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周遭徒然气流逆转,周围士兵不论哪国之人都越觉得呼吸困难,不断向后退去。整个战局只因这两个最上位者有了一丝的滞殆,虽后又是撕杀。东耀士兵一拨接着一拨的攻上城门,又不断有人退下来。这番竟是自成一套阵形,不过是百十来人的小阵,单为攻破城门来说却是绰绰有余!我紧紧盯着那两道似乎在人群之中却有远离人群的身影,指甲刺入皮肤的疼痛恍若未觉。
沈淮宣长剑划下,剑身并未触及对方,一道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剑气却已经将苏焉的衣衫前衿划开,入眼触目惊心。内力注满长剑,太过坚韧的剑身发出长鸣,鸣声使得远处如我都能听的一清二处。苏焉扬起右臂以手中的剑挡在胸前,缓解了一分涌来的霸道。那张绝美的脸忽然扬起一丝绝艳,脚尖略一点地,轻轻一跃便高出苏焉半个身子来。立刻视线所在空了一块,再一回神之时沈淮宣的长剑已经将近劈到对方脖颈要害!还没来得及等我惊呼,苏焉以迅雷不几掩耳之势一个回身,身上也是硬生生拼上内力,左臂回旋一挡同时右手剑与马上便要威胁自己性命的长剑相撞!
剑与剑撞出一声巨响!几乎就要盖过所有的喊杀与嚎叫。战鼓鼓点越来越急越发有力,逐渐由细雨和风快到雷鸣电闪。
两人过招超过三十,却未见有人露出败态!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任心中澎湃汹涌也不外露:原来远处那人才是真正的苏焉,一个我不了解的、可与沈淮宣分挺抗礼的苏焉。这才是我的大哥,那个我一直以为温婉如玉,好洁君子的大哥。
高手过招,差只在毫厘。只是他们之间,没有毫厘!沈淮宣一身明黄忽得远远向后退去,再往剑内注入几分内力,剑身颤抖的更加利害,简直像要承受不住了,蓦地剑光一转,焦黑色的土地上飞沙走石,发丝随风飘到脑后。凤眼之中所有的精光都注在剑身上,两道十字凌空向苏焉刺去。苏焉举剑而迎,他的武功路数极怪,该扬时不扬、该抑时不抑,我唯有心里暗自焦若焚火,却看不出他武功的门道。他提剑挡住沈淮宣的招式,却挡不住那双双而来比尖刀还要锋利的剑气!两道剑气穿过他挡在身前的剑,直直灌入苏焉的身子里,像是要自胸口处刨开两道口子!苏焉不及避开,胸口接下这两道剑气,饶是有内力护体也不禁眉头皱了一皱,嘴角出隐隐有一丝殷红。
看见此景我几乎要惊呼出声,却又强自忍住。凉凉的月亮还挂在墨色的大盖上,凉凉的微笑着旁眼注视这片焦色土地上的争战。城门前的阵形丝毫未受这两人的影响,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西宗士兵红了眼,发出阵阵破釜沉舟式的怒号。城楼上有一名年长的将领附在随从士兵耳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沉重的开城之声震响了整个大地,自脚地传来一种震感,酥酥麻麻的逗弄着脚心。东耀都在阵形里的士兵自然是喜不自胜,希望正在眼前哪有不进城的道理?
城门豁然打开,百名士兵提着兵器便欲冲上前去。"嗖嗖嗖嗖嗖--!"之后便是箭镞入肉的痛苦呻吟。迎接在城门口的不是降兵降将,却是排排弓箭手,人人皆是能连发三箭的个中好手。至此百十来人的攻城阵形瓦解,其中士兵几乎全部丧命。
我一只手扶着额头,太阳穴不断咚咚咚咚随着战鼓狂响。
地角寒初敛,天歌云乍飞。
那个一直以来被我看作温婉的人嘴角的殷红才悄悄滑落到下颚,犹如盛开的芍药般红的极致。双剑才经过碰撞,他手中那把双刃就已经被沈淮宣住满了内力的长剑震之余抖了又抖。蓦地只见沈淮宣长袖飞扬,身体周遭的气流被切成一条条带状,比纯白的白光更耀眼的光冲天而起。"轰"的发出一声巨响!只见一道有形的内力指向苏焉冲去!
练武之人内力分三等,一为有,二为足,三为有形。能把无形之内力化为有形,不仅要精纯,更是恐怖到化无为有的控制力,以及......甲子以上功力。一甲子,世谓六十载。若是这样的内力,还不必说完全击中,但只要稍稍接触人身,足够灰飞烟灭,骨灰纷飞。
这样的招式我曾经在蓬莱教总教坛内看地位稍高的堂主练过。只有不到婴儿指甲盖大小的有形内力,从此蓬莱教内少了一棵容得十人怀抱的巨大榕树。如今沈淮宣自剑尖借物发出的这道内力却有能把一整个人包容其中的大小。我还记得《蓬莱籍》中最后一式,以一把古琴的名字命名,大圣遗音。
那一瞬间似乎真有仙乐入耳,如大圣遗音。我忘记了呼吸。
眼见着光束刷刷地冲向苏焉,却不见他动弹丝毫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我大吼一声:"不--!"徒然漫天黄沙盖住了两人身影,连带着周遭的所有都包裹其中。耳边一瞬间静了,连呼吸声都没有。夜色黄沙,漫漫天。之后,仙乐似乎响在耳畔,苍穹之下黄土之上也只剩这一种声音,其余的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想听。黄沙与劲风绞缠发出阵阵哀鸣。
黄沙像一个圆球一般严严实实的遮住两人身影。我不敢去想象,什么叫做灰飞烟灭。
那一瞬间只剩下一种声音,犹如仙乐般的,大圣遗音。
第四十二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倾尘帝四年,诸国动荡不安,沙盘上的关系发生微妙的变化。同年五月初,西宗调兵荻庆,大武将军得以平安归来,十日后荻庆重归东耀,倾尘帝摆架回京。至此东耀在西南边境形式初定。
自荻庆一役西宗失去一员猛将,国相殁,尸骨不存,举国大哀禁荤七日。国相之殁对于西宗可谓是一个不小大打击。
我笑着看了看那双绝美的凤眼,食指中指尖执一枚黑玉棋子,"啪"的一声清脆,黑子落定。棋盘上形势一片大好,手边新茶淡香缭绕。似笑非笑之间,只闻他道:"你的心思倒是越来越缜密了。"
我双手一恭:"承让承让。"
时值倾尘帝四年五月中旬,京城,皇都。归京已有三日有余。
他淡然地呷一口今年进贡上来的新茶,眼神像是在时不时地瞟着我:"今年两江一带还缺一个钦差。"
"可有中意人选?"
"有倒是有一个,不过......"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一手抚着仰椅柄上玉石雕龙,神情惬意,凤眼微微眯着,像是一只慵懒的猫。难得见他未着明黄,头发随意散着更觉随意。我依到他跟前,罩住他脸上的一片阴影。竹叶在小苑内清清泠泠种了一排,水流自湘妃竹旁绕过,盎然的春意尽显。头顶房檐探出去不少,挡住了大部分日光。看着他脸上硬装出来的苦恼,我强自忍住笑意:"是否想让我去?"说罢在他唇上偷腥一个,心里头自我满足。
他一手抚过我的背稍稍是加了点力道,加长加深了这次接触。直出道两人都有些已乱情迷之时他才缓缓放开我,"不是。"
我顺着趴到他身上晒晒太阳,想了又想道:"淮宣,大哥身体还未康复,钦差一事就算了罢。"开玩笑,要是让他去了不就回不来了么。
西宗国相殁,苏焉却没有死。
那日只见沈淮宣一道有形的内力,身遭扬起的黄沙严严实实的遮住两人身形。大圣遗音,黄沙之间的哀鸣。所有的眼睛都盯在那个方向。我听见自己内心清清晰晰的破碎声,心里面大吼着快躲开、你接不下这个招式。《蓬莱教》乃是沈淮宣的看家本事,最后一式,非仙流不能化解。黄沙漫天,星月如钩。自遥远的远方传来狼嗷。忽然眼角处一道白影动,双脚点过前方士兵的战戟,还没等旁人看见就已经陷入那团黄沙之中!
之后盖天的黄土混着猩红的残血,我感觉到身体在咚咚咚的响,血液似在倒流、凝结成冰。只见那道白影如风,忽得刮过了那团黄沙从黄沙那头的缺口中窜出,隐到城门之后,甚至连城门口那排弓箭手都没发现他的突然出现。此时沈淮宣身遭的光晕更胜,仙月仙光,白茫茫的一片。此景胜之大漠孤寂,胜之江南婉约。"轰--!"的一声,黄沙像四周爆开,爆出的热浪掀翻了周围离他最近的士兵。
沙浪忽然涌来,我抬起袖子遮住脸尚觉的呼吸困难。沙尘刮了好一阵,我缓缓放下手臂凝目四望,原先那团黄沙遮住的地方如今早已经被风吹开,却独独只剩下沈淮宣一人!
在他身后的城门内侧,一道白影正极力掩着一个俊美温婉的青年,悄悄的躲在铁墙之后。那个白衣的身影朝我所在的方向打了个手势,吐了吐舌头。依稀见到他手肘被擦出些血,白衣上开出了鲜艳的花。那个被掩着的青年双眼紧闭眉心微蹙,呼吸平稳,更像是被人点了睡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用着颤抖的声音狂喜:大哥还活着、他还活着!
在城门之前,一双凤眼紧紧的盯着我,眼中的光晕是我从未见过的迷茫,迷茫到复杂的那种迷茫。一场野性而霸道的强风,击碎了信任的那堵坚硬厚实的墙壁。
不知是谁击溃了这场浩大的沉默,"国师死了?!国师死了!!"所有人才猛然从刚才的仙境中醒过来,国师死了?的确,如此厉害的功夫又有谁能躲的过?国师死了吗?西宗士兵起了骚乱,那样一个神柢似的人物,早就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他们信国师,更胜于将军!谁肯相信。这样的人物灰飞烟灭了?
只不过,西宗国师的确死了,活着的只不过是那个叫做苏焉的凡人。
三三两两的记起当时的片段,唯今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感觉到的不是那日的狂喜,反而是对沈淮宣眼中神色的了然。心里头立马会如雨后春笋似的生出无地自容的愧疚。犹记天共水,水远与天连。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月映水中天。 人与景,人景古难全。
一只手轻轻刮了下我的鼻梁,凤眼含笑:"在想什么呢?"
我翻起身坐到仰椅旁的小凳上,一只手绕着他的一缕头发放在指间蹂躏着,翘起二郎腿:"在想你那时候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了?"
他拿着茶碗,说了句特有深意的话:"不放过你,还让你一气之下携着你大哥跑了不成?"
我打个哈哈:"这是哪里进贡的茶,味道真不错。"
凤眼如猫似的裂开一条缝,说不出的风情:"杭州贡上来的。"
我正品着那一杯清香,杯中两两三三的绿叶小船儿似的漂着,虽是比不上绿水人家,倒也属上上之品。听他说完就呛到了。杭州贡上来的,说来说去还是扯回两江了。
他腾出一只手给我顺气。
我却看也不看他,一手摆弄着他的头发,一手拾叨着桌上的玉棋子:"大哥如今的情形你也清楚,即便他愿意我也不能让他离开,更何况他心里的结比你我的还要深,如此这般我怎么能放心。"
那日唐若救下苏焉,就把他藏在离沈淮宣最近的一个小营帐内,随后我回去去瞧沈淮宣。他只是幽幽的看着我,随后特干脆的说了句:既然他已经不是西宗国师,又是你的大哥,那便留下同我们一道回去吧。我立马就呆了,想了半天想破脑袋的说辞一句都没用上。若非看他眼中神色认真,我绝不会相信这件事就这么容易的被他一语带过。那时候钩月还是一弯一弯的很是意境。之后关于此事只字未提,我俩还像之前一样该说说该笑笑,只不过从那时起我就认定我俩之间还是有个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回来的路上,本来就意气消沉的大哥终是受不住颠簸生了大病,直到现在还未好全。
此时沈淮宣一手搂着我,一手握着天下,头发散在藤椅上:"这个结此生怕是解不开了。"也不知他说的是大哥还是我俩。
我眼中潋滟流动,大笑:"这辈子就先这么招吧,少爷我不贪心。"
此时五月,隔墙的槐花开的正好,凉风木槿篱,暮雨槐花枝,枝头颤啊颤的伸到只有我和沈淮宣的小苑内,落了一地的花瓣。
第四十二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大哥的病时起时落,昨天一夜的雨又受了些凉。脸色极是难看,唐若正给他把脉,我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出。
忘了说,回京之后沈淮宣封赏有功之臣,不忘给因着场战役而名满天下的无尘公子一个爵位,赏了一座京城里的府第。平日里我仍是与沈淮宣住在他的寝宫里,这个宅子正好让苏焉住下养病。唐若也因此暂留京师,说是给苏焉看病,暗里还是想着要和我痛痛快快喝上一场再做回去的打算。
他收回手,给塌上那个面色苍白的人把被子掖好,使了个眼色把我叫出去。我立刻会意,两人来到外间我小声问他:"大哥的病情如何?"
他沉吟片刻,犹豫道:"不好说。"
我捶他一下,佯怒:"堂堂唐门一带宗师,这点小病还看不出来?"
他那双提溜溜的桃花眼朝门里头一瞥,摸着下巴:"按说你大哥一介习武之人,这点小病肯定是不在话下。只不过他从荻庆回来的路上开始一直病到现在,只怕是......"顿了顿,叹了口气,"只怕是他自己不愿意痊愈罢。"
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嚬。沈淮宣赐给我的宅子是按照苏州园林的样式修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水声潺潺花影幢幢。我眼中神色黯了黯,随后故作无事的耸肩:"这点我猜到了,你尽力治就可以了。治不好我也不会说你是蒙古大夫,不就是个风寒。"
唐若不赞同的摇摇头:"怕并非如此。小倾,我先给你敲个警钟,你大哥这病怕是要留下遗症的,至于是什么遗症还不好说。"
之后流水还是潺潺的,花影还是幢幢的。一院子的芍药都是大哥执意要种的,说是园子里没了什么都不能没了它们,如今这一院子的芍药就快要顶不住越来越毒的太阳了。我看着这些极致想提出来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唐若,你说我这么把他救回来是不是错了?要是死在战场上他还是那个大名鼎鼎被人视作神名的西宗国师,这么大的落差他许是生受不住吧。"
他拍拍我的肩:"救都救回来了,你那个皇帝老子也得罪了,还想那些劳什子做什么。"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你们苏家的人,都看不开。"
然后我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特郑重的眼带赞许之色:"好兄弟,还是你懂少爷。"
弯弯曲曲的回廊顶上坠着不少青绿青绿的藤蔓,充满生机的摇晃着。院里头的芍药终是耷拉了脑袋,极致毓灵的朱红变了颜色,也不知来年什么时候能看见这一院的少女再展笑魇。
唐若三下五除二写了个方子,让颜竹心拿去煎了,换回一碗黑漆漆粘乎乎的东西。莫说喝了,光是闻着我就觉得很难受。甫一推门就瞧见那双清澈的眼睛,弯出一眼粼粼的光。奢华的流苏下面狐裘都盖不住那对温婉。
我把药碗底下手里夹着的一朵干花放在床头,八瓣殷红,金黄色的蕊。在书简里夹了三日,香味尽褪。我浅笑着递上药碗:"算是留个念想吧,不消等到明年这时候再担心着它会不会开。"
苏焉也不说话,默默的接过药碗,只不过在看见床头的那一朵干花时眼里的光在那一望中起了波澜。之后一点一点饮尽了药汁,眼见着碗里的苦涩见了底,温婉又重新爬回他的脸,占据了最好的高地。
临走的时候,我在关门之前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徐徐道:"大哥,唐若可是在嘲笑,咱们苏家的人都看不开。"阳光极好,被清风送了些许刮到室内,落了满地的沁罄。有种蝶茧就要呼之欲出的感觉。我等了片刻,终是等到那双清晰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身影,朦朦胧胧在一汪清澈中勾勒出浅浅的轮廓:"倾儿,要是皇上今天有时间,过来一起吃个便饭吧。"
花正好,月正圆。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当天晚上我就知晓了唐若口中的遗症究竟为何。颜竹心给苏焉的腿上盖了个毯子,尽管他们都心照不宣这两条腿,怕是早就没了冷热的感觉。竹筒子一抬一落,敲在流水划过的圆石上,叮咚着舀起一瓢又一瓢水。溅起涟漪。
沈淮宣还是在百忙之中碍着我这个原因过来吃了这躺便饭。他坐在我左侧,执意的要握着我的手,好在袖口足够宽大,我也就这么默许了他去。唐若在我对面,一双桃花眼左瞧瞧右瞧瞧:"若是等年老之后得一个如此的隐居之所,也不惘此生忙碌了。"苏焉在我右手侧,腿上盖着毯子,自膝盖以下自荻庆回来的路上就没了知觉,只不过他一直不说,我也是直到今晚才知道的。他的话极少,多数时候都在微笑,脸上还透着盖不住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