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传----清水吾心

到了夜间，老鸨无意间瞥见那块鼠板，登时吓傻了。只见鼠板上已经没有了老鼠，只有一块挣脱掉的鼠皮仍粘在上面。想是用水浇时，冲了胶性。生灵求生欲望何其强烈，挣脱皮肉，以求保命，终于逃出生天。却留下个老鸨望着这剩下的一滩子，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吓的寒毛倒竖，冷汗拼拼。
之前老人说的什么阴司报应的话这会儿一股脑儿的全想起来了。一合上眼，那颗血淋淋的老鼠头就出现在眼前，身上更是烫得烂的疙疙瘩瘩惨不忍睹。这老鼠就窜上老鸨怀里，用那尖牙啃她，还往她嘴里钻，直觉得温温和和的毛皮鲜肉到了嘴里，还死命往里冲，能觉出那尖牙，鼻头到了嗓子眼儿，把个老鸨吓的杀了猪似的嚎叫，才醒过来。已经是大汗淋漓，湿透了床褥。自此后不能入睡，一入睡，必又梦魇，如此折腾了数日，竟现出了下世的征兆。正是：为人做事贵为和，留有余地莫决绝。不怕生前入梦魇，就怕死后见阎罗。
真好笑：生平害人无可数，丢命却为一老鼠。
君不知：不是作恶太多端，怎会亏心陷鼠魇？

名震一时的京师牡丹楼，也随着散了。

牡丹楼没了，胡大洋更断了寄托相思的地方。正苦闷时，小蕊却传来了丹卿的消息。胡大洋真是又惊又喜，激动地不知怎么好。只有不断的接济小蕊，给予帮助，又不让小蕊说与丹卿，只在这里枉做好人。不想这几日小蕊竟不来了，胡大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整日瞎猜胡想。终于忍耐不住了，亲自到李村要见丹卿一面。不想路好难找，深山里老树阴森，四下里废宅可怖，胡大洋有心退缩，心想好歹等天亮时再来找寻不迟。
一缕云彩划过，遮了天上皎月，眼前顿时黑下来。四周静得出奇，又偶尔有几声不知是什么怪鸟啼鸣两声，更衬得恐怖诡异。胡大洋本来就不熟这里路径，加上天黑，更摸不着道儿。这原是在情理中，没甚了得。可心里作怪，偏信起那些什么‘鬼打墙'之类的妄语。越害怕越着急，越着急越找不到路就越害怕。他心想："绕了半夜，没看见丹卿，却连回去的路也丢了。莫不是这村中的怨灵认得我，要杀我报仇？真要如此，也让我再看丹卿一眼，就是死也瞑目了。"正想着，风又吹的乌云走开，月光重又照出，又看得见四周景物。胡大洋松了口气。只要能看得见，人就不至怕得那么紧。又转了一会儿，好像是出来了小李村。胡大洋才稍稍宽了心。这时觉得走的累了，见前方有堵半人来高的矮墙，就过去依着墙根儿坐下休息。
又一阵云彩划过，人间随风忽明忽暗。胡大洋觉得不宜久留此地，起身就想走。却突然，定住了动弹不得。
"墙后有人！"这个念头如电一样闪过胡大洋脑子。只见在面前地上，清清楚楚的看见一个人头形状影子，随着月光明暗而忽闪不定。墙后定有一个人，附趴在墙头，扒着墙，瞪着眼睛盯着自己。他，想干什么？
"贼？"胡大洋一滴冷汗划过额头，那贼若是跳将出来，哪怕是挥刀舞抢，哪怕是大声叱喝，也不会如此怕人，偏偏他什么也不说，就这麽只是盯着你看，真叫人毛骨悚然！
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胡大洋顺手拾起地上一块石头，猛一转身朝那人所在方向砸过去。
骇人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那个黑影，受了这一惊，‘忽'的膨胀起来，竟如充了气一般，瞬间涨到原来的两三倍大。
"不是人！是，鬼？"胡大洋心里一紧，只觉得那突突好像要跳出来的心脏却突然停下不跳了。接着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了。竟被吓昏死过去。
却不知，那不过是山间草丛里一只再常见不过的刺猬。蜷曲在墙头，犹如人头形状，遇袭击时，将刺竖起保护自身，看上去就是突然涨大，哪来的什么神鬼？正是：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为人做下亏心事，虫兽摇身化鬼神。
真好笑：堂堂王府胡门正，
惧怕墙后一虚影。
汝不知：遭袭翻涨两三倍，
非人非鬼是刺猬。

第二十四回 凌南王凯旋回京师 曲清涟重会李丹卿
书接上回，说凌南王府门正胡大洋，欲于到李家村寻找丹卿，却不料人没找着，反而差点儿断送在此处。天光大亮时，他才慢慢缓醒过来，寻路回去了。打这次以后，胡大洋吓破了胆，再不敢轻易独自上山。又过了些时日，边关捷报频传，凌南王不日就要班师回朝。王府忙的是不可开交，胡大洋便更无暇顾忌此事了。

李丹卿这边却是度日如年，眼看一个月将至，小蕊却毫无音讯。小蕊走前留下的食物用品眼看就要耗完了。丹卿无奈的笑笑，自语道："蕊儿，你千叮咛万嘱咐教我不要走出去，可眼下，生活所迫，又怎容得我不出去？"
丹卿也十分谨慎，乔装一番后，自去外面制备所用东西，也是早去早回。因此并没什么事情发生。
如此又过了许多日。这天丹卿下山来，却见街道上与往日有所不同，众人皆神色怪异，又或成群或结对的拥着往某处走，却听不清吵嚷的什么。丹卿本不想理会，怎奈好奇心切，就留心扫听。这才知道，原来是南明王凯旋回朝，今日就要进京了。
丹卿自嘲的笑了，心里想："日盼夜盼，没盼来青涟小蕊，却把南明王盼回来了。"又心想："殿下呀，你要是知道红亥在这里，恐怕热闹的就不是京城，而是京郊了。真可惜，我偏偏就不让你如愿。"想着赌气一转身，逆着人流，回家去了。
不管外面如何的热闹，回到家里，却冷清依旧。丹卿草草用罢饭。对着院里的残垣断壁发呆。傍晚时分，天阴上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秋气肃杀，草木摇落。深秋天气本来就凉，更何况丹卿住的屋舍破败不堪，哪能御寒？一阵风刺进来，丹卿冻得瑟瑟发抖，蜷曲在角落里，将些破布毡片护在身上，如此竟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丹卿正睡着，突然觉得有人推醒了自己，睁开眼睛，正看见小蕊一张笑盈盈的脸儿对着自己。也不是第一次梦见小蕊了。丹卿眨眨眼睛，又闭上，翻了个身复又睡了。
再醒来时，天光已亮，雨也早停了。清晨空气虽有些清冷，却十分宜人。丹卿伸了伸腰儿，起身出门，迎面正看见小蕊在院子头里忙活。丹卿注视了一会儿，心想，天大亮了，我还没睡醒？又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敲了敲头。
小蕊见丹卿站在那里，停下手中工作，笑着说道："公子醒了？"
"小蕊？真是你？不是梦麽？"
小蕊又笑了，两颊上各两个浅浅的酒窝："昨夜公子睡得好香甜，小蕊都唤不醒您了。"
"小蕊...."对着小蕊的笑脸，丹卿却落下两滴泪来："怎么才回来？你，你教我好挂念....."说道此，丹卿哽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小蕊走过来搂住他，缓缓的说："原本是该早些回来的，怎奈凌南王回朝，一路上都封锁了，是昨天凌南王入京后，我们才连夜赶回来的。"
"什么？"丹卿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们'你和谁？"丹卿这说话的语调都微微有些发颤了。
"我跟胡大哥啊，他说想见你一面，我就带他来了。就在那边西厢房处，走，去看看他。"说着拉丹卿就走。
"别胡闹！"丹卿生气了，一把挣脱了小蕊的手"谁要见他！叫他滚！"
"丹卿。"一声呼唤自西屋方向传来，那声音好陌生，又好熟悉。好嘶哑，又好动听。
丹卿慢慢的回过头，慢的好像用了一辈子。等前生过了，到了今世，才看清楚眼前的人，只见那人青丝飘飘，衬一身素白衣裳。气质空灵，映遍身清淡莲香。许多时候不见，青涟依旧是貌美如昔，看着看着，那两行眼泪就从眼睛里淌出来。两条腿竟像定住一样的一动也动不了。
青涟缓缓的走到丹卿跟前，就像从前一样用手轻轻抚摸着丹卿的头发，说了句："丹卿，你长大了。"
一言说出，丹卿再忍不住，"忽"地扑到青涟身上痛哭出来，想到自己吃的苦，受的委屈。那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再难止住，直哭得要把心肺都倒出来一样。青涟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以做安慰。
哭了许久，丹卿方破涕为笑，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泪道："上天总算是待我不薄。青儿回来，我再别无他求。"说着离开青涟身体，定定的看着他道："青儿，过去一切怨恨，都放下吧。只要我们两个能在一起，就不要再趟那趟浑水了。"
青涟面带难色，却还是点一点头。
丹卿见之大喜，又搂了搂青涟，又放开他看，看完又搂，又上下摸索，还是有些怀疑，自语道："真的不是梦吗？"说着用嘴咬了下自己的手背，谁知果真不痛，丹卿害怕了，用力又咬，那尖牙刺进肉里，流出来鲜红的血。青涟见之戚眉，忙拦住他。怎料想丹卿却突然大笑起来： "疼，疼，好疼。不是做梦。是我青儿真的回来了。"

青涟与丹卿相聚已经几日，二人形影不离。对分别以来丹卿之遭遇，青涟只字不提。丹卿耐不住问起青涟的遭际。青涟也不说。
丹卿从袖里拿出那张诗稿问道："这可是你所写？看到你出家，几乎把我吓死了。青儿，你真的想出家麽？"
青涟点了点头，说道："那些时候，我寄住佛寺，得主持收留，他见我颇有慧根，欲收为弟子。原应与七月十二日剃度，谁知剃刀将下时，我袖中这篇诗稿突然冲袖而出，化成一只白鹭，在堂前鸣叫数声，冲天而去。主持见之，不由大声嗟叹，说我俗念太重，就打消了收我为徒的主意。丹卿，你可知道，我原本与佛有缘，迟早要皈依我佛。都是因为你，给我平添了这许多屏障。"
丹卿见他神情肃穆，也哑然失笑。二人无语，对峙良久。丹卿方说："青儿，你可还记得那年上元节？我要你陪我到城里观赏花灯，你偏要进深山礼佛。那时我就隐隐觉得，不能让你去，让你去了，你可能就会一辈子留在深山古庙里了。与你说，与你吵，都不能改变你的心意。情急之下，我才设计诓骗你到了城里。如今看来，倒做的值得。"
青涟闻之道："早在敬慈师太送我到你身边时，这些事情就注定了。丹卿，我的命都随你了。"
丹卿说道："我何尝不是呢？可是，我不后悔。"说着丹卿轻轻抚摸着青涟的青丝秀发，缓缓的说道："多美的头发！青儿，你可知道，那剃刀之下，寸草不生。我险些就见不到这头秀发了。"说着，丹卿靠近青涟，那两片温润的嘴唇靠近青涟，顿了一顿，在他脸颊上轻轻落下来，小心翼翼的吻着。
青涟也不躲避，由得他轻薄。只微微苦笑了一下，心里道："这头发，这姿容，真的好看吗？丹卿，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罢了。"
正在此时，突然小蕊推门进来，正看见这一景儿。吓的丹卿迅速从青涟身上跳起来。
"该死，该死。"小蕊捂着眼睛道："我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说着倒退着出去："哥哥继续。"顺手又把门掩上。
丹卿干笑两声低头看了看青涟，只见他的脸儿都羞成了块红布。

第二十五回 酬君相赠九曲玉 怜卿赐名万金娇
青涟回来已经几日了，丹卿还觉得好像在梦里，终究不肯相信这是真的。日子久了，竟分不出哪是梦境，哪是现世。究竟青涟回家是梦？还是自己落难是梦？或是自李家村的一切皆是梦？又或是更早的前世之事也是梦？
在梦里，总能记得天桥下水雾里有朵傲然翘首的白莲，也不知是何时长出来的，就这麽孤零零的一朵花挺立在那里孤芳自赏。有一次，自己又路过那花开处，不晓得怎地，看着那花心里一股怜爱之意油然而生，就卷起裤管，蹬了鞋子，趟到水里，摘下身上带的一块玉，挂到那莲花上，默念道："这九曲翡翠乃鸿蒙开辟时天地间产下的灵物，愿它助你早成正果。"
"丹卿，在想什麽？"
丹卿正在迷幻中，突然被青涟的一声叫给唤醒了。丹卿望了望青涟，温柔的笑一笑，心里道："什么前生今世的，爱怎样就怎样吧。如今青儿活生生的人儿在我眼前，谁还顾得了那许多？"想罢就走上前，搂住青涟亲昵。
青涟道："这些天你一直腻在我身边，不嫌烦麽？"
丹卿道："什么话？就是合成了一个人儿 ，也补不回这些日子你我分别的相思之苦啊。"
二人沉默一会儿，心事却都一样。青涟说道："丹卿，你愿意再陪我到山里游玩一回吗？"
丹卿笑道："这正同我想到一处去了。刚刚我还想那‘山泉水好洗清尘'的景儿来着。可惜，你的琴不在了。"
青涟道："就是琴在，怕是我也弹不得了。就是弹得，怕是你也不爱听了。"
丹卿砸着嘴道："看看，你又来了。"

进了山里，二人却只顾走路，都不则声。眼前旧景只勾得人心碎，丹卿如是，青涟又何尝不是？丹卿心想："带青儿出来，原是怕他整日在屋子里头憋坏了，想叫他出来散散心。如今到这里，非但没叫他散心，反而倒更伤心了，这怎么成？"
抬头一看却是走在去小仙山的路上。丹卿说道："那日在这里，我正想你想的紧，忽然天上一只白鹭掠过，在我头上盘旋了两圈飞走了。青儿，那白鹭可是你？"
青涟笑而不答。
丹卿又问道："当初你的那篇诗稿给凌南王缴去了，怎么又到了你的手里的？"
青涟脸色一变，低下头仍是不答。
丹卿没再问。引着青涟绕过小仙山，朝另一岔路走了。青涟发觉路不对，也不说甚么。深山里小路岔路极多，其实丹卿也未走过这条路，只想带着青涟去处生僻的地方，至于能到哪里，倒无所谓了。
这一走走出老远，四周皆是些杂草矮树，也没甚景色。丹卿心疼青涟怕他辛苦，说道："都是我带的好路，瞎耽误了脚力也没看见景儿。还是回去吧。"
青涟道："这里挺好。再走走看。不要半途而废了。"
丹卿道："一番辛苦只为这些看杂草乱树，委屈你了。"
青涟笑道："你当真以为我真是在乎这些麽？什么景致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身边陪我看景的人呀。"
丹卿听了，低头不语。少许沉思了片刻，拉过青涟揽他在怀里。心里暗想："青儿，你冰清玉洁，与我不同。我想和你好。又怕污了你，这话可怎么说出来？"低头看了看青涟的面庞，心里的话就不自觉的从嘴里吐出来："像你这样的人儿，谁会忍心伤害呢？"青涟听见了，有些不悦，挣脱了他，径直朝前走了。丹卿就默默无言的在后头跟着。
如此一前一后走了许久，突然青涟站住不动了。丹卿跟上来，但见前面有一所矮小草屋，几架篱笆围成的院落。丹卿笑道："想不到这里还有人家。青儿，我们在这里讨口水喝，休息一下可好？"
青涟点一点头。丹卿就上前叩门。
门里的老汉听见叩门声，正奇怪今天怎会有客，忙出来应答，一见门外站着的人，绝色姿容，美如天仙。便更吃了一惊。
丹卿笑着说："我们是来山的游人，走到这里，疲累了，想讨杯水喝，不知老伯能否行个方便。"说着揖了一礼。
"哦。"老汉听了忙推开篱笆门，丹卿就扶着青涟进去。在院落里，那老汉张罗着支桌搬凳，沏茶倒水。边沏边说道："这是山里野生的茶叶，二位公子尝尝看。"
丹卿端起来唑了一口，就觉得气味清香，口感甘甜，顺流直下，沁入心腑，温热柔和，通体舒畅。这等滋味，自己都不曾尝过。因叹道："好茶。我也居于凤凰山脚下，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