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尘----上水无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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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下头上的帽子,我松开匕首,把狱卒推到三丈开外。
手中攥成拳头。我转头看了看颜竹心。她拉住我的手。
我以为她要把握攥成拳头的手一点一点掰开,像以前一样。但是她却握在我的手外面,包住我的手。
我怔住,慢慢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我还没有明白她会怎么做时,黑亮的眼睛忽然有了笑意,充满了灵气的眼睛都在说:公子,我们应该搏一次。
横竖都是个死。
我们都想活着。
我似乎听见远方的萧声,白玉箫,带着淡淡的裂痕,微微有些走音。却有着最纯净的声音。
颜竹心忽然扑向前方,一边猛地把我往后退。

惊雷奋兮震万里
一啸震天河汉惊,朱楼四面钩疏箔!
她要救我离开,为我暂时挡住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尖!
不自觉的运起轻功,我一把拉住她,电光火石之间最前排卫兵的刀刃划伤了我的左手。
血染红了颜竹心的衣裳。
她说:"公、公子······?"
我低声说:"我警告你,永远都不能再有类似于刚才的傻想法。我们两个都得活······"才说到一半我就停住了。然后一种不能抑制的喜悦涌上心头。
内力······回来了?!
我暗中试探,果然,内力回来了!
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回来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第三十三章 桃花坞里桃花庵
此时敬守道:"不要麻烦我的手下了,你们自己回去可好?"
颜竹心眼中的神采愈盛,我打了个响指,"敬守大人,如今还真的要麻烦你了。"
环着颜竹心,我轻轻一跃,飞身于一旁的大殿之上。敬守微笑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唤过身旁的卫兵让他们火速调派弓箭手。
我带着颜竹心刚要跃到别处,脚下就是一软。内力在,可是力气没有了。
一连几天没有吃东西,再加上刚才的对抗。我单膝点地,拉着颜竹心害怕她掉下去。只不过,不够带着她离开南越皇宫的了。

屋檐角金龙盘旋,龙目怒张龙须飞腾,红色琉璃瓦片片雕花。多日不见阳光,整个人又摆了几分,手抓在朱红的琉璃上显得有些吓人。
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人渐渐平静下来,可是浑身上下的力气仍感觉不足。颜竹心对着我摇摇头,她的内力没有恢复。我到现在仍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我身上的软筋散忽然就失效了。
敬守在我们下方。
我暗叫一声不好。远处已经有弓箭手大批的聚集。
身后的另一座大殿足足比这里高出两丈有余,我用手指比划丈量,实觉得困难。颜竹心身上的伤势在以往对她一个武功不俗的人来说的确不算什么,可是如今她的内力被封,再加上是个女孩,现在也只有靠着我才能勉强不掉下去。
敬守朝上对我们道:"如果不想被弓箭手伤到,我认为你们还是自己下来为好。"
我装作镇定,对他微微一笑,心中却盘算着估计自己下去都有些困难了。然后说道:"苏倾好不容易能出来透透风,怎么能这么快就回去了呢?"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
敬守抬起手,弓箭手全部举箭而立,每弓三枚箭,箭箭都指着我们。只要敬守一声令下,我和颜竹心只能千疮百孔。我却立直身子,正面对着他们。
下面有走步声。
我们所在的大殿就已经被团团围住。
四周围都是箭。
没有一丝空隙。
我用身子挡住颜竹心。
敬守迟迟没有下令。他没有哪个权力杀我。
汗随着脸颊往下落,他在害怕,我也在害怕。他害怕我就这样逃走了,而我害怕若是软筋散忽然又有了效。

直到我听北雁南飞扑打翅膀的声音,阳光在一瞬间被挡住,鸣声四野。颜竹心的手指甲紧紧的扣住我。我飞快地捡起一块石子,朝下面丢去,下面一个名弓箭手受惊放了一发冷箭。箭"嗖"的一声呼啸过耳边,我能听见风声。双腿接着内力向上蹬,右手紧紧地抱着颜竹心,脚尖点过箭尾,猛地一用力,箭应声而断。两个人影向上猛地一跃,大雁飞之时,我和颜竹心已经到了另一座大殿的顶上。
颜竹心说:"前面再有不远就是宫墙。"
我听见敬守命人去报告左丞相。我说道:"还不知道宫墙外面有什么呢。"

东躲西藏,日头都渐落
黄昏。
南越帝想必不知道行宫之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没有人敢告诉他。左丞相没有来,可是我觉得事情更加不妙了。
宫墙不远,只不过我在调戏不敢乱动。
敬守追着我们一直到了现在。
我使出全力纵身到宫墙之下。左手抓着朱红的石墙,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敬守站在弓箭手之后,"我刚刚得到左丞相的允许,只要能抓你归来,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本官现在给你最后的机会束手就擒,不然······"他停住微笑的看着我。
我慢慢地沿着墙壁靠着。
慢慢入夜。
我挑起一个嘴角,绞尽了脑汁,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忽然生出一种叫绝望的东西。
到如此,我特别想笑。
皇宫那么大,宫墙之后还有宫墙。谁知到这堵墙之后是悬崖还是另一堵墙。眼前能看见的所有箭都指着我。
我觉得自己这十几年,过得很失败。
敬守一声令下。
箭上弦。
耳边都是弓背拉到最紧时的响声,细琐得让人不容易听见。
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想做都没有做。比如曾想带着沈衣卿在来年春天去看苏堤春晓,杨柳夹岸,艳桃灼灼,湖波如镜,映照倩影,垂杨带雨,烟波摇漾,丁家山岚翠可挹,双峰插云巍然入目,月沉西山之时,轻风徐徐吹来,柳丝舒卷飘忽,置身堤上,勾魂销魄。这个傻孩子还没有看过。
弦拉到最紧。
想让慕容司和巧儿能过得安稳,至少不会担心每天会被人偷袭暗算。想折磨折磨唐若和雪云的娃儿,至少也要做个干爹。
脚步声起。
洛自在,曾经让他去大理找我。如今那里只剩下大理,没有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责怪我食言。
敬守挥手而下。
还有······那个美到惊心的男子,我还没有忘记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一辈子记得我。
我紧紧闭上眼紧。
脑海中闪过大哥对我说:"倾儿,不要害怕。"我拉住他的袖子,一转头闻到淡淡的芍药香,袖口上一个角细细的绣着多芍药,最像大哥的温婉俊美,混着江南的与世无争,我说,大哥,倾儿不害怕。
敬守说:"放--!"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薄唇翘,凤眼乜斜。如狮如蝶。只要看着他,我就能什么都不想。这世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然后我就能满足,什么都不用想。娘说,薄唇之人皆薄情。薄唇之下有着最好听的声音,略带鼻音地对我说:"傻倾儿。"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
箭带风,箭带锋。连风都要划伤人。
沈淮宣,三个字,最有力量。
箭入肉帛。
血溅声。
小时候家后山坡的牧童不断地吹着竹笛,他们在唱: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箭入肉帛声不断,身上却没有一丝疼痛的感觉!
我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到下一片弓箭手!
箭箭入心。
身后的宫墙之上,立了一片身穿铠甲的执弓之人!身旁不断有人越下朱墙挡在我身前。头脑一片空白。
然后一人走到最前面,站在所有的弓箭手之前,敬守不自觉地向后退。
我觉得窒息。
宫柳拂墙,印晓月。淡烟半隔疏林,掩映断桥流水。南薰殿阁,卷窗户新翠。池沼十顷净,俯桥影横霓。龟鱼自乐,潺潺螭口,流水照碧,芰荷绿满长堤。比不上三个字:
沈淮宣。
我怔怔的看着他。
一只修长的手揉揉我得脑袋,他的手温热。我不自觉的后退。缓缓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再不敢睁开。熟悉的气息凑到耳旁,低沉而略带鼻音,他说:"傻倾儿。"

- 第三十三章完 -

第三十四章 水满西池花满地

老人都喜欢用充满了回忆的口吻向我们陈述以前发生的故事。
宫里面有不少的老人。沈衣卿总说要是听我讲故事还不如听宫里面那些老人去讲故事。这句至理名言沈衣卿总结在我随沈淮宣回到宫中以后。他喜欢问我,那天发生什么了,我就说道:"我被你三哥带回来以后没有多久,听说南越帝就吐血身亡了。"
沈衣卿不依,他抱住我的手臂,我和颜竹心同时白他一眼他才乖乖松开。
他睁圆眼睛说:"不可能就是这样吧?!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就被你说成这样啊?"
如今已经是倾尘帝三年深冬。
我又裹紧了一分身上皮裘衣。我笑着不说话。
双手悬在炭炉上面,不断的哈着气。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冬天我都特别畏寒。怎么也离不了炭炉。颜竹心总说在屋子里生炉火对身体不好,我总是撇撇嘴宁愿身体不好也不愿意冻着。
沈衣卿一脸孩子气的上前来向我邀功,"无尘,周御史给你戴的那张绢纸里面,把解药磨在墨里的方法还是我想出来的呢。你有没有什么奖励给我啊?"
他的眼睛晶晶亮。
我挥挥手,随口道:"好吧,把竹心许配给你了。"
"公子!"
我连忙赔笑道:"开个玩笑,竹心你大人大量不要生气。"
然后又把手缩回炭炉上。炭炉上面冒着热气。我满足地想,皇宫,也没什么不好。

倾尘帝三年,冬。南越帝薨。其皇子因为内部争斗全部死于非命。南越的皇室竟一时之间一个不剩。其余三个大国商议之后,为了维护暂时的稳定,南越六分于西宗,四分于东耀。而北辽官道上可以南北通商。其余的小国皆是人人自危,生怕得罪了国力日渐雄厚的大国。
我随着沈淮宣回了东耀的皇宫,他的理由是:沈衣卿需要一个老师。
到如今,我们倒真像君臣。
他把我安排在沈衣卿附近的宫苑里。偶尔会过来看看我,两个人再没有什么亲近的接触。我想,可能我的价值已经利用完了吧,所以他就不用上心了。
在南越的时候我听说倾尘帝年初就要立皇后,并且昭告天下将要封皇后肚里的孩子为太子,这件事情我曾经有意无意地问过沈衣卿。他的眼神闪烁支支吾吾,我想应该是真的吧。
心里面要是说不难受除非我没有心。不光难受,疼得像要死过去似的。从来没象现在这么相信当时林靖对我说的话,他心里根本就没你,谁都没有。
我每天都装着是不知道,装着和沈衣卿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打打闹闹。我想,等到来年再说吧。等入了春以后,带着沈衣卿去杭州······么?
宫里面的人都说,我是沈淮宣立过功的男宠,所以单有住处。

我打了个冷战。
梅香四溢。红梅。
朱唇浅破桃花萼。
"无尘,这么暖和你还冷吗?"
回来之后,他仍然叫我无尘,他说,苏倾别人都叫了太多了,叫小倾好像在叫自己,不如就叫无尘。他还一个劲的叮嘱我,这个名字只能让他叫。还特别认真地又补充了一句,连三哥都不行。
我瞄他一眼,"你不在就不冷了。"
他不以为然,"多个人就多点人气吗。"
"那你不如把所有的禁卫军都叫进来。"我说道。
唐门的子玉我还揣在怀里,温凉。沈衣卿总说揣着那种东西能不冷吗。子玉还是沈衣卿让人从南越行宫中给我找出来的。如今还能拿在手里着实不易。颜竹心端来一碗暖身汤,我一点一点地喝光了它。
沈衣卿还在满脸愤恨的小声嘟哝。
我笑道:"衣卿,太傅给你布置的功课都没有做完,下午就不怕又挨手板?"
沈淮宣说,沈衣卿需要个老师。当时我不知道,每个皇子自三岁以后都有自己的太傅。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子有时候都拿他没法子的沈衣卿就怕两个人。一个就是他的太傅。还一个就是我。
沈衣卿干笑一声,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道:"无尘你瞧,外面可都下着雪呢,你帮我跟三哥说一声,别让太傅他老人家再往宫里跑了,摔了就不好了不是?"
我不理他看窗外的一片白,他蹲到我坐的藤椅旁边,仰着脑袋看着我,"无尘,"他推推我坐的椅子,"无尘,"他把脑袋搭到我的膝盖下,下巴顶着我的膝盖骨,"无尘。"
"你叫破了嗓子都没有用,"我说,"皇家的事我可不想再参与了。"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入手。
白色裘皮,走进去,就会找不到踪影了吧。

哪里想到沈衣卿无赖的赖在我这里不走,沈淮宣和太傅都派人催了好几次,他还是置若罔闻。
我道:"衣卿,你要是不去我可走了。"
"你要去哪里?"
我又戴上一副狐皮手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道:"去藏书楼,研究研究南北通商以后无尘公子该怎么吃饭。"
沈衣卿睁大眼睛,"你还要走?"
我歪着脑袋,"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光吃饭什么都不做吧。"又想了想,"会带你一起走。"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
正当我刚要出门时,就听见远远的有人通报:"皇上驾到--!"
才要迈出的腿就要收回,我摘下狐皮手套,又坐回我的炭火炉旁。明黄色渐进,我真知有些不敢抬头。不想看他的眼睛,看了我会觉得窒息,觉得难过。他身后的或宫女或太监没有一个站出来指责我的无礼,他们都知道,苏倾从没向他们的皇上行过礼,他是个立过功的男宠。尽管一点也不受宠。
我说:"皇上,你是来找七王爷的吗?"
他的声音依旧好听,低沉而略带鼻音,他说:"太傅已经等他很长时间了,你让他出来。"
眼前的人一身明黄,除去我看不见他的脸之外。连身上的气息都是熟悉的,混着淡淡的龙涎香。
我反复揉搓着自己手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我说:"皇上,你知道衣卿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他没有说话,慢慢走到我周围。我继续说:"衣卿,就是说他只想为人臣为人卿罢了,他不需要那么严格的对待。严格固然是好,可是别把他逼得太紧了,他还是个孩子。"
我想他是在盯着我,良久,他浅笑着说道:"他可是与你同年。"
我认真地想了很久,然后才抬起头来看他,他的凤眼眼角一直瞄着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戏谑,我说:"我跟他从小的景况就不一样,我五岁的时候当十岁过,十岁的时候当二十岁过。"
他终于笑出来,薄唇肆无忌惮的上扬,却没有笑出声音,道:"衣卿,你在后面听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只见两人高的红木书架后,慢慢的挪出一个耷拉着脑袋的身影,他抬起头来看看我,然后拖长声音道:"三哥--"
沈淮宣脸上的笑容变成兄长般的正色,他说:"多了这么久,是想让朕亲自来请你吗?"
小家伙偷偷的望向我这边寻求帮助,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沈衣卿乖乖走后,沈淮宣仍旧没有离开。他挑了一个我看得到的位置坐下。挥挥手让身边多余的宫女太监全都回去,只留下几个伺候的人。
我不禁在想若是他此时的姿态摆在百官之上的龙椅上,不知道他的那帮文武大臣会目瞪口呆成什么样子。他躺坐在藤椅上,颀长的身躯比藤椅还要略长出一些,这使他不得不蜷起身子。他眯着眼睛,像是一只围在火炉旁取暖的猫。我不禁在想,若是等到春暖花开之后,养只猫好像也不错,一定要那种长着一双会勾人的凤眼的猫。应该,快又多半个月没见过他了。同在一个皇宫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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