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美,有种身心俱碎的感动。
靳岚回过头来,冲杨渥笑笑,"昨夜,多谢。"
昨夜,他们都清楚。
哪里托厨房做了什么东西。
其实什么嘱托都没有。
杨渥抬起头来,见靳岚一片平静如水。只好也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却苦得发涩,海盐里揉进了砂,"没什么......世子......酒醉需要照顾。"
沉默中,二人想着彼此心事,久久不语。直到敲门声响起来才重新回到现世界。靳岚感到一丝诧异,"是锦瑟送饭来了。今日居然没有听到脚步。定是你我太投入了。刚才的话......忘了吧。"
杨渥低眉,若有所思走过去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却变了声调,陡然地,"你是谁?"
"送饭的。"门外一个声音响起来,却不是锦瑟。
男孩子的声音,有些沙哑,软软地说。靳岚从门里望去,杨渥身体遮挡后留下的是一条蓝色袖子。绸缎,自然比不上谢桓的衣着华贵,却也是上等料子,绣着精细的祥云花纹--此处别苑男丁统一的行头。
"锦瑟呢。"
"病了。"
沉默是有形状的,僵硬且冰冷。此刻,人人都感觉得到。
靳岚突然意识到什么。冲到门口,却被杨渥伸出一只手臂挡在里面。这次看得清楚,那名男丁弯着腰与杨渥对峙,脸上皮肤细腻,应该是个清秀的人。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了靳岚的脸,又马上低头。
杨渥背对着靳岚,警戒得全身僵直。双目如刀,全剐在男丁一人身上。
只有靳岚,片刻间血流悄悄地汹涌。
那双眼睛,他认得。
番外:捕(1)
"滚!"
她陡然暴喝一声。躺在地上的几人才敢一个个摇摇晃晃爬起来。
"以后胆敢再恃强凌弱,长剑伺候!"说着,她隔着鞘铮铮晃了晃手里的剑,红穗子在风里荡成一团彤云。
那群人互相搀扶着迅速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她嘴角微翘,遥望天上苍鹰。站在高坡俯视山峦与黄土岩石的起伏,一股豪气顿生胸臆之间。
突然,一人从远处侧方的断垣探出脑袋恶狠狠朝她瞪来一眼。
哼,垂死挣扎的家伙,有什么了不起。她当作没看见,在塞北暴烈的寒风中兀自走远。
找到歇脚地的时候已接近正午。画着"酒"字的帆布旗借着朔风在几株粗壮的树后高高扬起。
交通要道的当口,三教九流,五湖四海,各种人类汇聚于此。出门在外,交换消息全靠这种鱼龙混杂的小店。风尘仆仆满面灰尘的男人咬一口羊肉,高大的关外汉子仰起脖子喝下烧刀子,几个身材矮小的人一边吃牛肉一边窃窃私语。她坐下,捡了不起眼的位置。靠近路口,可以观望周围的风吹草动;离吃客们不远,可以随时观察这几人动向。
她是廷尉军中唯一的女子,沾了师兄的光才能混得进来。初次执行任务,如能旗开得胜,那么自己的心愿也可早日达成。她美滋滋地想着,忽而拧起眉,酌一口乡间浓重的粗茶。
"诶诶诶,听说没有,又发现有姑娘死了。"
"什么时候?真的假的?是不是那家伙?不是正抓呢么?还敢来?"
"什么时候没在抓。人家又什么时候停手了?"
"啧啧,这姑娘又是哪家小姐吧?"
"可不,前兵部侍郎王大人家千金。"
"王大人都敢得罪?"
"王大人不早卸甲归田了嘛。"
"卸甲归田也余威犹在啊。听说王大人在朝廷里的时候那可是一位大员,深得当今皇上器重。助宁远王平定当年叛乱立了大功呢!这样的人他也敢碰?"
几个商人穿着厚实,走过来要了牛肉和烈酒便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叼着肉的嘴里唔哝唔哝。他们身后大包小包的担子里露出一撮皮毛,看来是北方来的皮货商。她侧耳屏息,仔细分辨着几个人并不清楚的谈话。
是朝廷通缉已久的要犯,据说半年来自南而北流窜各处作案,屡屡得手。此人专在官员家眷身上下功夫,对看上的女子极尽轻薄之能事,直到那女子被折磨致死。此外还喜欢在官员家中大搞恶作剧,不是将主人的金银财宝统统扔进茅坑,就是在夜里剃光哪人的头发。
几个月了。不知从何时开始走进这群官员的噩梦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手。他在兴起时对看准的官员骚扰一番,不论此人已回家颐养天年还是正得宠于朝廷。他成为朝廷官员心头的阴霾,也成为老百姓街头巷尾的谈资。人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长得如何。
她饶有兴味啧啧嘴。在京城也听说过一二。不过她只是普通捕快,这歹徒邪恶,作案的种种,哪里会有上封说给她听--谁能担保这恶徒与朝廷中哪些人有什么瓜葛呢。
机密要犯是都统们才操心的事,还轮不着她。
话虽如此,但若这次能拿住此人......
"听说他在三里外柳树屯那片废墟里出现过好几次。"一个戴着皮帽的商人,脸上围了厚厚的围巾,只有两眼射出贼气的光来,真不知他怎么吃;弯下腰使脸几乎贴在桌子上,压低嗓子偷偷说。
"咱兄弟去会会他?听说朝廷奖励这个数......"另一个人将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不知是想表示七千?七万?抑或七千万。
"得得得......"皮帽子脸贴得更低了,透过围巾贴着桌子咕哝,"只怕人还没看清,咱兄弟的脑袋都要掉了......"
"老板!"她霍地站起身来,"谢了!"随手扔下几枚铜钱,抬腿翻过长凳,轻巧地几个起落,已经离开露天小摊几丈远。
已经饿了四夜三天。
柳树屯名不副实。
这里并没有柳树,只有黄土胚墙和断壁残垣以及满地野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一片废墟,这里有蜿蜒爬行的蜈蚣,有摇摇飞来的小虫和偶然落地的麻雀。
就是没有采花恶徒。连一只采花的小蜜蜂都没有。
她在隐蔽处耗尽了耐心。周围虫豸团团飞来爬来,早间的晨雾和晚间的夕阳不断地轮回,夜间阵阵枭鸣和远处坟岗点点绿火。她握紧剑柄时刻准备着的手生满冷汗,攥紧了的手指骨节生疼。可是还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突然后悔起来,觉得应该从那酒家带点吃食;又沮丧不已,觉得此次算自作聪明,道听途说浪费了行路时间。
在她决定放弃希望的最后一刻,希望来了。
有脚步声和着晨间的山风一路踩过来。那人戴着硕大的斗笠,穿破旧粗布麻色短衫。斗笠遮住面颊,甚至是整个头颅。摇摇晃晃地走,轻轻一跃落到远处一株枯树上。在树丫间枕着双臂哼起小曲。
好俊的轻功。她从掩体偷偷张望。枝丫横斜,看不清楚。油腻腻肮脏的斗笠盖在那人脸上。
这样恶心的人也配糟蹋官宦家清白的姑娘。她在心里狠狠呸了一口,甚是不屑。不过,真是他吗?怎样才能知道是或不是?在这乡野之间,能有这样俊秀的轻功,应该不是俗人。如果是,自己该怎样?但如果不是,又当如何?江湖之中,变数太多。希望就在眼前,她又为自己的轻举妄动悔恨起来。想立刻冲出去问个明白,却没有借口地不想挪动身体,攥紧的手也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在明,她在暗。明处那人看来十分惬意快活,一定还不知道暗处已经有人热血沸腾,为他的身份愁肠千转。
"嗨,那人!你可是朝廷通缉的采花要犯?"她终于跃到不远处的平地,长剑出鞘,直指肮脏斗笠,剑尖纹丝不动。
可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出现。稳如泰山,仿佛没听到这厢已经暴跳如雷。
"我问你--可是惊扰了朝廷的要犯!"
那方还是没有动静。
山间的风吹来,地上野草俯倒又昂起,形成一道浅黄淡绿的波浪。她倚剑独立与陌生人对峙。清楚地看到他的衣摆在风中微微抖动。
一阵沮丧。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再不答话,本姑娘不客气了!"她平地窜起,挽了三朵剑花封住对方全身。是最基础的招式,如果他只是庸人,便立刻停手。如是恶徒,接下来会有无穷变化。她决绝地刺去,毫不犹豫。
对敌不可留情,即使并非陌路。师傅说。
可没想到形势居然如此。在剑尖一寸之前,那人平地消失,青烟一般在荒野中没了踪迹。
他在哪里?
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恐惧,屏息凝神僵在原地。满目荒凉,所有的阴影都显得可疑。山风,过后又是山风。风吹野草飒飒的响声贴着耳际飞过。四下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她浑身僵直,唯有一双眼睛因恐惧在眶里没有规律地乱转。不敢轻举妄动。先动者,破绽必出。
突然一只暗器夹杂劲风飞来,没头没脑,不知来自何方,察觉是时早已飞近发丝。她慌忙蹬地,平地飞出大段距离,定睛看去发现一只肮脏斗笠正调整位置盘旋着向自己颈部切来,飞刀一般,周围气流也铮铮而鸣。
疾风阵阵,令人窒息。
斗笠从各个方向飞来,仿佛长了眼睛的活物。她仓皇地躲避,手中利剑不知该如何挥动。
偷空瞅见远处,是一张丑陋的脸。长满赖疮和脓包,油光铮亮,酒糟鼻不停地一吸一吸。
这张脸令她很想呕吐,在重重挨了一掌之前。
全神贯注对敌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身后还有其他埋伏。那掌重重拍在后胸,一股乱走的气息从丹田至胸口不住翻涌,涌出喉咙后变成喷洒的鲜血。她在金星乱翻中轰然扑倒在地。丑陋的男人依旧抱着肩膀站在远处,嘴角尽是嘲讽的笑意。
"臭丫头,还认得爷吗?"嘶吼从身后上方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双手撑地,面对毛扎扎的野草,不用回头也认得--她从小急性极好,看过听过一遍的东西绝不会再忘。她认得这声音。
是那个家伙,那天包裹严实的皮货商。低着头小声说话,脸夸张地贴在桌子上。
她吃力地转过身体想看清对方面容,和上方眼睛对了正着。看清那脸那眼,才大吃一惊。是他!?奸诈恶毒的目光,透着野兽才有的绿色。仿佛某种地表幽幽爬行的动物,终日以算计别人为营生。是那天从断垣边恶狠狠瞪来的那双眼。居然未看出来,在食肆伪装成了皮货商。
对方嘻嘻地得意笑,"臭丫头,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就学人家见义拔刀。别以为有两下子爷们就怕了你!"
原来如此。他要报仇,故意引她来这危险之地。却不知那采花的恶人和他什么关系?
他们认识,抑或不认识?
"混账......"她伸手去摸剑,却被伪皮货商抬起脚重重一踢。那柄剑带着尘土飞入杂草中,淹没了。
番外:捕(2)
天色如何?完全不知道。似乎是天黑,又似乎不是这样。一时间流光里恍惚得厉害。
她终于转醒,凄然地躺地上。回想白天,或是几天前经历的一切。出师未捷身先死......
转身去摸剑,徒然;又急匆匆向摸贴身腰牌,还在。恍然间是一阵凉凉的悠扬声音。呜呜咽咽,飘进双耳。带着一种清凉的草叶香。
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丑陋的恶人居然靠坐在墙边,双手捧着树叶入神地吹。有阳光射进来,他弯曲的身体便披着一层斑驳光晕。神色空寂,明亮双目中有茫然浮动。望向遥远天空。身上便是一层迷蒙的雾。雾里什么都看不十分清楚。
原来这里是一座废弃的土斋。
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她昏迷,他们把她拖到这里,玷污了她的清白--一定是这样!想到这里,她暴怒地弹起身来大喝一声,甩掌劈他面颊。
劈碎他的头骨都不能解此心头之恨!
丑男还是那副镇定神态。掌至面前才慵懒一闪,但已经避过所有风头。
面前一空,她失去着力点,又一次扑倒在地上。
"啧啧,小姑娘精神不错。我还以为你要死。"丑男终于开口,是清亮的男子声音。
太清亮,于此人则属暴殄天物。抑或老天是公平的,赐他一张丑面便附赠一副好嗓子。然她无心欣赏那动听嗓音,想到自己的遭遇,一阵难过,眼泪便欲夺眶,"你......"
"我什么?"丑男别过脸来,神色极认真。
"你......你知道!"明明做亏心事的不是自己,她却突然涨红了脸。
"知道什么?"丑男好像突然开心起来,端坐了身体认真问。
"......恶人!你......你毁我清白!......今日与你同归于尽!"恨意陡升,她跳过去猛击数拳,没头没脑的拼命打法像疯了的小狮子。
"喂喂喂,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我把你清白怎样了?你倒是说说,说说呀!"他一副无辜的样子不住躲闪,但双眼深邃,尽是狡黠,怎样看都是不诚实的人。
她语塞,急得终于哭出来,状况极糟,倒像是像被人抛弃的怨妇般没皮没脸地赖着负心人,"你自己知道!"
"我为何要知道?"
"你无耻!"
"你才无耻,为何恩将仇报硬赖着我?莫不是看我长得太俊?
她因气恼而一阵眩晕,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有泪水不听使唤,泉涌般滴滴落下。干脆一股脑哭个痛快,捂着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死了吧,死了才算甘心。
那些不甘折磨而死的官宦家眷们,也是这般么。羞愤而死,恐怕到了阴间都不得再生轮回的吧。
哭了一阵,就要止住,却听那边不屑地哼了一声,"老大不小的姑娘了,是否被人怎样了自己居然不知。"
她莫名其妙停止,瞪大眼睛看他。
"你知道我对庸脂俗粉没兴趣。"他依旧懒洋洋靠在墙边,不看她,低头双手玩弄那片树叶。
她沉吟半晌,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果真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好生不易做件善事,谁说好人有好报。瞧瞧,救了别人,还不领情,死乞白列要我负责。"然后哀声叹气起来,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早知应丢下你被那家伙糟蹋个够再送沉香楼卖好价钱,也许现在耳边还清静些。"
"谁要你负责!--你,你究竟是不是采花大盗!"她突然忘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公职捕快的雄心油然而起。
"你应听说过,本少爷对你这类庸脂俗粉不感兴趣。"他为难地坐在一边,不知是否算作间接承认。
"呸!就凭你也配!"她啐了口吐沫。庸脂俗粉?不感兴趣?果然是只对官眷下手的人。
"为什么不配?就因为我长得丑么?"他突然笑嘻嘻回过头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副牙齿和那张流脓冒泡的丑脸极不相称,显得突兀而不自然。
她身体依旧发软,血气不定。形势很明了,敌强我弱。于是不再答话,暗暗运气,只等脉络畅通后伺机逃离魔掌。
"算了,你这种小姑娘就喜欢以貌取人,不管人家心底如何赤诚。待我把脸好生擦擦,让你不敢小瞧。"
"恶心!也不看自己什么质地。"她刚出口,便觉得自己太多嘴,惹怒了此人可就不妙,马上再次安静,暗暗运气。
丑男不再答话,貌似十分不愤地在怀里摸索一阵,老半天才掏出一方精致的苏绣白绢手帕,还透着幽幽的香气。
"哼,谁知抢哪家小姐的。恶徒......"她暗暗嘀咕,狠狠白了他一眼,"擦,擦,擦!擦也擦不掉你这一脸赖疮。"
"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没有碰过那些女人。其他的随便想。"丑男正色,愤愤然"狡辩"了一句便不再说话,很认真地擦脸起来。从额头抹到下巴。
他在一边独自用力地擦拭。她好奇地看着,突然间有些出神。
这人仿佛认定了自己能擦掉一脸陈皮。掏出一支细长的小瓷瓶子,倒了些水在帕上。两手在脸上摩挲着,顺着纹路认真滑下。她发现那双指甲缝里堆满油腻的双手,骨络纹理清晰。刚刚似乎还不是这样,怎的一下子就变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