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头再问谢桓,却终不愿面对那双眼睛。波涛汹涌里满是剑刻出来的伤,好似认定有人此生此世欠他一身孽债。
却没有多久。一阵急促呼吸声打断了僵局。
回头看去的同时,谢桓正一口血喷出来。满地的红一直延展到靳岚袍子一角。鲜艳得触目惊心。
受伤了?方才那一拳根本未用全力,就是怕伤了他惹来麻烦。却为何会吐血?
谢桓身体一歪,摇摇晃晃就要向旁边倒。靳岚匆忙起身过去扶住他,同时面向门外喊:"来人......"
"不用喊人,死不了。比起我的伤势如何,你更关心这伤是谁留下的吧。是不是戚小峰,还是其他人--是么?"谢桓冷笑一下,咳了几声,乱如麻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
"戚小峰究竟怎样了,要你一句实话就这样难?"的确,一定是小峰。除了小峰,还有谁能,谁敢,伤谢桓一根汗毛?
当日深巷中果然是有一场恶战......一定。若非经一场恶战,醒来后怎会又是谢桓在身边?想到这里,靳岚只觉周身寒冷。
难道小峰真的遇到不测?
谢桓依旧不答。咬了咬嘴唇,眼中讯息万千。又是怒气,又是幽怨。却始终不吭一声。到最后干脆闭起眼睛别过脸去。只有胸膛起伏不定,怨气太重,随时要暴跳起来掀起一场风暴。
靳岚想再问几句,却发现对方脸色惨白,血色全无。
瘦削的肩膀,清瘦倔强的背影。如此尖锐敏感,周身锐气弯曲成一把银钩,牵扯住什么便不肯再放手。被牵扯住的人若要逃离,必被撕裂得鲜血淋淋。
同样流血不止的,还有握紧银钩另一端的那只手。
彼此都是伤害。
那些花间月下忧伤的少年,哪里去了。再也看不见。向前走便是悬崖。再也找不到回时路。
"何必......为了一个戚小峰如此大动干戈,调动诸道廷尉军--他们不是应该掌管全国刑狱?小峰触犯了哪条要让你如此相逼?"
"你知道什么,他早生反心!若不是准备得紧,只怕现在你连我的尸首都看不见!"
"不可能。小峰为人我最了解。他绝不会主动犯你。除了重整北府镇和羽卫队你还做了何事?把他逼至如此田地,非要杀你而后快?"
谢桓双目一阵恍惚,闭口不语。只有秀气锐利的眉毛蹙成一团,涩得发咸。的确,戚小峰没有主动犯他。从未。就像他从未想到戚小峰在北府镇的威信居然能撼得动风定昭一样。
风定昭说那日会堂中,戚小峰只说了两句话。
我要离开北府镇。我要北上找靳岚。
当日谢桓决定丢了北府镇旧址,将羽卫队余部并入,新组廷尉军。从此,宁远王府将和那个传说中的腥风血雨之地永脱干系。改编前,他存私心,未言明便留了靳岚在身边做侍卫,却遣戚小峰永驻南疆。
他自认即使不在京城,整编一事也万无一失。没想到反了,父亲亲手调教出来的北府镇居然反了。
听说那日会堂上,新令公布,众人凝眉--北府镇的人太骄傲,很多人一时无法适应与昔日对头同堂而坐。在北府镇众人眼中,那些羽卫队旧部哪个不是他们的手下败将。
一片沉默中,戚小峰拒绝去南疆。冷冷说了两句话。我要离开北府镇,我要北上找靳岚。一人异,全场乱。应和之声就响起来。和羽卫队那帮畜生共事没意思,要离开。与昔日手下败将共事没意思,要离开......
但北府镇岂是说离开就离开的地方,要离开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死。
花先生年高请退,风定昭虽最年长却本压不住场--谁都没有预料,一场争执化成刀戈相向。
谢桓远在江北,飞鸽传书收到的白纸黑字是父亲狠狠责骂。责他办事不利,责他考虑不周,追问他有何隐情以至于没有安抚手下最得力的良将。耻辱,谢家的不肖子孙。父亲说,摆不平这场风波,就是被砍死在穷山恶水里也不准再进谢家大门--探子有报,作乱几人皆已正法,唯有戚小峰提剑北上。
提剑北上,做什么?来将他碎尸万段?抑或找靳岚一起远走高飞?
于是只好一路围追堵截。谢桓自己都数不清,这段日子下了多少道追捕令。
可这些统统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冷笑:"了解?戚小峰一路追来时刻准备要我性命,你可了解?柳川书院那日最险,他就在附近随时打算冲下来劈死我你可了解?我对你一片......"咬了咬牙,终是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只是深深叹口气,"靳岚,三人中你最自以为是。你自认窥透一切。可是何曾懂过我?"
说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拍拍尘土就要离开。
靳岚却坐在地上半晌不能想明白。
一路追来?柳川书院?
灵光闪现,柳川书院那晚依稀听到的衣袂飘飘又回荡。
原来都不是幻觉。当时以为自己神志恍惚,原来真的是小峰就在身边。
他跟来了,一路上江北之行,他就在身边?
自己居然未发觉......
"你是说小峰随我们一直到江北?你围追堵截到何种程度,以至于他人到江北却不能现身?" 看到谢桓已经走到门口,靳岚一把捉住他。
谢桓背身,似在深深思索,许久回过头来神伤地一笑:"你就真的那么......在意他?"
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失神间谢桓人已离开。唯留靳岚一人,独立空荡荡的房间中央。
"你毒并未解,那汤是每天都要喝的。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哪里也别想去。"谢桓临走时丢下的一句话还响在耳边。
万一对方是个和你一样的高手,你如何赶得过来。
你两人联手应该很厉害吧......靳岚,我很想知道,你和他在一起都做什么?
那家客栈里谢桓所言,清澈地回响。原来他早有所指。那日诈了一声谁,他误以为真,也是以为小峰就在窗外吧......才会有那般强烈反应。
原来,和小峰曾经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靳岚推开窗子,看天上一片繁星。夜深,万籁俱寂。一股清新植物气息扑面而来。
小峰到底怎样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宁远王府还是其他?
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间屋子?
第二十二章 僵
太浓稠,要把真气汇在一点才能逼得出。绿色液体从指间一滴滴落在瓷碗里。融开在水中,烟雾般萦绕。若此时有一柄剑自上而下将从碗中间劈开,定会发现那些粘绿浓稠的液体扭曲作一棵树形,墨汁晕染般古怪地升腾。
每一滴跌落仿佛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靳岚把左手食指伸在一只茶碗边。碗里盛了清水,牙齿咬破的伤口处绿色液体滚落,滑在水里,稀释为不见。
他想到那些夏天被人碾死在脚下的小昆虫。就是这般颜色的血液吧。绿色。
觉得自己已经不能算作活人--每日靠一碗汤维持生命的行尸走肉。
咬破了食指,将全身毒气逼于指尖再挤出。这些绿色的血液,和着真气,绕过丹田或胸口的时候,蛊噬般的灼烧感袭来。闭起眼睛便能感受毒气由全身凝聚一点逆势流出的轨迹。一路尽是灼烧。每打通一个关脉,一阵万蚁啃噬般的痛楚。
指尖血液滴落,额头无数汗滴滚下。
毒液离开身体时,指尖伤口的热度仿佛烈火焚炽。
好厉害的毒,苦苦纠缠,进入体内便不肯轻易出去。用如此原始笨拙的方法都不能立刻逼出体外。近半个月毫无起色。
风定昭的厉害,今日才领教。
那么小峰呢,他怎样了。浑身的伤,没有那些安抚毒性的汤药该如何自处?
抬头看到对面那张铺了玉簟的榻。靳岚轻轻一叹。
认得那榻,四年前曾坐于上同谢桓对弈。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榻旁边高耸古朴的书架上摞满前朝古书,兵法竹简。没有积灰,因为时时被翻阅。
再靠里的书案上一摞文谍奏疏。
奏疏。谢桓每日浏览。那些本该当朝天子亲笔批阅的龙飞凤舞和洋洋洒洒,先要从"谢大人"眼前手下过一遍。不能入目的,则无缘再见天日。寂落地被丢在阴暗角落里,散发着沉痼气息。
这里真的不是宁远王府。
是当朝皇帝赐大将军谢桓的另一处府邸。靳岚清醒的第二天,谢桓便将自己的书房搬进这屋子。
难怪当日觉得空荡荡,原来世子大人的物品还未来得及"填满"。
白日他上朝面圣,处理完毕所有事务几近黄昏,便回到这里"批阅"奏折。每晚必然盯着靳岚服下锦瑟送来的那碗汤,不苟一丝。
或读书,或愣神。夜晚便在对面榻上歇息。似做好天长地久的打算。
深夜闭目躺在床上,靳岚感觉得到谢桓来至床前,掀开帷帐,俯身下来仔细地看他的脸。没有灯光,黑暗中呼吸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但听得见叹息从头顶传来。不自觉地流露。
每当此时,靳岚唯有闭紧双目,只作全不知情。
然后会有轻微的衣衫窸窣,是谢桓又躺回自己榻上。
靳岚知道对面无法入睡。
因为彼此一样。
"笃笃笃......"
清脆叩门的声音。屋外人似乎极小心。敲门很轻又有耐心。房间里没有反应却不继续敲下去。只是安静等待。
一定是杨渥。隔着门,似乎能看见那条笔直的身影。
靳岚从碗边收回手,利落地将半碗毒液泼至床下又放回桌上。坐直身体说了声,进。
杨渥推开门,见到靳岚便抿嘴一笑,"靳先生,要用饭了。"
早晚饭与谢桓一起吃,午饭便由杨渥来陪伴--谢桓不在的时候,是杨渥天天守在门口。风雨无阻。名为保护,实则监视。
靳岚记得头一天打开窗户仰望星空,片刻后却听到不远处有人说了一声,靳先生还不歇息么。
声未落,杨渥人已出现在窗口。靳岚笑了--这种事情,以前他也奉命做过。监视。
被软禁了。
但"软禁"一词不可轻易说出。
谢桓似乎极忌讳。某日靳岚"软禁"二字还未完全出口,谢桓已经跳起来大喊,我没有软禁你!只是不想让你走......就是不让你走,这也算错?!软禁?软禁了怎样,毒药又怎样。谁让你屡次不辞而别!我就当真这般惹你讨厌?......走着瞧,还要用铁链将你锁起来,用铁枷铐起来!敢再踏出这里一步,我......敲断你的腿,也要把你留下来!靳岚,告诉你,别挑战我的耐心!
为何如此。莫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封百官的口习惯了,故而落下症结?靳岚不再多说,干脆躺回自己床上闭目养神。那端无故的歇斯底里会在沉默中冷却下来,僵硬得像一块冰。
相比之下,还是和杨渥相处舒更加服些。虽然同样被监视。
"请坐--不知今日吃什么。"靳岚说着,有意无意将左手缩回袖口里。别人看不到,那里的五根手指已全部变成黑色。
每日餐前,杨渥都来与靳岚坐上一阵,或彼此沉默,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丫头锦瑟端上来的饭菜齐全他便会退下。
其实他有任务,要眼看着靳岚吃下所有食物才能离开。只是靳岚不愿被监视,所以才退下。因为靳岚并不为难下人们,依样把饭全吃光。当然也从未尝试强行突破防卫逃离这屋子。
其实从未打算逃走。起码现在不是时候--昼月斩不在自己手上,毒未清除,内力调运不畅。一路上要过关斩将,太难。靳岚知道,这别苑每一个角落都布满眼睛。他所处周围尤甚。
所以只是养精蓄锐,表面看来听话之极。
逃,只能做一次。走则必须成功。否则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
杨渥坐在对面,看着靳岚的脸。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靳岚知他有话要讲,便等待。对面突然间尴尬得厉害,沉默半晌才说了一句:"先生......今日......气色很好。"
"嗯,还好,睡得不错。"
"......"杨渥低下头,又缓缓抬起来,只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靳岚知道,他说的是昨夜那件事。
谢桓去同僚府中饮酒,醉了。归来时摇摇晃晃,进了屋子便关上门。靳岚,他说,今夜回来晚了,很寂寞吧。同宿这样久,你我该圆房了。来,别拒绝,让我看看瘦了没有。
靳岚真气不稳,只有手脚未失利落,游走起来还算顺畅。但谢桓仗着酒力跌跌撞撞,居然力道惊人。一时间屋内剑拔弩张,战火纷飞。靳岚想逃,谢桓却始终抢先机档在窗口或门前。想退,除了床榻几乎无路可走。他很想喊来人,世子醉了。但无人应和。
书案书柜和桌椅全部翻到。鸡鸣狗跳般狼狈不堪。整座屋子成为锅釜,热度连同谢桓面颊的红色一起上升,沸腾得要将人炖熟。
靳岚,别走,过来我这里。我想你。谢桓满身的酒气就要涌过来,铺天的浪涛盖过了头。
今夜,是完了......靳岚闭上眼睛。
突然间房门被推开。
是杨渥,瞪着眼睛站在那里,满目的无所适从。只是最初曾慌张地抬眼扫了一下靳岚,便再也说不出话。
"什么事?"谢桓语调的温度与方才完全两重天。他吩咐过下人,未得传唤,今夜不准入内。居然有人敢擅自推开门,简直罪大恶极。
"属下......属下......"杨渥低头跪在地面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问你有何事!哑巴了?!"
看得到杨渥浑身写满一个"窘"字,靳岚立刻明白,走过去说:"托厨房做的东西,做好了?"
"嗯......好......了!"杨渥抬起头看了靳岚一眼,应对得有气无力。好了,什么好了呢。若谢桓吩咐一句既然好了那便端上来吧,那要端什么上来呢。脸上发凉,是一滴冷汗自额头滚下。
靳岚却从容,"但现在我又不想吃了,对不住。世子有些不舒服,劳烦端碗醒酒汤来。"
"我不喝!"谢桓话未讲完,身体已经发软。一头载到地上,再也起不来。
当夜,谢桓睡得安稳。杨渥却站在屋里一夜未曾离开。他只说,世子需要照顾。
第二日谢桓酒醒,并未追究。一场风波就此平息。靳岚只得片刻小睡而已。
杨渥所指应是此事。但不知"为什么"却在问谁。为什么,世子会如此失态?为什么,靳岚要拒绝?抑或为什么睡得不错?
"先生这样做对自己无益。世子脾气你我都清楚。"他终于开口讲话。
靳岚一笑,"我知道。弄不好还会搭一条命进去。"正如谢桓曾经说过,耐心有限。
那个限度会在哪里?靳岚不知道,也不愿想。
"那先生又为何......"
"在我看来,有比生命更值得珍惜的东西--不是每人一生中都有机会遇到,但若此生能有,实乃幸事一件。比生命,更珍贵。--戚小峰现在究竟如何了。"
小峰如何了。半月余他究竟怎样了,这样的话问了许多遍。问谢桓,谢桓不答。问锦瑟,锦瑟没听说过。唯有杨渥,却屡次回避。靳岚很长时间没有再问,今日若有若无说出来,却使得杨渥一愣。他没想到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马上摇摇头,一脸难色,"对不住,先生不要问我......无可奉告。"
"那便是没死。否则不会是‘无可奉告'。我知道了,多谢。"靳岚起身推开窗子。窗外一片明媚景色,彩色缤纷,阳光也带着清香气。人便要沉醉在这片灿烂里。
景色,原来如此美好。自由的气息。
"先生,不要再坚持了!何必呢?世子......"杨渥冲到他身边,几乎要喊出来。突然又觉得自己突兀般,停在一步之外,没了声音。
"我有必须坚持的理由。"靳岚没有回头,对着窗外一片阳光明媚。两只彩蝶,花丛中翩翩。似有丝线牵引,纵使分隔花圃两端,一番飞舞之后定会重聚。它们互相轻轻碰着彼此的身体,上下腾挪,却始终不离左右。单薄的翅膀在阳光中呈现出透明颜色。似乎能看到薄薄鳞粉洒下一串晶莹,翻飞中是一条曲折却坚定的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