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什么都听你的......"
午后突然刮起来的风掠过屋顶,把浓浓的云彩铺在天际。
屋里却相当温暖,空调吹出丝丝暖风,加上安静的气氛,沈放和珺玮都已有些昏昏欲睡了。
而与此同时,秦通正开着车行驶在路上。车里的音响传出柔美哀婉的钢琴曲。刚才把夏童送回家后,秦通仔细参观了一下她家的大宅子。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他忽略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参观夏童的大房子。甚至在她结婚那天,他都没想到看看房子的设计和布置,然后就一直到现在。其间夏童结婚、流产、离婚、开店,直到不久前又复婚。她这次没有办宏大的喜宴,只是通知了几个亲朋好友,这其中就包括秦通。
他有时会想,一个女人,由女孩长成,这个过程会经历多少事情?而像夏童这样的复杂经历,恐怕也不是随便哪个女人会有的吧。夏童几乎经历了一个女人在成长过程中可能经历过的所有事。当有一天她老去的时候,想必也会比别的普通女人有更多值得回忆的事情吧。
"嗐,我想那么远干吗。"秦通自嘲般地笑了笑,随后便收回思绪,专心开车。他在下一个高速路出口将车子驶上了普通行车道,然后又转了几个弯,便到了别墅区的街口。放慢了车速后,他把车子向自己的家驶去。
天际的云愈加浓了,有些冷冷的风由每幢别墅之间的过道呼啸而过。
--2007年11月12日 4:39--
失眠的滋味相当不好受,珺玮现在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他费了好大劲才在一点多时睡着,现在刚刚凌晨四点多,他就又醒了。这是他长这么大为数不多的几次失眠中最严重的一次。在前两次和沈放分手时,他失眠过,想念沈放时他也失眠过,可这回他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沈放就在身边,他却根本不塌实。
看着沈放均匀的呼吸和沉睡的脸,珺玮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抬手轻轻抚过沈放的睫毛,笑着看睡梦中的他微微皱眉。
沈放睡着时样子是极有趣的,他有时会皱眉,有时会转动眼球,有时会突然抽动一下指尖,有时甚至会低低地啜泣。
每当珺玮发现沈放这样,在他睡醒之后就一定会问他做了什么梦。
现在沈放在皱眉了,想必是在做不愉快的梦吧。会不会梦到颈窝和腿上伤疤的来由呢?他曾告诉过珺玮,那些打他的人后来用公用电话叫了救护车,才把他送到了医院。当救护车来时,那些家伙已经不知去向了,只留下了已没了知觉的沈放和旁边地上那还沾着血的钢筋。
沈放算是极幸运地保住了一条命,更贴切地说,应该是捡回了一条命。
"你真是命大啊。"珺玮念叨出声。可没想到沈放竟然醒了,他慢慢睁开眼,看到珺玮后迷迷糊糊地问:"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命大。"
沈放打了个哈欠,随后笑道:"那是,我在没见你一面之前哪儿能死啊,死了都闭不上眼,变成鬼都是不得超脱的屈死鬼。"
"别说了。"珺玮很头疼沈放又是死又是鬼的话。
"怎么了?怕我说鬼呀?"沈放单手搂住珺玮细瘦的腰。
"我是怕你说‘死'。"珺玮纠正道,接着又强调,"真的,你以后别老这么说了。"
"行。不过,就算真有鬼也是先吃你,你这么好看,又细皮嫩肉的,还这么香。"沈放嗅着珺玮睡衣上残留的洗衣液的清香,"我就不行了,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疤,骨头还断过,吃起来肯定崩牙,比吃沙子还难受。说不定吃了会连鬼都闹肚子,消化不良,大便干燥。要是那鬼品位高一点,估计一看见我这一身疤就没食欲了。我充其量就只能是个残次品,你可是清纯无瑕啊。"
珺玮边听边笑,听沈放讲完后,他开始反驳:"我身上也有疤,左手腕上就有几个。说真的,我都忘了这几个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了。"
沈放一时没有说话,他怎么能告诉珺玮"那些伤痕是你自己抓的"呢?他纵然再清楚不过,也不能说。
"珺珺。"沈放已经好久没这么叫过珺玮了。
"嗯?"
"你刚才睡不着吧?"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死活睡不着。"珺玮叹着气,"是不是神经衰弱了?"
"其实,我有时候也这样。"沈放闭上眼,很认真地说着,"我其实挺害怕睡觉的,就我这个傻缺心脏,指不定哪天就罢工了。人说心脏病人没准睡着觉就死过去了。我真怕哪天一闭眼就睡死在梦里了。"
"你别说了!"这几句话差点把珺玮的眼泪说下来,他紧紧抓住沈放的衣服,似乎怕手一松,沈放就会没了呼吸和脉动,"你别老这么说,我也害怕啊。我不是也怕哪天一觉醒来,你已经......跟你说的那样了。以后别说这种话了,算我求你了。"
沈放沉默了片刻,拍了拍珺玮的背:"好珺珺,别害怕,有你疼我,我一时半会儿的不会有问题。"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住院,医院的条件不管怎么说也比家里好。"珺玮又提到了有关沈放应该入院的问题,"真的,去住院吧,钱不是问题,你别想太多了。"
"这个,过几天再说吧。"沈放又想打岔。
"不行。明天我就带你去圣堂医院。"珺玮决不妥协。
"我真的不想住院。"沈放只得说了真话。
"你不就是担心钱的问题吗?没关系,我会解决的!你住院我也就放心了。"珺玮安慰般地摸着沈放的头发,"白天只要没课,我就肯定去陪你,行不行?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吗?这件事你无论如何得听我的!"
"那行,我听你的。"沈放叹了口气,终于不再拒绝了,他闭了眼,就像猫一样享受着珺玮抚弄他头发时的温柔,"我欠你的太多了,这辈子恐怕是还不清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我值得吗?"
"你有什么不值得的?"珺玮反问,"你不欠我什么,我愿意。"
"可我心里不是滋味啊。我答应你的好多事都没办成,我还说以后买辆车接你上下班呢,也成了屁话了。"
"我不坐汽车,我晕车。"珺玮问着沈放和自己一样的洗发水香,紧紧地抱着他。也许是借着夜色吧,珺玮觉得自己说的话格外直接:"你可以什么都不给我,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不管别人说什么‘同性之间长不了',或者你说过的‘男人和男人哪儿有什么爱情'。我这么多年来就只爱你一个,我爱你爱到快要疯了!从小时候你替我打架开始,我就认定你是个靠山,到现在也是。没了你,我真的受不了。和你在一块儿好象会上瘾,而且根本戒不掉。你还记得小时侯听过的童话吗?猎人救了一只兔子,兔子为了报恩,在猎人没了干粮的时候,自己跳进火堆把自己烤了给他当食物。你帮过我,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那现在我就不能不管你。你救了我一命,那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听完珺玮的话,沈放觉得自己的指尖在颤抖,他从未听过这样认真的告白。他知道,珺玮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这些话换成一个女人都不一定敢开口,可身为男人,珺玮说出来了。男人往往是不善于表达内心情感的,可见珺玮说这些话时需要多大的勇气。
珺玮失眠,就是因为沈放的病,他最怕的就是一觉醒来身边的人早以没了气息。沈放的存在是他存在的意义,他完全可以不为沈放活着,可为了别的人或事而活,他的存在恐怕也就没了意义。
沈放紧紧闭着眼,可泪水还是滑落。珺玮的话让他彻彻底底地放了心,也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动。他用尽全力把脸埋进珺玮怀里。声音颤抖着,坚定地低喃:"你要是有一天烦了,累了,觉得我是个累赘,不想要我了,千万别直接告诉我。你就......干干脆脆地......杀了我吧!"
第十一章
--2007年11月14日 9:03--
医院的特护病房就是不一样,不仅有专门的洗手池,卫生间,还有电视机、空调等一系列配套设施,简直像住宾馆一样。再加上四周安静的环境,沈放觉得这儿真的很不错。当然,最令他满意的,还是珺玮的陪住。再三思虑之后,珺玮决定陪住,这彻底了却了沈放的一块心病。
在珺玮的告白惹来他眼泪的那天晚上,他梦见珺玮和别人走了,情急之下他连那个人的长相都没看到。幸而又幸的是这只是个梦。珺玮陪他住在医院里,沈放塌实了不少,要不然那个不吉利的梦会恶心死他,让他不得安宁。
"想什么呢?"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沈放忙睁开眼,发现站在他床边的不是珺玮,而是秦通。
"别那么盯着我看,怪瘆人的。"秦通把手在沈放面前摆了摆。
"你怎么来了?"沈放边问边看向门口,"珺玮呢?"
"去小卖部买饮料了,就在你迷迷糊糊的时候。"秦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我在楼道里碰见的他。"
"我都没听见他出去。"沈放自嘲般地笑了笑,"哎,你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我去编辑部交稿,顺便来看看你。"
"喔,合着我就是个‘顺便'的角儿"沈放故作极度不满。
"哪儿能啊,我不是一直赶稿,没时间吗。"秦通笑道。他把手往衣兜里探去,可他突然想起病房里不能吸烟,于是,已摸到了烟盒的手又收了回去。不过一想起烟,他又有个问题要问沈放:"哎,你现在戒烟了吧?"
"啊,戒着呢,现在我是烟酒皆不沾了。"
"行,你够厉害的,戒了吧,戒了也好。"秦通点着头,"我也想戒,可死活也戒不了。没辙,熬夜赶稿没几根儿烟根本撑不住。"
"你当然不能戒了,要不然我上哪儿看你的小说去呀。"
"你看过几本?"
"一本没落下,通杀。"沈放连麻将牌术语都用上了。
"感觉如何?"
"感觉?感觉啊......我觉得总的来说不错,可如果仔细琢磨吧......"
"狗屁不是。"秦通接着话尾。
"胡说八道。"沈放白了他一眼,"就是如果仔细琢磨,在感觉上还是不完美。没办法,你不是同志,就算再有实感,也不一定有真情。哎,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我觉得就算你是研究同志现象的专家,也永远不可能真的清楚我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而且同志和同志也不一样,有滥交的,也有跟珺玮似的那么认真的。你说呢?"
秦通听完,好半天没有说话,他将右腿搭在左腿上,双手抱胸,低头仔细回味着刚刚沈放说过的话。过了大约两三分钟,他才轻轻一笑:"嗐,我已然写了,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过比起别人写的同志小说,你写的已经可以说是极品了。"沈放认真地补了一句。
"是吗?"
"我蒙你干吗。"沈放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哎,珺玮怎么还不回来?"
"是不是让人贩子拐跑了?"
"去你的。"沈放坐起身,将松软的棉被推至腰间。
"那就是让美女护士拐跑了。"
"那也得连我一块拐呀,我这么帅的大帅哥。哎,说不定得把你也捎上。"
二人正说着,珺玮提着塑料袋走进门,塑料袋里装着几瓶饮料,以及袋装的鲜奶。
"你们俩说什么呢?"
"说你让美女拐跑了。"秦通抢先答道。
"要拐也是拐你,你又有钱又有名,谁要是拐了你才叫财色双收呢。"珺玮走到床边,把饮料放在小桌上,然后拿出一瓶果汁递给秦通。
"不了不了,不喝了,我这就得走。"秦通拒绝着,又将果汁瓶子放回小桌,"我一会儿得去找一趟二丫头,他下午就坐飞机走了。"
"去新马泰?"珺玮问。
"嗯。我去打个照面,然后回家好好洗个澡,刮刮胡子,晚上还有个作家联欢呢。"秦通边说边摸着自己的下巴。他无意间抬头看了珺玮一眼,发现了他的小尖下巴上微微泛青的短髭,"你也该刮刮胡子了,都长出来了。"
"是吗?长出来了?"珺玮转身看着镶在墙上的大穿衣镜,"嗯。是该处理一下了。"
"还有你,你也是。"秦通指的是沈放,"你别头发剪了就不顾胡子啊。哎,我说你们俩是怎么了?怎么都这么不注意个人形象了?"
"嗐,反正住院又没什么值得天天梳洗打扮的。"沈放抓了抓已剪成四六分的黑发,"珺玮也是,我一懒得刮,他也就受我传染了。"
"我们不像你,你是经常需要应酬各种场合,不注意也不行啊。"珺玮靠在小桌子上,双手插兜。
"你就别提应酬了,我正想今天晚上找什么理由早点溜呢。"秦通边抱怨边站起来,他系上大衣扣子,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衣襟,"行,那我就先撤了。"
"这就走?"珺玮离开小桌子。
"嗯。走了啊。"秦通朝沈放和珺玮点了点头,随后走出了病房。
珺玮站在门口目送秦通下楼,然后便又走回了病房,他关上了门,走到自己陪住睡的小床边,叠好被子:"对了,忘了跟你说了,我从今天开始有一个从六点半到七点半的家教,可能会回来晚点儿。"
"是吗?"沈放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他冲珺玮一笑,"没事儿,你要是弄得太晚了就别回来了,明天早上再来吧。"
"那你呢?"珺玮站直了身子,沈放的态度让他感到意外。
"我大不了自己睡一宿呗。"
"那......"珺玮还想说点什么,可沈放却已经背对着他躺下了。
意识到沈放在闹别扭之后,珺玮双手叉腰偷偷笑了。他绕过小床走到沈放床边,弯腰亲了亲沈放的鬓角:"行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怎么想的,挺大的个子,别耍小孩子脾气呀。好了好了,我也得工作啊,是吧?小放放。"
"谁是小放放?我是你放哥哥,别没大没小的啊。"沈放用被子蒙住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笑容。
"是是,放哥哥。"珺玮无奈地说着,同时掀开沈放的被子。他撩开沈放的流海,语气很温和:"我要是真的回来太晚了,就先不过来了。你放心,我要是过不来肯定给你打电话,啊。"
"嗯。你别太累了。"沈放微微欠起身,吻了吻珺玮的唇,"要是真过不来也别勉强,回秦通那儿之后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珺玮点了点头,然后主动送上一个深吻。
--18:54--
宽敞的宴会厅,优美的音乐,精美的自助餐,香甜的红酒,以及人们漂亮的服饰,或处于客套或推心置腹的交谈。这些便是秦通眼中和心中的作家聚会,也正是他最发憷的社交场合。
他从大玻璃窗看向外面的天,然后又看了看手中的空酒杯,一种厌烦的感觉涌起。他开始像以往那样寻找着逃掉的借口,醉酒、头疼、忘了关水龙头之类的借口都用过了,这次该说什么呢?
秦通忽然想,就算他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又能怎么样?他是个同志小说家,也是宴会厅中本来就人数寥寥的同志小说家中唯一的男作家,这就让他极不舒服了。一个人窝在家里爬格子时,他完全没有别扭的感觉;去编辑部交稿时,他也没有别扭的感觉;就算在大街上被忠实读者认出来,他还是没有别扭的感觉。可现在身处众多的同时代作家群中,作为唯一一个男同志小说家,这种"唯一"就让他相当别扭了。秦通心里清楚得很,同志小说永远只能是非主流作品,就算他写一辈子同志小说,也只能是个非主流作家,永远会有卫道士的批判,永远会有愚昧者的侧目,若说安慰,恐怕也就只有读者的支持和真正同志的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