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东风----风芷岚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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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莘似全没听见道:"我早给姑夫他们留好书信了,连你们都不放心,还能放心谁?要是你们真不肯和我同路,也无妨--等姑夫派人来寻,替我带个口信,我们就十日后京城南门下碰面好了......本姑娘正想行走江湖一番不是!"说着扬鞭打马,径自往官道上一骑绝尘的去了;至于日后,赵庄主怎样劳师动众,如何亲自赴京寻人,暂且不在话下。
李竞锋甩给纪严年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紧追唐莘上路;纪严年脸色更黑,再一看身后聂小欠,竟一副高山仰止的神色,探着身子无限崇拜的遥望那一点艳红身影,一口郁闷之气终于忍无可忍,"驾"一声扬鞭呼喝,后来居上,领先冲上官道。
六月日正当午,一行四人在明晃晃反射着刺眼日光的黄土大道上纵马赶路,无不是热汗淋漓,饥渴交煎。人尚且如此受罪,更不用说胯下的马儿,一行人不过在刚上官道的时候打马纵横片刻,就慢下速度,节省马力--毕竟下一处驿站远在珠城,好歹得提防个万一。
纪严年一马当先勘探前路,李竞锋则居于最后押阵;唐莘和聂小欠并行队中,行的久了,一言不发不免无聊,又两人年纪相仿,忍不住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涩涩问答起来。
"你似是姓聂的?"
"回小姐话......"
"你说是不是就成,扭扭捏捏也不嫌麻烦。"
"是姓聂,贱字小欠。"
"好奇怪......"唐莘小声咕哝道:"怕不是家生的奴才吧。"
"不是......我是在金陵才跟了爷的。"
"你这般孱弱,他竟然不嫌你累赘?"唐莘古怪道:"难道你有啥希罕本事?"
"我......也没什么本事。"
唐莘又压低些声音,问:"那你悄悄告诉我,莫非你是欠他银子卖来抵债来的?还起的这么个名字,是不是他故意折磨为难你的厉害?"
虽然蹄声得得,但两小说话的声音纪严年并不费力就能听见。大小姐报复般故意这般诽问,纪严年虽然觉得无奈,却还是竖起耳朵听得一字不漏。
"......"
兴许是不会内功,中气不足,没听清楚。
"一定是了!瞧你都不敢吭声!"
谁说他欺负人?
"没有......没有啊......"
"吞吞吐吐,欲盖弥彰。"
真当他是木石泥偶没有脾气吗?
"爷他只是少些言语,干捕头的都心思缜密,为人镇定......嗯,都是这样的。"
职业所限,积习难移,但也不是尽然如此。
"跟功利寡情,冷漠无趣还不是一个意思?他这般容忍你,我猜你一定有过人之处!"
生的好皮相,还是聚赌的一把好手不是?
聂小欠偷眼看前头主子硬僵僵的腰板,不停擦汗;李竞锋则在后眯着眼睛,暗自偷笑--当事人也一定听见了,却不知心里怎样奈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
远远看见道边荫凉地有个茶寮,领头的纪严年目不斜视驱马而过,唐莘却忍不住要缓下马匹。正想招呼其他人一同歇息一会,冷不防被她戏弄的蔫头耷脑的聂小欠一鞭抽在她坐骑臀上。那畜生吃痛,不停反疾,等她牢牢控住马缰,茶寮早就抛在九霄云外了。她怒目瞪视聂小欠一眼,却听聂小欠小声道:"我家爷没有说停,必是有道理的,大小姐不妨再等等看。"又讨好似的冲前头嘿嘿干笑两声。
李竞锋在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这茶寮前不着村落,后不挨岔道,边上俱是草莽老林,难说没有点问题。心下暗赞这小滑头确实有些门道,比唐莘这正宗"江湖人"其实老辣的多。
纪严年这才回头看顾他两人:唐莘出身名门,功底扎实又别有特长,除了些尘土汗水,看上去和在家里没什么两样,估计是有傍身祛暑的灵药宝物;聂小欠却不堪的多,马鞍上挂的水囊空了大半,随着马匹叮咣叮咣直晃荡。又看了眼队伍最后,和李竞锋交换个眼神,这才更缓下马匹来,道:"等出了这山坳,前头是块平地,我们找个树荫歇息歇息。"
聂小欠的头猛沉了沉,不知是在点头,还是被马颠的;纪严年收束马缰,与他并肩同行,仿佛担心他吃不消要坠下马来。
唐莘也缓了口气,看一眼后面的李竞锋,又看了看边上的聂小欠,道:"你看小侯爷,人家也斯斯文文的,却不像你这般狼狈。"
李竞锋苦笑,心想家父年轻时以勇武闻名,生的儿子怎能文弱的了,嘴上却道:"大小姐过誉了。我这点微末功夫,也就看上去体面些。"
一行人出了山路,纷纷下马,牵着马缰在一片浓荫下歇息纳凉。聂小欠自包裹里取出清水干粮分给诸人。
唐莘有些兴奋道:"小侯爷在武林里可是很有名的,毕竟是当年风头最盛的‘风云雷电'之一!更难得很有风雅的名气,你做的歌儿在巴蜀也广为传唱呢。"
"过奖过奖。"李竞锋打着哈哈,眼睛在围着纪严年忙前忙后的聂小欠身上转了一圈,道:"小欠,你家主子十四岁就开始跑江湖了,没那么娇气!"
唐莘闻言,也顺眼看他,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不痛快,也道:"你没听见我说吗,纪大人可是当年的‘风云雷电'之一呢!"
"可不是吗--云从龙,风从虎,雷声振,电光疾。"聂小欠擦擦汗水,笑道:"小侯爷是将门虎子,爷是‘电光火疾'。几位声名远扬的时候,我也已经懂的事了,您几位可是那时小子们崇拜的英雄偶像!我只觉得运气真好,能跟着爷做事,说出去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纪严年坐在外围,瞥一眼聂小欠兴致勃勃的脸孔,脸上不由露出个原来如此的了然轻笑。聂小欠被他看的有些羞赧,侧身躲到李竞锋背后坐了,啃着自己一分干粮,十分香甜满足。
唐莘未尝不是这般意思,才软磨硬泡的非要跟来同路。早先被纪严年拒绝同行的恼怒渐渐淡去,大小姐甜甜笑道:"那时家里兄弟们游戏,都争着扮‘风云雷电'惩奸除恶呢。好笑我大哥年纪最长,却总爱扮作年纪最轻的纪大人,问他总说纪大人您武功最是高强,手段最是犀利,自然当之无愧!"
李竞锋看着纪严年笑--唐门年轻的少东家他二人不是没见过,却不知那老成持重的年轻人也有过这样的稚气岁月。
"后来,神秘的‘云捕'引退,小侯爷还乡做了富贵闲人,正昌大人从政官拜京畿尹--现在就只有纪大人还在做捕头了......"唐莘有些怀念道:"区区五六年,转眼各奔前程,这便是人世无常吗?"
李竞锋闻言笑道:"大小姐年纪轻轻,怎这般老气横秋说话?想当初严年出师时只十四岁,听闻他有意干这行当,我们几个算是总角之交的,也是闲来无事凑个热闹。刚开始的时候,也就几个愣头青,挫败过,狼狈过,约莫惨淡打熬了三四年光景,这才闯出些名堂。后来又胡混了几年,年纪大了,家里各有各的责任要担,才终于散伙了断--无所谓黯然引退,也并非人情冷清,不过是一个时代的瓜熟蒂落而已......"
唐莘似懂非懂点点头,又看着聂小欠若有所思--这奴仆虽身份低微,乍看一无是处,却总有股叫人难以轻贱的灵动气质。现遇贵人提携,等再过五六年也是那般年纪......唐莘忽然觉得有些好奇以及期待......
"丈夫立世,当顶天立地,慎独自爱;纵有千夫所指,不拘外物,舍身无前,方无悔经年。"纪严年注视聂小欠,淡淡道:"这是家师在出师时对我说的,现将它送给小欠,望小欠自勉之。"
聂小欠抬起头正视纪严年,郑重一喏道:"当不负厚望。"清亮的眼眸中点燃一丛明焰,将浮华表相焚烧一空,仿佛这才叫人看见恬淡平正的良材美质。
纪严年心里倏然一动,不由想起那句"言念君子,比德于玉。"
□□□自□由□自□在□□□
虽然有人不愿承认,但唐莘和聂小欠的存在,的确减缓了行程。
午后天气酷热,及至日头不太强烈,天气却忽然沉闷起来。在醺醺有如胶滞的热风中颠簸不过两个时辰,眼看天渐渐黑了,纪李二人常年奔波尚不觉有碍,未曾经过风浪磨炼的唐莘却有些吃不消,根底浅薄的聂小欠更是有些摇摇欲坠。
看状况无法连夜兼程,自然到不了预计中的歇息处。领队二人相视一眼,只好选择野外渡夜。
纪严年照着记忆拐上一条岔道,又经几番曲折道路,才寻见一座山神土地庙--虽然颓败,却也勉强能在暴雨来临前栖身--众人略整理收拾,便决定在此过夜。
纪严年做这些驾轻就熟,唐莘一旁看着,忽然脸上一红,小声道:"我去拣些柴火。"扭身就往外走。
聂小欠怕是有些昏头,道:"我同小姐一道。"
却被纪严年唤了一声,道:"小欠!你先给我帮一把手。"
聂小欠闻言只好过去帮忙,纪严年瞥眼见唐莘只身消失在树丛后,又挥挥手道:"那块地儿打扫干净了,你去坐一会。"
聂小欠摸摸鼻子,心里有点明白,讷讷坐到墙角边上,戳戳行李摸摸物事,看纪严年李竞锋手麻脚利的将蛛网灰尘扫除,不免有些诚惶诚恐。
"啊。"颈后突然一凉,伸手一摸,有水滴透过窗棂粘在皮肤上,随后耳听外面"哗啦啦"响声一片--这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在这日沉西山之时姗姗来迟。
聂小欠犹豫道:"大小姐她......"
"过来!"纪严年向聂小欠勾勾手,聂小欠不假思索立刻迎上,却不过刚刚近他一臂,就被一把揪住后领,狠狠向土地庙后墙贯去!
聂小欠一声惊呼堵在嗓子眼里,却听见"噌啷""噗嗤"几声怪响,想象中的剧痛并未来临,身子没有阻碍的向后急速飞去。
借着纪严年一把巧劲,聂小欠贴着地面平平落入一丛厚草。土地庙的四壁这时才在七八只拖锁挠钩的作用下破碎倾颓,屋顶也轰隆一声当头压下;尘土飞扬不过片刻就被密集雨点镇抚下来,两条矫健身影挥舞冷光突破碎瓦,闪电般冲入鬼魅也似凭空出现的十来个刺客中。
纪严年使刀,李竞锋仗剑,锋芒势不可挡切入敌阵。寻常人此时多数靠背抵御外敌,他二人却仗着艺高胆大,分别游走在四五个敌人间隙,只因唐莘尚不知安危,必须速战速决。
聂小欠伏在草丛里,瞪大眼睛看这一场生死苦斗。暴雨倾盆肆虐,一红一黄的两条身影沉没在清一色黑衣的刺客中间,人人俱是一片死灰颜色,渐渐难以分辨;那些刺客进退有据,虽然在激斗突发时被纪李二人措手不及的放倒几个,剩余的却反应极快,迅速结成阵势,竟逼得他二人不得不联手由攻变防。
纪严年时不时在李竞锋掩护下猛的突入敌阵,钢刀连闪掣出一障寒影,他飞快的以精妙刀法卸除某个运气不好刺客的战斗力,却往往被同时袭来的五六把刀剑险险擦过要害,不时带起片片血花。不过一柱香的时候,纪严年虽不负盛名迅猛如电,却在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下稍显疲惫--眼下,他显然不能丢下李竞锋独立支撑去找唐莘,只好尽量翦除敌方人数,盼望唐莘那头不至于太过凶险。
聂小欠僵卧草中,身子早被雨水浸了透湿,他此时对于不远处的死斗无能为力,心里惊惧不安,几乎要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溺毙在泥淖中。模糊视听中,又传来闷哼倒地和拍溅岂泥浆的声音,聂小欠心中稍定,猜想又有刺客倒毙在纪严年刀下,却将纪严年不支遇险的一丝可能强硬掐灭在绝望成形未起时。
雨幕后兵器交接声钝挫郁闷,谁都不知道最后能站在地面上的是人数占优的刺客,还是大名鼎鼎的捕头。两派人马正杀的连喘一口气都时间欠奉,却听一声娇喝,一片嗤嗤穿破雨幕的风声四起,正与纪李二人对阵押后的两名刺客应声跌倒。阵势一乱,刺客们再不能从容应对,终于毫无法度的四散杀开,危局这才冰消瓦解。
纪严年与李竞锋心头大石终于放下,既然唐莘无碍,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放手一搏;然而唐莘毕竟初出江湖,经验生嫩--此时她若游走于二人周围,时不时以刁钻角度射出暗器,往往能起奇兵之效;然而她眼见纪李二人被层层围困于刺客当中,就毫不犹豫杀奔过来--相对经验老辣的一双捕快,她显然是个更易于突破的弱点,几个刺客立刻舍下同伴抵挡那二人,却往唐莘近前冲来。
聂小欠暗自捏了把冷汗:唐莘在短距离下必定不是三个刺客的对手,一旦刺客用她胁迫二人,他四个今天必要亡命与此,若不想束手待毙,必须做些什么才行!
思及此,聂小欠下定决心,猛提一口气息,右脚在身后树上狠劲一蹬,竟以一种出乎意料的亟速斜插进唐莘和刺客的交锋点。
刺客们本不把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随从放在眼里,纵使知道他潜伏一边,也不过当他是个半死之人,行动结束后补上一刀手到擒来。现见他竟忍不住飞速扑来寻死,手上都不由有些滞怠。
就这一眨眼机会,聂小欠一手探怀抓住,猛的用力扬抛出去,近百张花花绿绿的纸钞漫天挡住刺客视线,造成一阵极短的混乱。--唐莘本就精擅暗器,眼力便在大雨中都远好于众人,突如其来的障眼反而为她提供了绝佳的出手机会,透骨针全数发射!
血花怒放!
04

反手割断最后一个顽抗刺客的喉咙,纪严年脚下一纵,加快势头冲向聂小欠,一把抓住他后裳,拉起止不住去势向前猛扑的小随从。又回头看看不远处从中折断的杯口粗细的小树,忙用带血的大手抹开沾满泥浆的留海,没看见头破血流的惨状,这才将心放稳。
"没受伤就好。"纪严年转向唐莘,问道:"唐姑娘可曾遇险?"
唐莘忿忿道:"这雨下的真不是时候!莫非那几个蠢才想要......哼!这讨厌的雨,叫我好些药也用不得,透骨针也不及往日精准,竟一支不剩的打光在这些......咦?......呕!"未及言罢,她突然面色惨白,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方才情急之下,生存本能占了上风,才使这初出茅庐的姑娘出手不凡,超水平解决了众多强敌;现在转危为安,剧斗后的体力消竭,以及意识到亲手杀人而猛然反噬的恐惧感,终于汹涌来袭,瞬间将她吞没!
"唐姑娘!"纪严年赶紧上一步要去扶她。却不料他身子才一动,带着手上还揽着的聂小欠也随之一歪,将要摔倒,纪严年反射的伸臂箍牢他肩膀,却眼睁睁看唐莘软倒跟前。
"小心!"还好李竞锋来的及时,轻轻扶住她肩头立稳。手上一轻,聂小欠慢慢推开纪严年的搀扶,淡淡吐一口气,面无人色的弓着身子,抱着臂膀,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瑟缩成一团。
雨点噼啪啪打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湿透的衣裳勾刻出细瘦腰肋,反折着晕晕水光越发显得纤幼透淡,仿佛天上下的不是雨水,而是刀子,要将他凌迟也似冲蚀掉一般。
"小欠,你没事吧?"唐莘感念他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怀疑他挨了伤,不免忧心忡忡。
却见聂小欠伸手无力一摇,咬牙切齿般道:"没事,心里慌,一会就好。"
纪严年这才注意看清刺客尸体周围,方才为唐莘争取一线先机的大功臣竟是总值超过千两的银票!这些积累着聂小欠血汗风险的薄纸此刻陷在泥浆里,大雨血水浸淫下,油墨签发的印刷印鉴多数糊成一团烂浆--怕不是聂小欠积攒至今的全部身家,都眨眼间毁之一空了。
山中豪雨来的突然,去也迅速;不过多半个时辰,世上便又少了十数条人命。
纪严年解开衣裳,身上几处不深不浅的刀口早被雨水冲的灰白,嘴唇般无力开咧着。聂小欠小心帮他擦干身体,再将伤药给他抹上,眼巴巴等着药干--这倒霉的雨,竟连一块干净的绷带都没给他们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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