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竞锋和恢复过来的唐莘一通翻找,自废墟里翻出众人行李,幸好没多少毁坏;只是来时骑乘的马儿,在山神庙垮塌的瞬间,压死了一匹,其余的更是受惊逃脱,不知去向;眼下离下一个驿站还有一天多光景距离,只靠两条腿走,无异于梦话。
"严年,你猜这些刺客是何来头?"李竞锋细细检查过尸体兵刃,全无蛛丝马迹,仿佛这批刺客只为了这次行动专门制造出来,再无留下其他曾出现在世上的痕迹。
纪严年一边烤干湿透的衣裳,拧着浓眉道:"这个风口浪尖上,有势力的江湖人都忙不迭的撇清关系,声明立场;这些刺客若是与我们一干人有私仇,断不会选在此时了结,唯有其背后主子与这宗皇案有利害关系,怕我们查到了不利线索这一可能。"
李竞锋又问道:"我可有几年不曾行走江湖了。眼下,严年有何打算?"
纪严年转头看了看聂小欠,不意外注意到他的惊疑忐忑,道:"马没了,按说我们该撤回官道,沿途征集,却难说不是对头意料之中正中下怀。所以我却想,这里离泗水不远,一路山路岔道众多,纵使那幕后之人手眼遮天,也不定能未卜先知次次劫在我们前头。我们走小路,只要到了水边,便打水道回汴梁,可好?"
大家心知乘船不比骑马快捷,却远比日晒颠簸舒适,眼下关头,默许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迁就聂小欠--他一个没根基的半大孩子,骤然间一无所有,就只冲他也曾挺身出手的"义气",大家俨然已将他当作可靠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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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错觉,纪严年大清早看着沉睡中的聂小欠,总觉得这孩子不如两日前初见时那般丰神奕奕,不像是饱受惊吓以至于惨无人色,却好似受了好几日的饥馑,弄得个眼腮下陷,面黄肌瘦,照顾不周叫他有些内疚。
纪严年守了下半夜警哨,眼见李竞锋清醒,便在篝火上烤上干粮,走出昨夜栖身的山洞。不片刻回来时,手里已多了几条收拾干净穿在木杈上的鱼儿。
此时聂小欠和唐莘也已起身,二小颇惊奇的看传奇中的英雄人物熟练的翻烤鱼儿,金黄的鱼肉在温暖跳跃的火焰上散发出焦香的气味,俱是食欲大振。
纪严年看聂小欠津津有味三两口解决掉自己那份鱼肉,顺手将自己的也塞给他。直唬的聂小欠受宠若惊,竟呆呆的举着木杈不知所措。
纪严年低喝道:"凉了就腥了,还不快吃!"
聂小欠这才木讷的把鱼肉往嘴里送,味如嚼蜡般咽下肚里。
李竞锋低低向唐莘笑道:"没想到吧,‘功利寡情,冷漠无趣'的纪木头竟然是个好庖丁,有些时候还相当体贴--虽然木头疙瘩般的硌碜人了些--但也不失为夫婿之好人选。小唐姑娘可有些心动吗?"
"讨厌!"唐莘向那边看了一眼,舔舔嘴唇娇啐道:"我在家就看够了大哥的石板脸,纪大哥过之犹甚,小侯爷这话留待与我大哥当面去说,说不定还能逗他铁树开花呢!"......况且,她还年轻,想争取多几年的时间和机会,自行选择自己的后半生。
"好了。吃好就赶快上路吧。"纪严年不习惯在旁人面前拿他开玩笑,况且唐莘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
聂小欠看他背起行李就往外走,连忙翻身爬起,匆匆跟上。还差两步才要追上,手却早已伸出,作势要接他背上的包袱,不提防脚下被石头一绊,又是一个趔趄。
纪严年却像脑后长了眼睛,忙侧身一捞,握住聂小欠小臂,待他站稳,又将包袱抽紧了些,领先走了。
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荒山野岭虽然没什么好景致,可比起昨夜瓢泼大雨后的山道泥泞,清新的空气,满眼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也算得上赏心悦目。聂小欠吃饱睡足,脚下轻快,不用其他人多照应,也能跟上队伍。一行四人前前后后爬上一处半山腰,远远就听见水声轰鸣。柳暗花明的转过小路,便见到一条索桥亘在前头。
与其说那是桥,充其量不过是拉在山堑间的两股树藤,中间零星铺了原木板子,木板长期架在水上,已有不少腐朽了。
大雨过后,山涧里水势汹涌,不用内力,五步外便难以听清别人说话。这无名山涧虽然没有大江大河来的波涛澎湃,可那被流水蚀的深不见底的沟回间,时不时有土黄泛白的泡沫翻滚上来,就可知其凶险。
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将近七八丈的距离便是轻功颇有造诣的江湖好汉,也不是保证能轻易跳得过去的。唐莘和聂小欠显然不比纪李二人造诣高深,确是被这山间无名水难住了。
纪严年试试钉在两岸木桩上的藤条,还算结实,也不多说话,抽了佩刀砍倒一颗小树,树干对半剖开,向那两根藤条上一丢一铺,却见树藤轻而缓的上下弹动,藤条上原本的木头却因日晒雨林受不了震动,不住噗噗落水,起起伏伏冲了好远才又漂上来。
众人理解纪严年意图,纷纷动手帮忙,又是砍树劈木,又是扯草编绳,片刻就编好一张卷帘形状的粗糙桥面。
眼看索桥竣工,纪严年也不罗唆,这便深提口气,带头踏足上去;这边三人目不瞬睫的看他以身示范这藤桥虽然看上去可怕,其实却能安全结实的踏上对岸,都不由放下心头悬石。
纪严年一到了对岸,立刻招呼道:"大家一个挨着一个来,免得藤条吃不住所有人的重量。抓紧时间,翻过这两座山,很快就到水边了!"
李竞锋呵呵一笑,脚尖一点木板,身形兔起鹘落,便已仙鹤一般优雅落在纪严年身侧,却又转头,极为破坏形象的冲这边挤眉弄眼,故意引逗剩下两人。
桥下水声隆隆,任唐门大小姐再天性刁蛮活泼,看那没有扶手,在两根湿漉漉藤条上打滑弹动的‘桥',心里也不免毛喇喇的,脸色好一番青红蓝绿,却不见她挪动分毫。
"大小姐还在等啥良辰吉日?"好容易看到唐莘吃瘪,聂小欠也不由兴起逗弄之心,笑问道:"您看您与小人,谁先?"
唐莘看着不住翻腾着白沫的浪涌,咽了咽吐沫,狠狠瞪一眼幸灾乐祸的聂小欠道:"没良心的小坏蛋,自然你先,不然你最后一个落在后头,万一出了事情看谁救你!"
聂小欠嘿嘿一笑,也不以为意,这才小心翼翼的踏上桥板,戚戚然蹭到对岸。早有纪严年恐他力不从心,一等靠近,便立刻将他拉到身边,用力握了握手,算作鼓励。
聂小欠转身看那藤索,蓄势发作般的微微颤抖,也不由有些心惊后怕,再看尚滞留对岸踟躇犹豫的唐莘,也多了几分理解凝重。
唐莘孤单单落在对岸,众人只等她一个过来上路。她只一个没了旋转余地,恨恨一跺小脚,这才轻飘飘颤巍巍迈上桥来。
聂小欠歪头看她拖着小步,支棱两臂,佝偻着背却又犹不服软的昂着下巴;偏偏腰肢僵硬,膝盖都要瘫软了,这样子在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身上,滑稽却一点不显得窝囊,又好似一只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的小猫,好生惹人怜爱。
唐莘正巧走到桥中段,她自身的重量将藤桥压出一个凹档,剩下的一程却是微微上翘呈上坡形,貌似比前段的下坡要好走一些。她心里稍微舒坦,直起肩背做个深呼吸,忽然觉得这桥也没多少可怕,又见那边三人都关切鼓励的注视着自己,不由胸怀温暖,这便甜甜报以一笑,行走的身姿也自然起来--等她踏上对岸,名副其实的唐门女侠这才算真的踏上江湖路。
唐莘踌躇满志一笑时,也是众人精神最松懈的时刻,就见对岸密草间,什么东西银光一闪,带起尖锐破风声直向唐莘后心要害飞去,三人心叫不妙,疾欲抢救。
不等纪李二人扑到桥头,背后山林里,又跃出几条身影,二话不说挥舞兵刃招呼上来,二人只好折身迎上,一时间叮叮当当好似开了间打铁铺,难解难分。与此同时,唐莘蹲低一避,银光唰一声掠过香肩,不曾害她性命,却也切断了一根藤条,虚覆其上的木板随之不断倾落。
"大小姐!"聂小欠奋不顾身飞扑上去,一把揪住断裂的藤条。剧烈的拉扯在他掌中磨出一道深深的血口,血滴触目的不停嘀嗒落入深涧,他却不顾连心剧痛,急叫道:"抓紧!千万别松手!"
木板帘连连颤动,哗啦啦掉进深涧翻卷远去,唐莘手握一根着藤条吊在空中,有如俎上鱼肉般任人施为。聂小欠脚下没有支撑,连带被拖往深涧,差点也一头栽倒进去,他忙伸手勾住另一根藤条,不顾胳膊脱臼般的剧痛,勉强支持二人悬在深涧之上。
岸上两人毫无保留的冲杀敌人,急切之下却仍分身乏术;隐藏的敌人虎视眈眈,却不知何时再次发难--果然祸不单行,三四息后第二波暗器又自对岸紧接飞来,可巧切断了仅存的那一根藤条,油滑的藤条自唐莘白皙的手中寸寸滑出,花样年华的妙龄女子眼里终于露出无可奈何的绝望神色。
聂小欠睚眦欲裂,越来越难以承受的重量几乎将他撕成两半;悬着唐莘的性命的藤条被他手上鲜血润成鲜红,更加速了唐莘的下滑,更是叫他难以接受。身体和精神的双倍交煎中,聂小欠猛然看见唐莘露出一个淡然无畏的绝美笑颜,随即双手松开了藤条。
"不要啊!"聂小欠凄厉的声音撕心裂肺,血色藤条忽然蛇一般抖的笔直,疾胜箭矢的缠向唐莘腰间。山涧上方红影一飘,唐莘打者旋儿轻轻落到岸边,犹不敢相信的摩挲缠在腰间的藤条;再转眼看半空中吁吁气喘的聂小欠,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双手再难支撑,被又一波暗器迫的走投无路,似是重现的洒脱苦笑倏然消失在深涧里......
"小欠......"唐莘的心头,悚然塌裂出一条惶恐的深壑,有关聂小欠的一切,都在深不见底的暗流下尖锐冲击着她的心灵。
"小欠!"
一声怒喝惊醒沉迷茫然中的唐莘,只见纪严年拼着背上硬挨了一剑,刀影翻飞间挑翻交手的刺客,一边纵起身法冲向涧崖,一边厉声咆哮道:"剩下两个你们处理,下游会合!"
唐莘面上刮过一阵腥风,纪严年狂兽一般的背影扑向下游;她手指一颤,死亡的气息在白皙的指尖上蠢蠢欲动--小欠,有个浸淫了猛毒的伙伴会为你两肋插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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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严年脚尖频频点地,锐利地目光扫荡水面,猎鹰般顺着山势激流飞身掠过,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已搜寻到下游七八里的地方。
这里水流稍缓,山里暴雨冲下的枯枝败叶大多在此浮出水面,队列般向下游快速飘去--一刻找不到聂小欠,聂小欠便多一分溺毙或被撞沉的危险。
纪严年眼角一闪,一片卷帘般的物事随水飘来,闯入他的视线:
聂小欠水性不佳,落水后只在湍流中几个浮沉,便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万幸他某一次浮出水面时,正巧与先一步落入水中的卷帘桥面纠缠一道,因此此后大部分时间姑且算作飘在水上,才不至于被激流拖进漩涡淤泥里,尸首不存。
当纪严年看到他时,聂小欠正不省人事的顺水漂流,夏季单薄的衣衫禁不住涧水猛烈冲刷,全身上下早就光溜溜一片,苍白透明的肤色反射着日光,在浑浊黄水里粼粼闪动,就像条死的不能再透的鱼。
纪严年连忙跳入水中,将奄奄一息的聂小欠拖拽上岸。伸手探探鼻息,仅有一息尚存,急忙将他反转过身,膝盖抵着肚子迫他吐出脏水,耳听聂小欠虚弱抽搐的咳嗽几声,终于活转过来。
纪严年扶他坐起,却听他蚊蚁般哼哼道:"你竟还会救我?"
怒向心头起!
他一面加大力道捏拿聂小欠四肢肋条,确认没有伤筋动骨,一面冷冰冰恨声道:"还不到七月初七,尚未人赃并获,我怎么舍得你去死?"
聂小欠神智虽尚有些迷糊,闻言却立刻反唇相讥道:"那我还真情愿一死白了。"
看惯聂小欠总是乖巧顺从的模样,纪严年全没料到他也会有这般恶劣;一口郁气积在胸前,竟真起了抄起这个祸害,丢回水里的念头。手下力道一没了分寸,疼的聂小欠不自主打了个哆嗦,一闪呻吟。
湿漉漉的脑袋硬梆梆顶在他心口上,半晌不见动静,再一看,人已昏迷过去了。
05
先前那条山涧便是泗水支流,一行人狼狈不堪又赶了十多里路,终于雇到船家,这才暂时远离形影紧逼的危险。
月上中天,纪严年拿了药,进到船尾睡着聂小欠的船舱。他一撩外袍坐到床沿上,抬手去掀被角,却看见聂小欠似瞑似灭的一双瞳眸黯淡无神,就和曾经见过无数次的尸体的眼瞳一般。
黑灯瞎火,心头猛跳了两下。
隔着薄被,仅能感觉到聂小欠微弱的呼吸起伏,纪严年觉察聂小欠的情况竟似真的不妙,却依然面硬口冷道:"可没想到‘妙手东风'也会落到这个田地吧!"
聂小欠撇撇嘴阖上眼,假寐不理他。
纪严年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正无处着力,不由心火上升,冷冰冰低喝道:"你眼下在我手里,惹恼我,仔细自己没好果子吃!"
聂小欠没趣的蠕蠕嘴唇,半晌才不甘不愿哼哼道:"我中毒了......"
纪严年气极笑道:"你又要弄什么妖蛾子,莫非最近演戏演的太投入?"
聂小欠瞥他一眼,委屈似的往被里缩了缩,转过眼再不肯答话;纪严年看他似真的难受,这才把手伸进被子里,扣住他脉搏。稍稍一把只觉得其间虽有微弱真气流动,却断断续续时强时弱,仿佛失控了一般。不仅皱眉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聂小欠勉开金口道:"大概也就这两天,若不是昨日动了真气,我自己也不知道。"
纪严年浓眉锁的更紧--这两日众人昏昏惶惶,又是逃生又是拼杀,混乱中已有诸多疑点尚为理出头绪;若聂小欠没有说谎,却是谁这么大神通对他下手?难不成凶手本意原是冲着自己,却误中副车阴错阳差放翻了倒霉的大盗?虽然觉得事情不会这么戏剧性的凑巧,但重重障碍之后难以触及的真相只扰的纪严年太阳紧张,眼花心烦;又见聂小欠支撑着一双寒星似的眼瞳,"期冀"的向他索求答案,不禁脱口道:"总之不会是唐姑娘!"
聂小欠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自然也不认为是她,否则早让她自生自灭,何苦陷了我自己?"
纪严年讥笑道:"我还当你真是个多情种子!"
"你就非这么没口德吗!"聂小欠被他三番五次挖苦,也不禁恼了:"那少庄主落水,我本来也不知道是谁;唐姑娘怎样也是认识同行的人,莫非我出手就一定得是别有用心的不成?"
"却不知三天前是谁被一群流氓围着打!"纪严年冷笑道:"你‘妙手东风'特例独行,哪是我这等土石木偶的凡夫俗子能够理会清透的!"
聂小欠被他一顿抢白,心里不服,却也无话可说。
"......你先前就看出破绽了吗?"不堪于沉默的尴尬,聂小欠小心翼翼试探问他。
"你那时踹断了一棵树!"纪严年拉了拉被角,无意间碰到聂小欠裹成粽子般的伤手,见他眉头微颦,又补偿般道:"你为了解释你惊人的速度,故意踹断树干,作出临阵爆发的模样,作为一个不通内家功夫的人,稍显做作......不过那时我只觉得有些意外,几乎是要相信了。"
聂小欠"嗯"了一声,轻轻道:"我平素惯常隐匿形迹,对于误导痕迹,反而不够老练。"
"嘿......"纪严年重重叹了口气,道:"但你毕竟又救了唐姑娘。"唐莘的犹豫,他看在眼里,所以才借口授受不亲,不让医术有成的女孩密切照看聂小欠。
"还没上药呢。"轻轻掀开被单,聂小欠情不自禁瑟缩了下身子,大片光裸的皮肤立刻占满了纪严年整个视野:遍缀其上的淤血擦伤,在河水浸泡后尤为触目惊心,昏暗的灯影里俱是浓浓淡淡的斑斑青痕,险恶之余却又不由叫人怀疑这是特意绘制的颠狂迷乱,纵酒挥毫的山溪行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