?"一旁的沈维被推至窗边,手臂撞得生疼,却仍关心地询问卓烨。
这份关心,让卓烨用力地呸了一声。然后卓烨挣扎着坐起,再去开车门时,车门已经能够打开。
卓晓就站在车子的左侧,身旁仍旧有那几个似保镖的彪形大汉。一派公子哥般,装得温文尔雅,这就是卓晓一贯的姿态。
"卓烨,要请到你,可真困难。"卓晓微笑着向卓烨打招呼。
卓烨一声不吭,便突然向卓晓冲了过去,伸出的拳头还未碰到卓晓干净的衣襟,便被一旁的大汉反手扭过。
"不要这样急躁。"卓晓退后了一步,说,"错误往往都是失去理智的时候产生的哦。"
"放你的狗屁。"卓烨恶声恶语地咒了一声。
卓晓却低声笑起来:"难道不是吗?卓烨,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喝醉了酒上车,结果酿成了多大的错误,让你现在还不能被人原谅吧?"
卓烨的头如同被车轮碾过,炸炸地发疼:"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哦?你忘了,那天我刚好从国外回来,还陪你喝了不少酒,你拉着我拼命叫一个人的名字。"卓晓笑容满面地回答。
卓烨的脸有些扭曲,卓晓的话让他的记忆开始有些错乱。他那天究竟干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比他更清楚?拼命地按住头,用力地回想,他的记忆似乎布满缝隙,怎么也聚拢不了......
"那个人就是宁陆吧?现在躺在手术室里不省人事的那个人。"卓晓的下一句话,令卓烨的头脑再度被炸得面目全非。
"王八蛋!!你想对宁陆做什么?!你他妈有种就冲我来啊!!!"卓烨忽然爆发一般吼叫,全身剧颤,手臂向挟制住他的大汉猛地撞去,竟将大汉撞得松了手,脱离了掌控。
"不要误会,我可没对那个宁陆做过坏事哦。对他做过坏事的只有你才对吧。"卓晓露齿一笑,然后躲开身,卓烨的拳头屡屡挥空,卓晓分明是练家子,不需保镖也能应付得自如。
"你给我,说清楚!!!!"卓烨怒吼,他厌恶自己瘸拐的右腿,他厌恶自己站在这里与人废话,他厌恶自己的思想受人掌控,他不顾一切地胡乱挥拳,眼里只有卓晓那张刺眼的笑脸。
"我没有想害宁陆,这全部是他自己的意思哦。"卓晓又闪过一拳,接着说。
"什么?"卓烨倏地停手,心脏也跟着一停,声音难以张大地问。
"他就是一心想死嘛,明知道这种手术成功率不到10%,还非要同意做手术。"卓晓说着,笑着,将卓烨当作玩具一般戏弄。
"成功率,不到10%????"卓烨的表情几乎呆傻,他僵硬地扭过头,迟滞地望向站在车子旁低头不语的沈维。
"所以哟,他的手术必定会不成功。"卓晓耸耸肩,"是宁陆让我们保密的,你不能怪我们。"
卓烨忽然扑向沈维,抓住对方的双肩,惊惶地用力摇动:"你告诉我,不是真的吧?"他不相信卓晓,他也不想再听那些不利于他的话语,他只能找他曾相信过的人。
沈维的态度令卓烨不堪承受。沈维轻轻摇头,然后重复:"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