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似乎变了形状的手,抬指落下间居然有些......好看?
笑话,这种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手。
阳光照过来,一层纱斜斜打在他身上,昏黄里增添了几分伤感。
她莫名难过起来,替他。
因为长相极丑,所以被人歧视,受尽凌辱。最终心智受损,糟蹋良家女子发泄心中痛恨。武功极高,于是毫不费力干起丧尽天良的事来却能屡次逃脱追捕。
可怜,可叹。一身武艺没有用在正途,居然成为一害。若那一身的功夫用于朝廷......这样的人,为何宁远王爷他们未曾及早发现收为己用?
以貌取人,未免太过不公......
她坐在一旁畅想他的从前和未来,心中一阵惆怅一阵恨,转而又成为怜悯。回过身却发现顷刻间变了一番光景。
人呢。那丑男在哪里。
番外:捕(3)
诡异......
她将嘴巴张到最大,满脑说不出的话凝成两个字:诡异!
丑男在哪里?面前根本没有人。他坐过的地方空空如也。
又是方才那样青烟散去便找不到。
混账,居然敢使诈金蝉脱壳。无名火起,她站起来直跺脚。冲着身下草堆狠狠地踢,麋皮小靴子上沾满草屑和泥土。出师不利,居然碰到如此恶人,今后这江湖路还怎么走。
踢累了,沮丧地坐下身来四顾了一番,却又倒吸一口凉气--真疼,背后伤重散了真气,只怕一时半刻好不起来。
还没歇够,头顶一阵放肆大笑又让胸口突突跳个不停。疼痛气恼全都在一惊之下作烟消云散。
"怎的才片刻不见便气恼成这副样子?"一团黑影压下,接近头顶处她才发现,急忙险险避开。
用的是就地十八翻,站起身来灰头土脸,姑娘家的矜持娇羞统统跌了份子。
"你这丑男!"她认得那声音,气急败坏站起身来打算和他一决雌雄。师兄说的,即使被打死也不能被吓死。
"现在如何呀?还嫌弃我丑不?"那团黑影落地后得意一笑。
她有些眼晕,站在空地上一时半晌回不过神来。此人是谁?怎的平地又跑出一个陌生人?
自己辨认声音的功夫不错,难道今日砸了招牌?
仔细一瞧心中扑通乱跳。完全陌生的俊脸透出一种气势来,太阳般刺眼逼人,灼得她双目一疼满面涨热。
她不禁低下头去摆弄衣角。
眼睛一亮,看到那双破草鞋,这才回过神来。再抬眼,葛布褂子和背后的脏斗笠。
这是......方才那丑男?
原来自己没认错声音,这是那丑男!
诡异,更是诡异!
画皮?易容术?听闻江湖中是有人擅长此道的,难道那丑男......?
"我问你现在如何,看什么。真因为我生的太俊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笑嘻嘻挪动一下身体,靠近她。
她这才意识到危险增加,迅速向后撤。糟了,真是那丑男!居然装扮成这副天神模样来诓她。想必那些官眷也是如此才中招的吧,"你你你......你这无耻之徒!快离我远些!"
"为什么离远些?我都说了对你不感兴趣--难道你自己心里有鬼?"他哈哈笑起来。
是很会笑的人,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弧线优雅的嘴唇间全是笑意。他或许知道自己笑得好看,于是没有停止,像初遇时一样,抿着嘴勾出微带嘲讽的浅浅笑意。
哪张脸是真,哪张脸才是假?这人太危险。她头脑心中满是警戒。向后又退一步。
他马上又靠前一步。
"你想做什么?"
"你说呢?"
"你站住!"
"很抱歉猜错了,我不打算站住。"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拌嘴拌够了,他便又抿起嘴来似笑非笑地凝一脸淡淡嘲弄。抱着肩膀步步逼近。
形势悄悄变化,周围遍布暗昧紧张的气息。那双明亮微眯的眼睛陡然变成无底深渊。她意识到情况不妙,一再退让无果便暴然跃起,拳掌相加,脚下连环。血气还在凝滞中,使出每一招都感到胸口疼痛无比,真气像波涛般在体内乱窜。
但时不可待,若不先发制人只怕难逃恶魔掌股。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接招。她甚至都无法看清对方的动作。只凭感觉判断对面横扫右腿,自己便重心不稳向后跌倒。提真气平跃后撤,他则转身封住退路、右手硬生生接住拳掌发来的所有进攻,左手分翻,鹰爪般紧扣她脉门,接着弯肘在肩部一撞,转而架在颈处。
她不知对方用了几成力气,只有肩头的疼痛直达胸口,和先前的伤混在一处,被他的力道逼得连连后退,最后重重靠在墙上。墙壁冰冷,透过后背传便整个身体,直达心脏。
他轻轻松松用一只左手制住她两处要害。她胸口吃痛而气喘连连,十分痛苦地盯住对方。原来是如此高大的男子,此刻俯下身来,一张俊脸贴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她想到自己初学武艺第一次和师兄切磋。那是冬天,冰天雪地间突然被提着领子双脚腾空。她反击,她蹬腿。却依旧无力。
"廷尉军捕快?"他眼神陡然凌厉,恶狠狠问。
"你在救我之前已经知道。"她胸口更疼,呼吸几乎困难。
"原羽卫队员?"
"你怎知道?"其实她并不是,只不过偶然在羽卫队学艺而已。还未出师,江山已换了天地。因师兄提携直接跟去廷尉军,凑数充了捕快。
"直属宁远王府一支?"他突然得意地笑笑,右手拿了样东西在她眼前晃晃。
她认得那东西,师兄的雕花腰牌,宁远王府的信物,出门前送她保平安,若碰见什么棘手的事便拿出来,没人敢不卖个面子。小心翼翼地贴身收藏,什么时候被他摸了去?
"既然知我是宁远王府......的人,还敢如此放肆?"
"哦?姓谢的越发无趣了,居然雇一个丫头玩。"
"你究竟是谁?"
"啧啧,还号称廷尉军众,居然没有见过我?"
她有些恍惚。这张脸的确好像见过的,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街头,巷尾?酒楼茶馆?
不可能,如此出众的一张脸,看过的人怎会没印象。想到这里,她又脸一红。呸,什么出众,无非是一歹人易容乔装。这张俊脸和那张满脸脓疮,保不准只是遮掩?
师兄,救我......想到师兄,却金光一现。想到了,师兄桌上摊着的那张内部通缉令,画像上可不就是这张脸?只是当时事不关己则未曾细看,瞟了一眼便没有印象。
通缉令上说的......是他?果真是朝廷要犯!
"怎的,想起来了?我的脸不是白看的,见到本尊真容便要付出代价来交换。"他歪着头饶有兴味品尝她的错愕和猜疑,手里拿着腰牌晃来晃去。
周围再度陷入因恐惧和紧张而产生的沉寂中。
"你......想做什么?"
一阵雁鸣从遥远空中传来,雄壮而凄切。
她感到对方手上力道减轻。那男子回头,眯起眼睛迎向破窗棂外的阳光。她顺目光望去,天空清远湛蓝,云片像揉皱了的锦缎,让人心痛。
"是雁阵啊。"他轻笑,语音幽然,"怎么,你们也随我来北方了吗?"
第二十三章 太阳雨
蝉鸣,虫语,和不知名的鸟叫。
声声干涩。
靳岚凝了全身内力聚到掌心,打定主意--若有风吹草动便抬掌劈下。顾不得了,那满苑满园的机关陷阱和高手如云。
因为之前杨渥做了一个轻微的动作--右肩抬高。
从靳岚的方向看不全他右侧模样,但可以想像得到,右肩动是因为抬了一下手。只要动作再大几倍,整条手臂抬起来,那下一步将会是握紧栓在腰间的刀。
一阵心悸。不知是毒气乱走还是因了真气不稳。
抑或这些都不是真实原因。心悸,只因为隔着杨渥站在靳岚面前的那个人。
那名家丁。对杨渥明目张胆的威胁视若无睹,依旧端着盘子,卑躬屈膝。平稳的心跳响在胸膛里。没有半点惊慌。
他说锦瑟病了。
可早间餐茶都是她送来。那个永远小心翼翼的女孩子。低眉顺目,战战兢兢。急促的脚步充满不安。
说病就病了?
"小的是厨房里的下人。"家丁不紧不慢地说,不抬头。沙哑的声音低声下气,让人没了脾气,"锦瑟端水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烫了手,不能做活。眼看时间已到,小的这才来顶替。杨大人,饭菜要凉了。"最后一个"凉"字,拖得悠长。
"那你叫什么。"
"......财喜。"
"好,财喜。饭菜给我,你走吧。"
财喜话语里是从容一笑,"怎敢劳烦杨大人。况今日有汤锅,还是小的来打理更顺手,味道也不会损到。"
杨渥不再讲话。迎着阳光,面颊也看不十分清楚。面容模糊的杨渥只是将身体挺得笔直,左臂还挡在门框上,倔强的背影充满敌意。
靳岚,杨渥,完全陌生的财喜,连成一条古怪的线。悄无声息中剑拔弩张。
时间不长,却流动得艰难。
靳岚几乎想闭上眼睛。不愿看,却又不得不看。盯紧了杨渥的右肩,只等风吹草动。
凝聚了内力的手掌开始微微发抖。身体本就虚弱,如今不堪重负需要释放些力道。这一掌或者推出去,或者收回来。如此蓄而不发,让他觉得浑身经脉几乎要爆裂,发出汩汩声响。
可偏偏不能发出半点声音。连稍微深重的呼吸声都不能发出。稍有不慎,只怕会惹人疑心陡生。
财喜的眼睛定定落在地面上。之前它们曾扫过靳岚面颊,眼眸星亮,暖意融融。
绝对不应属于普通家丁。因为靳岚认得他。走遍天涯海角,靳岚也能认出他。
只怕......杨渥也会认得吧。风雷涌动中的交手和过招。破竹与伏虎。
若那样,难道真要一掌劈下?
没有风,树叶却飒飒响起来。日光影照在地面落下斑驳的光。夏日正午焦躁的阳光下,财喜的影子在身下缩成一点浓重的黑。仿佛包含墨水的毛笔在纸上突然一顿,落下一滴沉重痕迹。
靳岚想打破这沉默,道一句我饿了放他进来吧。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不能说。此刻他不可多说一句话。于是只得又低下头去,看那卑躬屈膝的身体下浓黑的影子。墨迹一样。
一路行来,蜿蜒曲折中困难重重。究竟要经历何种危险才能端着一盘食物行至这里。此刻却被挡在门外。不得靠前,也不能退后。
走到这一步便已经不能再转身离去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黑色的影子就这样沉默地僵硬着,一直到镀了一层亮晶晶的雨丝。
天空落下雨来。
一丝一丝,阳光下是透明的亮。飘进屋里,落在头脸上。沁人心脾,凉。
其实天是晴的。可依旧有雨落下来。
"杨大人,饭菜会淋了雨。"财喜说完一句话便若无其事地站定,借机静静望向这边。
靳岚抬眼与他相对,又迅速别开眼睛去看杨渥。却正好对上那张清朗年轻的面庞。
不知何时开始,杨渥已经回过身来。不再面对财喜,却定定望向靳岚。
以完全不设防的姿势背对那个陌生人。
方才还全身警惕得如拉满了的弓。
雨扬扬地下。不大,却像丝线一般牵扯着连绵不断。在靳岚眼里,雨中的财喜身上笼了一层不真实的雾。
因为不真实,所以恐怕再也捉不到。
"不端进来就算了。世子和太医叮嘱我不可吃凉了的饭菜。这顿餐免了吧。"靳岚冷冷说。人生便是一场赌。不知这注压得是否巧。
"靳先生......"杨渥喃喃了一声。一双眼睛里暗流翻动。疑惑,委屈,哀叹和不甘。
靳岚望望家丁,那双眼睛却一如地平淡。又望向杨渥,一如地莫名。如同方才屋子里不经意间显露童真问一声为什么。抑或想说我知道。
杨渥分明有话要讲。
沉吟片刻,靳岚干脆狠下心转身向里走。每走一步都沉重。
不能回头看。
他知道,这赌注太沉重。
"......你......进去吧!"一句吼,凄沧失望。居然是杨渥,声音里夹杂了血丝般涩得发疼。
靳岚觉得饭菜送来后或许应该锁上房门,却终觉不妥便未动丝毫。只回眸,恰看到杨渥正在合门。两扇门中的缝隙里,那张年轻的脸渐成灰白。挤压在屋外,最终看不见。
果然生了疑心。
既然不放心,为何不跟进来。
檐间瓦上劈啪作响,打在窗子上却显得分外迟疑。平日不成气候的太阳雨居然短时间无法停下。一声一声雨滴锤在心底。
财喜的脚步响在房间里,"靳公子请用餐!"响亮地道了一声,将盘子放在桌上。然后便不动了。
骨骼和血液在身体里都发出莫名的声响,靳岚却浑身僵直,只能安静地与他对视。看他的目光一丝一缕,仔细地沿着脸上的轮廓抚过来。轻柔,缠绵。风掠水面,丝素纠缠。
靳,岚......
对面未出声,只做了一个口型便停住。眼里的光烛火般摇摇晃晃,仿佛刀刻过一样,满眼里写了"疼"。
疼。他疼,他也疼。一时间两人无语。是不知该说什么。或是如此情境下本就什么都不能说。
又是这双眼睛。深邃的温暖。从不知名的地下冒出来。无论相隔天涯海角,总是相伴在身边。
有人说,他是不羁的风筝,但那根线永远扯在靳岚手里。
靳岚突然想到方才院落里那两只蝴蝶。相依相偎地飞。此刻淋了雨,还能不能飞得起?
正如他每日千万遍想,小峰受了伤,严重不严重?他在哪里养伤,今生还能不能见到?
如今这一切都不必担心了。
小峰来了,就在他面前。
早就认得出。端来饭菜的哪里是财喜。
是小峰。门口瞬间对视就已经认出。低眉顺目,有意沙哑了嗓子。那是戚小峰,分明是乔装打扮了的小峰。
不知忍受了何种艰辛,才穿越重重机关进了这虎口狼窝。但他最终还是来了。像儿时无数个混乱的白天,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蹭俺蹭啊,挤到靳岚身边。
靳岚抬了抬手,却又停住。只是停住了,在窗外雨声叮咚中深深回望。
凝望片刻,却成永恒。若时光永滞于此刻也算好。
"快,换上!终于是小峰打破了沉静,压着嗓子说了一句话便从自己怀里掏出衣物和一张人皮面具。
蓝色的长衫,展开来也是家丁服饰。被小峰揉成小小一团,揣在怀里也不十分明显。
靳岚没有动。看着小峰,雨声里突然间有些恍惚。千百种颜色在眼前闪,最终成空白。
"我家靳岚啊,你快些!"小峰一皱眉,已经伸手过来要帮他换衣裳。
靳岚突然间不想动,或是根本没有了力气。只任小峰帮他解开带子,脱下外衣。自己则把头转开听雨滴不停。一声一声,清脆又旖旎。仿佛看得见那些雨滴敲在植物上,惹得碧绿叶子轻轻一颤。不胜这缠绵。
小峰擅长极了这种偷天换日。三两下已利落地帮他脱掉长衣。温度透过手掌和鼻息传过来,一如既往地暖。手指无意间划过隔着衣物的身体或裸露皮肤的时候,一些东西便在全身散开。
靳岚捉住小峰的手,制止住他接下来的好意。小峰惊愕地抬起眼睛,拿着蓝色衣裳的手停在半空中。
"我自己会。"靳岚接下外衣背过身去穿上。他低头迅速合上衣裳系好腰带,一样地干净利落。
小峰却压抑着扑哧一笑,从背后扯住靳岚衣角,弯腰凑到他耳边,"诶,好生奇怪。接受我的贴身服侍居然不好意思啦?"
窗外又是一阵急促雨声。徘徊水里的脚步深深浅浅犹豫踟蹰。
第二十四章 生天
世间终是有个词叫做,事与愿违。
太在意所以太用力。瓷器碎片弹出时划破了手指。有鲜血流出,顺着指尖的力道洒溅。空中经久不散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