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原地的卓烨,逐渐露出一丝苦笑。
他清楚,宁爸爸开始起了疑心。
但,即使冒着让宁爸爸起疑的困难,也无法妥善地保护到宁陆,这令他感觉自己十分窝囊。
沉浸在对自己窝囊的痛恨中无法自拔的卓烨,忘记时间已经过了四天,而卓晓任何行动也没有。
时常在员工电梯前守着的卓烨,看见卓晓许多次,每一次卓晓都只是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平和地同他打招呼。卓烨按捺不住追问他的冲动,但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他害怕果真是自己神经过敏,卓晓并没有伤害宁陆的意图,却因为他的过度保护,真正对宁陆起了毁灭之心。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许在卓晓面前出现作出警告的模样,能够显得自己不那么无能为力而已。
他甚至动过前去找父亲的念头。但这种念头一冒出便已熄灭。父亲从来不愿意看见他因为任何难处而寻求帮助,这种行为只会引起父亲的反感然后再对他严厉地打压。他能够为宁陆做出任何事,却无法真正为宁陆做到任何事。卓烨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已经深恶痛疾。
宁爸爸对自己的疑心,使得卓烨也无法再时常出现在宁陆的病房外。卓烨很清楚宁爸爸对同性恋者的极度排斥,他不能再在宁陆的病情上雪上加霜。只能趁着宁爸爸离开医院后,再走到宁陆的病房外看看他的脸。
这几天,宁家的亲友都开始忙碌起来,却无法得知他们在忙碌些什么。从各种医生办公室里进出,然后不断给宁陆做检查,每个人脸上都是紧绷又凝重的表情。卓烨曾试图拉住季景辉询问,但季景辉连一个回头也不愿施舍的样子。卓烨对宁陆的过度关心在别人眼里宛如洪水猛兽。
直到有一天,卓烨重新在挂号大厅看见一个相识的人。
沈维仍旧笑意盈盈地首先朝卓烨打招呼,而卓烨也立即记起了对方的名字。
卓烨并未开始询问,沈维便自主地提起了宁陆:"你的那位朋友怎么样了?"
"我不太清楚,好像很不好......"卓烨皱着眉头说。
"不太清楚?"沈维疑惑地望着他,"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是,很好的朋友。"卓烨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那是几年前的事情。
"也许他的情况并不方便和别的人说起吧。"沈维自问自答,替卓烨解了这个难题。
卓烨匆促地点头。
"我听说前不久有个志愿者出了车祸。"沈维忽然说。
"什么?"卓烨没能明白沈维的意思。
"一个曾填写过捐赠申请的志愿者,他的心脏条件非常好。"沈维接着说。
卓烨睁大了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是说,他的心脏可以捐出来吗?"
普通人较为注意的会是那个好心的志愿者的现状,但对卓烨而言,关键词只有心脏这两个字而已。
"是的,我已经在安排宁陆的体检。那个志愿者恐怕脱离不了危险期,所以手术要尽快。"沈维点了点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引得听着这句话的人一阵心跳加速。
"太好了......"卓烨脱口而出,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
沈维挑眉看着他,微微一笑。
"谢谢你,沈医生。"卓烨又向他恭敬地鞠了一躬,"请让宁陆的手术成功,拜托了。"
沈维望着他许久,然后笑出了声音,"动手术的人并不是我呀,卓烨。但我会记住你的请求。"
卓烨抓了抓头,有些不好意思。
但沈维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总能令他的心情得到些许的轻松感。
12
卓烨懂得沈维的重要性。所有人都避卓烨如蛇蝎的时候,只有沈维仍对他友好相待,并且,沈维了解宁陆的所有状况。卓烨要知道宁陆是否能成功完成手术,只能在与沈维的不断接触中找寻答案。
卓烨并不是那么粗心的人,尤其在交友方面,他十分谨慎。也许与从小的处境有关,他不那么容易相信一个人。宁陆等人是例外,因为他们结识在卓烨刚开始对人敞开心胸的时候。
高中时期,卓晓受命去国外锻炼,卓烨的周遭变得很清静,这种清静直接清洁了卓烨曾对这世界的种种不满。卓烨开始注意校园里青春而单纯的那些面孔,于是认识了宁陆与方徐阳,逐渐地成为感情深厚的兄弟。
卓烨从未用心爱过谁,除了宁陆。所以,他最相信的人就是宁陆。与宁陆相关的事情,他也会爱屋及乌地去相信。
沈维也在他相信的人里面。毕竟至今为止,沈维都表现得如谦谦君子,让人想生厌也难。
沈维告诉卓烨宁陆现在需注意的事项,需受到保护的方方面面,卓烨都牢记在心。卓烨回到宁陆病房外时,也不再那么一颗痴心只盯着宁陆,他会在适当的时候帮助他们照顾宁陆,并且看上去没有任何私欲。
当卓烨觉得其他人朝向自己的视线不再那么排斥时,他才知道自己之前堪称疯狂的独占欲其实是错误的。爱一个人应当真正为那个人好,他现在才明白过来。明白过来以后,便是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不能再越矩。
"我觉得宁陆的精神比之前要好了很多。"卓烨面带笑容地,兴致勃勃地说。
坐在办公桌后的沈维则只是朝他微笑。
"这真要感谢你,沈维。"卓烨与沈维走得近了之后,互相的称谓也不再那么生硬。在卓烨心里,俨然已将沈维当成朋友。
"谢我什么呢,呵呵。我倒是很羡慕你对朋友的这份用心。"沈维笑笑说。
卓烨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是朋友之间,所做的都是很平常的。"宁陆之于自己是怎样的意义,卓烨仍旧无法跟别的人说起。
"我想,不出意外,下个星期三的手术会很顺利。"沈维点了点头,然后回到正题。
卓烨也郑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在计算距离下个星期三的日子,只剩下五天。
他捏了捏手指,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五天,他还能为宁陆做些什么。
"不需要紧张,你若紧张,会使你的朋友的心理也难以平静,紧张对手术可是大忌。"沈维的手突然伸了过来,拍拍卓烨的肩头。
卓烨思索片刻,然后用力地点头。
五天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卓烨的每一秒都似在煎熬,可以体会宁陆的负担该有多重。然而,宁陆一直是平静的样子。他甚至不再对卓烨一脸怒意,仿佛所有情绪都在每日的药水中融化。卓烨不知道这种平静是否另一种绝望的面具,一旦细想,他就会觉得很恐慌。他拒绝联想宁陆的死亡。
每日在家中与医院两点一线间奔走,卓烨所剩的积蓄也在迅速地削减。没有工作,也就相当于没有生活来源。卓烨几乎在不考虑后果地全心投入到陪伴宁陆的过程中去,即使一日三餐简化成一顿中餐与一顿面条,他也乐在其中。
五天过去了三天,卓烨走出医院时总会魂不守舍。几乎想就像过去那样住在医院的走廊上,然而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正常地当宁陆的朋友。这种正常比禁欲更令他难受。
连续几天在自己家门前的转角处看见那辆眼熟的黑身轿车,都以为是错觉。时常能在医院碰见卓晓,两人之间也没再发生冲突,理应不会再被那些人跟踪才是。所以卓烨将被人跟踪的极度反感抛在了脑后。
想跟踪就跟踪吧,以为我会受这么点程度的围剿就缴枪投降,不可能。卓烨走进公寓大门时都会眼神冷漠地回头望一眼那辆轿车。
但第四天开始,他发现跟踪自己的人有变本加厉的趋势,甚至在他不经意的时候,会看见有人紧跟在自己身后低头走路的身影。如果他跑起来,身后那个人则以同样的速度跑起来,怎么也甩不掉,甚至进了公寓大门也是相同状况。卓烨曾想让公寓保安处拦截那个人,但他明白这只会无济于事。既然进了家门,将门关上,依旧可以阻碍掉那些人的视线,这对卓烨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抛开那些行事诡秘的跟踪者不提,卓烨几乎没有烦恼。
因为,宁陆偶尔也会对他微笑一下。虽然偶尔的次数还未超过一次,但已经足够让卓烨美梦不断。
侧靠在垫高的枕头上,宁陆仍旧清瘦得如纸片人般,原本就纤细的手腕更加细得不能握,苍白的脸色也像快要透明般。
卓烨每靠近宁陆看一眼,就会心疼很久。更别提他整天盯着宁陆看,心脏早已经像被盐酸浇过。
为什么仍旧吃不下东西?就算是流质食物,宁陆吃下去也会照样吐出来。依旧靠着点滴在维持营养,永远都会营养不够。宁陆的昏迷时间开始变短,然而身体却并没有变好。
但宁陆不再动不动就陷入昏迷,这是惟一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前一个月的时间,卓烨站在病房外看宁陆的父母许多次低头抹泪,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仿佛没有生命般的宁陆让人几乎绝望。即使他无法靠近宁陆,也知道那是多重的病情。
宁陆接过卓烨递过来的药片,看也不看便一口吞下,然后朝卓烨递来的水杯微微摆了摆手,"不用,谢谢。"
宁陆开始向卓烨道谢,一开始令卓烨受宠若惊,后来他逐渐明白,这是宁陆的宽容。宁陆已经觉得自己逐渐能够向方徐阳靠近,所以逐渐原谅了世间的各种不平。卓烨虽然不甘心如此,但也只能如此。
"不用谢,应该的。"虽然这类话也并不受对方欢迎,卓烨还是会说。
卓烨不想被宁陆当作陌生人般对待。宁陆明明没有失忆,却把自己划在了没有记忆的一栏里,这令卓烨十分有挫败感。
有时候,卓烨还会陪在宁陆床前继续说他们过去发生的事情。当然,这些事情都不再是那些残酷的伤害记忆,而是普通的三个朋友之间的事情。
"我那时很喜欢欺负你,因为你不怎么来上课却成绩好得惊人,你这样的人太骄傲了。"卓烨絮絮叨叨着,"但没想到我每次想欺负你,都会反过来被你和方徐阳联手欺负。你要知道,方徐阳手劲太大了,我的头被他敲一次过半个月都会痛。"
"还记得那时候你很喜欢画方徐阳的肖像,但我想看,你却藏着不给。其实你不知道,我曾经偷偷拿出几张,偷偷地看过,只是后来又偷偷塞了回去。"卓烨说着,语句里尽量隐去了悲哀。
"方徐阳被你画得太帅了,实在帅得没天理。我相信他看到你的杰作后都会窃喜,一定会的。"卓烨继续说。
宁陆听到这里,才唇角微微一扬,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这是这些年以来宁陆第二次朝自己微笑。所以卓烨又像第一次那般看得呆住了。
虽然向宁陆述说方徐阳这个人,卓烨心里并不舒坦。可是能换来宁陆的笑容,他觉得做什么都值得。
卓烨感觉自己是一个被涂抹上明亮颜色的黑炭头,尽管在别人眼里他属于光鲜亮丽的,然而他自己永远清楚自己内心有多黑暗。
他仍旧很嫉妒方徐阳。
这种嫉妒,会毁坏一个人的心志吧。所以,那时候他才会将车子撞向方徐阳。
想起那场车祸,然而自己却得不到半分相关的记忆,卓烨都会用力捶头,咒骂自己的无能。
□□□自□由□自□在□□□
终于要接近手术的日期。星期二这天,宁陆比往常都看起来更精神焕发。甚至于面对卓烨时,脸上的微笑都不曾褪去。
"明天要加油,你会没事的。"卓烨用心地说着被别人说过很多次的话语。
宁陆也听过这类话语很多次,但仍说:"谢谢。"
当其他人离开病房后,卓烨会微微靠近宁陆,低声用力地说:"等你好了以后,我也不会再那样缠着你,我保证。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吗?"
宁陆微转过头望了他一眼,诧异的一眼,或是莫名的一眼。
直到卓烨脸颊通红地重新直起腰站回去时,宁陆才轻声说了两个字:"真傻......"
卓烨睁大眼,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面对宁陆的评价竟半个字也反驳不了。
"如果装傻能够使自己轻松一些,倒也不是一个坏方法。"宁陆又轻声,但似自言自语地说。
"你是说,你在装作轻松吗?......"卓烨迟疑地问出口,不敢戳穿宁陆一直微笑的脸实际上没有任何快乐,他一直尽量相信宁陆已逐渐好转,包括身体与心理。
"不是。"宁陆忽然向他莞尔一笑,"你的努力的确有效,其实,自欺欺人很难受吧。"
卓烨的眼里只有宁陆这抹如无瑕莲花般绽开的美丽笑颜,甚至连宁陆的话也未能听得清楚。他只听见心脏在怦怦地跳动,像下腹的欲望一般滚烫。
他原本已经习惯压抑欲望,但却没有习惯压抑自己心跳加速的副作用。
所以,卓烨想也不想,便凑上前,按着宁陆的双肩吻了下去。
好像过于幸福了,宁陆连挣扎也没有,只是睁着眼接受他的吻,并且身体在微微发颤,而卓烨自顾自地认为那只是兴奋的发颤。所以卓烨吻得更深,几乎要将宁陆吸进体内般用力而猛烈。唇间的药味与清香混合起来的味道,竟醺得他如醉如痴。
这个吻仿佛持续了很久,所以什么时候结束的,卓烨竟没有任何印象。
当他的头脑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而走廊上什么人也没有。
宁陆的病房正关着门,卓烨抬头看见楼外的一弯明月,才知道已经是晚上,而宁陆应当早已经休息。
他站起身时,发觉自己四肢发凉。他应当已经在地板上睡了很久,才会这样。
这个想法令他震惊地瞪大眼。
睡了很久?
果然,那个吻,只是个美梦吗?......
他的眼睛逐渐垂下,嘴角也以一种讽刺的弧度弯起来。
只是个梦呀......
是从他与宁陆的对话开始,连同宁陆对自己所说的也全是梦?
或从他吻了宁陆开始就变成梦?
他连什么时候回到走廊上的也不知道。
他发现,他仍旧对宁陆饥渴成狂,一点办法也没有。
13
卓烨度过了一个漫漫长夜,几乎在天空刚开始露出光线的同时就翻身起床。他到达医院时,病房中的宁陆与宁爸爸都还未醒。看看时钟,也才5点来钟。自己果然是来得太早了。但是这一天他不能怠慢,对宁陆而言,这一天实在太重要。
卓烨曾在宁陆的心情较为平顺的时候尝试着问他:"你会希望手术成功吧,成功以后,你也会继续活下去,是吧。"
宁陆当时是这样回答的:"以后的事情,谁都无法控制。"
卓烨从宁陆的眼睛里看不到撒谎的影子,但也看不到任何生机。这让他对手术格外担惊受怕。尽管他多次询问沈维,沈维都说手术的成功率会很高。
现在他要做的,是看着宁陆状态良好地上手术台,然后再迎接手术后痊愈的他。
卓烨伫立在病床边,伸手轻抚宁陆的头发。在病房里躺得久了,清洗并不方便,但宁陆的头发仍旧乌黑干净,只是稍长了些,显得脸更瘦小。从前宁陆都不许任何人乱碰的头发,现在却静静地躺在他的指间,让他有些恍惚的感觉。
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方徐阳,如果方徐阳在世,一定会像他如今这样静守在宁陆身旁吧。
这么想着,他的动作也贪婪起来,手指从宁陆的发丝移到宁陆的脸,嘴唇,下巴的线条。不知为什么,仅仅是抚摸的动作,却让他心里涌出一股悲伤。仿佛这样的抚摸他,也只会有这一次机会了。
这种念头太差劲,卓烨立即用力甩头将它甩去。
"卓烨。"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忽然从卓烨身后响起,让他腾地将手指抽了回来。
回头朝向已经站起身的宁爸爸,卓烨面色略显尴尬,在宁爸爸压迫的眼神中感觉自己像个贼。所以他将手臂都收拢在身体两侧,以为即将听到宁爸爸的训话。
宁爸爸曾试图拆散宁陆与方徐阳,动用许多方法,几乎冻结宁陆与方徐阳之间的往来渠道。卓烨不会乐意自己也遭受这种待遇。
但宁爸爸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走向病床,令卓烨自主地让开位置,再将宁陆身上的薄被拉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