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故作镇定地看著他们。
「老板娘现在不在...」我出声。
「干拎娘,每天都不在──拎北要来跟他算总帐的啦!!」鸡蛋兄怒吼。
「呃...我帮你打电话联络她...」我拿起电话,天哪我可不可以报警可不可以报警,可是把事情搞大万一老板娘又不高兴怎麽办、万一在警察来之前他们就已经跑了怎麽办、搞不好事情也没那麽严重──
「你每促打电话给她,都马没有接!!!干拎娘机掰!!」......鸡蛋商流利的台语突然变成本土味很重的国语,靠北啦,整个对到我笑点,不、不行...这种时候笑了我可能就被揍一顿,还被分尸丢到大海里为鲨鱼......
我保持冷静。看了看眼前几位来者不善的人,後面两个年轻人在窃窃私语,牙签烫和牙签在後头,手插在胸前,槟榔嘴站在鸡蛋兄旁边助阵。
拿起电话第一个先拨王姐的电话。老样子,她还是没接...
我真的会被王姊害死啊──
看我铁青的脸,鸡蛋兄知道王姊一定又没接电话。他生气地拍了一下柜台,「拎北今天要等到他回来啦──」他又用回台语了。
他们一群人就随便乱坐在店里头,坐桌上、坐椅子的把手、蹲门口,反正就没有一个肯正常的坐在椅子上的。
「干拎娘,你甘知影这间店的头家娘有多机掰?」(你知道这间店的老板娘多xx吗?)鸡蛋兄对槟榔嘴大声抱怨。
我看看柜台这里贴的通讯录,老板,对了,老板看起来也是道上的人,打电话给老板──
「头家娘打刚拢安内,找无人,摁吼挖即,告今仔日马系摸吼挖即。」(老板娘每天都这样,找不到人,不给我钱,到今天还是没有给我钱)
「这款人吼,我跟你说,免客气啦,直接把店砸一砸,他就知道厉害了啦!」槟榔嘴回答。
听著他们的对话,配著话筒传来那令人声声失望的嘟嘟声,不安渐渐扩大。
靠北──这对夫妻摆明来整我,都没接电话是怎样──身为一个计程车司机不应该随时待命接电话吗!?(忘记说了,老板是计程车司机)
再找找看有没有可以救命的电话。我在柜台的电话簿搜索著熟悉的电话。
「靠邀啦,渴得要死!!」槟榔嘴开口了,他把槟榔汁吐在店里的盆栽,「阿弟仔,帮我倒一杯水啦!」一样都是流利的台语。
「喔、贺、贺...」我变成最卒仔的小咖。
倒了杯水,我又回到柜台继续打电话。鸡蛋兄在那里跟其他人抱怨我们老板娘这个「破麻」(这是他说的,很难听,小朋友不要学)多会欠钱、欠了多少钱...
电话还是都没人接──不要问我为什麽不拿柜台的钱去付货款,第一,这群人现在摆明就是要来找王姊麻烦的,给了钱也不一定会走,第二,柜台的钱加我身上的现金根本就不够付阿──王姊每天中午在离开店之前都会把柜台的钱收走一大半啊!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报警了。可是报警以後要说什麽啊?一群死台客赖在我们店里不肯走因为我们老板娘欠了几百块钱???别开玩笑了,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
我突然注意到通讯录上有个名字──「阿弟」。
是、是、是王姐的弟弟吗?会是王姐的弟弟吗??
拜托啊──上帝阿──救救我吧──这种时候我愿意我十分愿意原谅那个变态,拜托拜托拜托这个千万绝对是那个变态的电话阿──这群台客再这样待下去我就要疯了──
抱著最後一点点的希望,我拨了那上头的号码。
嘟──
嘟──
嘟──
「喂?」
04
「喂?」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可以这麽感动的。我眼泪都要飙出来了。这低沉、性感,有点懒洋洋的声音,就是他!
「喂...是、是、王...」糟糕,我太激动了,之前都叫他变态,我忘记他叫什麽名字了啊啊啊啊啊──
「王...」我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纪皓尹?」电话那头问道。
可能是认出店里头的显示号码,他不可思议的居然记得我的名字。
「对、对...你现在有办法连络得到王姊吗?店里头有人有很紧急的事情要找他!拜托你一定要找到她请她马上来店里一趟,可以的话最好连老板都一起找来...」最後那一句我讲得很小声,老板娘一个女人来也应付不了这群男人。我心虚地偷瞄这群台客。
「阿弟仔!是谁接电话了!叫她快点给拎北死过来!拎北等得很咩送了!!」鸡蛋兄注意到我心虚的目光。
「干!叫那个死破麻快点死过来啦!」槟榔嘴开血盆大口,又吐了口槟榔知在盆栽里。
其他几个台客也都转过头来看著拿话筒的我,我不由得更紧张了:「反、反正拜托你联络一下王姊,请她过来可以吗?」
「喔...店里头好热闹。要我帮忙...可以啊,但你要用什麽回报我呢?」这浑蛋变态一点爱心也没有,明明听到我这里很危险,一般来讲不就是马上挂电话冲去搬救兵来救我吗?
「你、你要什麽啦?」你要是跟我说你要我的贞操那我会认真考虑要让台客扁一顿。「你先帮我找到王姊,拜托你──你要什麽都可以给你啦!!」
「好,你说的。那我要......」鸡蛋兄无声无息从我身边抢过我手中的电话,「给拎北听好,你若是再不快来,拎北要拆了你的店啦!」
讲完有魄力地挂上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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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觉得我的人生还是有点希望的。或许等等会看到老板带著一群兄弟冲进店里头,两边来场火拼?
还是会见识到老板娘真正发飙的样子,他搞不好会像某电影里头的双刀火鸡一样,把这群台客赶走?
幻想总是美好的,在我见到现实残酷以後有更深刻的体认。
十分钟後,变态(我似乎完全忘记他的名字了)并没有找到王姊或者老板,他只有一个人像上次来店里那般慵懒推开门进来。
「你是谁啊?今天这里不做生意啦!」鸡蛋兄打量了进店的人,原来变态足足比这群人高了一个半头。
他没有理会店里任何一个台客,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直走进厨房。
我们正在疑惑他究竟要做什麽的时候,他又走出来了,这次手上多了样东西。
那、那、那是什麽?
大哥、大哥,你要拿的应该是给他们的钱,而不是这东西吧?那是家庭主妇专用的阿──你这个又高又帅的男人不应该拿那种危险的东西的、应该要拿的是玫瑰花之类的,放、放下啊──可以立地成佛的啊──
没错,他走进厨房拿了把菜刀。那是菜刀。就是家庭主妇用的,王姊专用的,那一把用来切菜的,大菜刀。
不只我脸绿,那些台客脸也都青了。突然觉得蛮有报复的快感的。
「我听说,你们是来收帐的?」变态(他到底叫什麽名字啊?)冷著脸瞪他们,菜刀拿在手上。「我又听说,我姊不在,所以你们在刁难我们工读生?要拆了我们的店?」
所有的台客都立正站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台客从三七步变成立正,只能说,太好笑了。
「啊没有啦──大哥,你都不知道,我们多好礼阿!」槟榔嘴抢先开口。
※好礼:台语,有礼貌的意思。
「喔?不然我刚刚在电话那边听到的是?」
「没有啦──你不能只听一面之词阿──」槟榔嘴继续道。
一面之词这种成语槟榔嘴也用台语讲了,是歌仔戏看太多吗?那变态就是杨丽花所演的君王,我变成进谗言的佞臣了。
靠北,刚刚那种可怕的感觉全都没了,这群台客也太俗腊了。早知道一把菜刀就可以打发,我就从里面拿出那把今天切西瓜的西瓜刀了。
变态(我自暴自弃不去想他的名字了,就决定他叫变态了)还是冷著脸看著他们,若变态不是来帮我的,我也会被吓死。那张脸,那把刀,感觉他真的随时都会砍过去。啊,对了,那时候也是这张脸来抢劫我的,突然又觉得不寒而栗。
「阿既然头家娘不在,我们下次再来好了啦~」
大哥,你刚刚不是嚷嚷著说要找那破麻吗?没等到他不是要砸店?咦?槟榔嘴,你不是说对这种人不用客气吗?怎麽变那麽客气了?
「明晚六点,再过来拿钱。」
「喔,贺、贺...那我们先来走了~」鸡蛋兄低声下气。
这群死台客推开门,开了车马上离开,我立刻松了口气坐下来,才想到刚刚那个杀气十足的变态还在,他瞪著他们开车走以後,把菜刀拿进去放。
「呃...谢谢...」我站在厨房门口跟他道谢,总觉得有点别扭。
「喔。」他没有回头,还是一样冷酷,声音一点情绪也没有,就那种慢慢的语调。「你要吃东西吗?」他突然问。
「啊?」
「我想吃东西。」他继续道,翻翻冰箱,又看看放在桌上的菜,这是在暗示要我煮菜吗?
「呃...」可是我不会作菜阿老兄!
「我来弄点东西吃,你去外面看店。」
我都还没回神过来,就被他赶出厨房了。什麽鬼?那变态要作菜给我吃??感觉像是被爸爸打了一顿以後,爸爸订便当来叫我一起吃饭好温馨──不对吧?
果然,半小时後他叫我进去帮他把菜端出来。这时间不会有客人,所以我们可以用客人用的桌子。
他话很少,吃饭的样子很、很、我居然想用很端庄来形容。可是他那黝黑的皮肤,高大的身材,和端庄的吃相,搭配在一起其实感觉还不错。
「我脸上有东西吗?」感觉到我的视线,他抬头问我。
「没、没有...只是觉得你很帅...」糟糕,我也太老实了,人家会以为我变态啦──
「你讲这种话,不怕我又再这里侵犯你吗?」他勾起嘴角,又扒了一口饭。
「呃、呃、呃......」开始极度不安,我可以想像头上冒汗的漫画人物是怎样了。我都忘记这家伙才是变态。「对了对了,我都忘记问你,你叫什麽名字啊?」转移话题。
「连我的名字都忘记,看来我给你的印象还不够深。」
呜──我根本就自掘坟墓。
「王文瀴。」他补充。
「喔、喔...」
然後又是无止境的沉默、吃饭。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的人啊?话很少,可是感觉一跟他讲话我就会踩到地雷?但目前看样子他也没想要对我干嘛,虽然刚刚在电话那头很坏心,但其实还是跑来帮我了。发呆,手顺顺的把饭菜送进嘴里。也不是说不好吃啦这菜,可是王姊作菜超好吃,所以我中午吃很饱很饱,现在吃什麽都食不知味的。
「......你很容易恍神。」他突然讲话了。难得他主动开话题。
「我、我吗?有吗?」
「你吃饭吃得整个桌子都是,都几岁了...连脸上都黏饭粒...」
我脸红。好糗,我看起来真的很脑残,跟这家伙在一起,连吃个饭我都像弱智。
「那、那是因为你不讲话,不讲话的话我很容易就会放空。」我嘴硬,硬是要找理由辩解。
「吃饭的时候不讲话,你妈妈没教过你吗?」他又勾起嘴角了。
「好啦好啦好啦,我低能、我低能...」吵不过他,我自暴自弃。
他还是不要开口比较好,一讲话净是些不中听的。吵又吵不过他,身材也比不过人家,我整个被吃死死。
吃完饭,收拾收拾,这少爷也不帮忙,就开始看报纸了,洗碗、擦桌子,样样都我自己来,这次我也不想让他帮我擦桌子了。洗碗的时候我一直都很心惊胆颤,像是玩一二三木头人一样,随时都往後头看。
厨房和店面有个小窗连结,他透过那个窗口看到我神经兮兮的模样,在外头大声道:「放心,我今天工作很累,什麽事都不想做。你快点把碗洗一洗,一直往後看,脖子会扭到。......还是说你期待我做些什麽?」
「我、我、我碗洗好了!!!」我第一次工作这麽迅速,马上把碗全部乱冲一通,乱摆到碗柜,立刻走出厨房,坐在店门口旁边的位置,让我随时可以逃走。
现在四点半了,王姊还有半小时才下班来店里。看看那变态,呃,王文瀴的背影,他仍然在看报纸,今天的报纸我看完了,随手拿起数字周刊来翻,店里头又是一阵沉默。
「你不用回工厂吗?」我受不了沉默阿,没事作的我才想到,这家伙是被我CALL出来的。
「喔,不用,我请假。」他依然看著报纸。
「你跟王姊不同工厂喔?」
「我在大姐的工厂工作,二姊的工厂是另外一间。」他口中的二姊是指王姊。
也对,如果同工厂他刚刚就直接请王姊过来处理了。这家伙真的很难聊...看起来我好像吵到他看报纸了......
「会怕吗?」我都打算闭嘴了,他难得开口问。
「怕?......你说刚刚喔?」我苦笑,说不怕是骗人的,那群台客很吓人,「不会啦、还好而已......他们就虚张声势嘛!」
「我会叫二姊明天拿钱给他。」
「嗯。」这家伙是在安慰我以後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啊...虽然没看到他现在的表情,不过我想绝对和刚刚那杀气的脸和之前骚扰我时候的表情完全不一样吧,啊,这句话听起来好鸟,这种滥情的话我也讲得出来。反正,这家伙可能也有不错的地方吧...
接下来我们一直沉默到五点半王姊才来,看见弟弟在店里头王姊虽然不解,不过看到那麽多的未接来电她应该也知道发生不小的事情,王文瀴和王姊去厨房自己私下讲完了,而我继续在外头看店,等著晚上六点来接班的妹妹......
这一整个下午实在太戏剧化了,不对,应该说是自从我来这间店打工以後,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太戏剧化了!!!被抢劫、被台客恐吓、被性骚扰,什麽鬼,这间店大概是被诅咒了我才会这麽衰洨......
不管了,目前为止被抢也没抢太多钱,自己人抢自己店也还好,被恐吓也算是平安没事,被性骚扰後面的贞操也还在...我还真是乐观。
人再怎麽衰也会有个限度吧?以後一定会走好运的。譬如跟晚班的妹妹来段可爱的恋曲也不错,我边骑机车回家边这样自己幻想著。
以後一定会有好运的。
05
7/20
今天是万恶的周末,万恶的周末。
谁说衰到极点就不会再衰下去了?拎北今天照样继续衰。
今天是周末,老样子我们店里只有这两天内用会比较多人。工厂大部分休息所以不用包太多便当,重点就是要服侍店内的客人。
中午有两个讨人厌的欧巴桑,两个人再讨论他们国三儿子的将来,间接炫耀自己的儿子多会念书、多乖多听话,将来要考念第一志愿比较好还是去念有升学保证的私立高中,我说欧巴桑,干涉那麽多儿子的未来自以为是对他们好,以後老了他们也不会想要照顾你,只会觉得你很碍事。
喔,为什麽我想法这麽偏激?因为我家的阿伯就是这样对待我爷爷奶奶的。
那两个欧巴桑坐在那里已经讨论到家里老公多会赚钱了,饭也吃光了,饮料剩半杯,自以为花钱是老大颐指气使要我帮他们收拾桌子,店里的客人也只剩下他们。然後我手滑,对了是手滑,绝对不是故意,翻倒了桌上剩下半杯的饮料。洒了一点点在其中一个欧巴桑的裙子上。
「对不起真是抱歉。」一点诚意也没有的道歉。
「你也太不小心了!」欧巴桑抱怨,边拿卫生纸擦,「算了先回去了啦。」
送走了两个讨厌欧巴桑,跟欧巴桑擦身而接著进来的是......王文瀴。
......要是赶走那两个欧巴桑会招来变态,那欧巴桑你还是坐在店里一整个下午我也都不会介意的。
他一进门我仍然反射的想躲进厨房,佯装要端菜,却忘记这里是他姊的店,厨房这种地方他比我还熟的咧...
所以王文瀴跟在我脚步後面进厨房,「姊。」
「喔,今天怎麽会来啊?」王姊穿著围裙,边炒菜边问。
「吃饭。」
「要吃什麽啊?」
「猪排。」
我背对著他们姊弟俩,装忙。
「......还有,柠檬绿半糖。」这句话应该是对我说的吧?不过他也没等我反应,就走出去外头坐著当客人等餐。
见他走了,又松了口气。
到底为什麽我这麽防著他,我自己也搞不懂,昨天他不是才帮自己吗?我这种态度好像有点过分,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