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倒落地上时,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柄刀。寒气森森然发出,凛冽如塞北风。
他躺在血泊里再也起不来。那两条年轻硬气的眉毛,入鬓,眉头中间凝一团解不开的咒,最后终于舒展。
什么都没有了。
嘴角一抹浅笑。
明明看见杨渥举刀的,那样张扬的动作。抽刀,扬手,劈下......寒光暴长,头顶一片灼目明华。
居然是破竹。
他未起身,可那连贯的动作,明明是破竹。
原来廷尉军的人,不仅会伏虎,而且也学会了破竹......
难怪谢桓自信满满。他要让自己手下兵将所向披靡。
凝聚了全身内力,小峰在那柄刀下坐以待毙。
同归于尽吧!--靳先生,戚小峰死了你也不愿独活。我自会掌握力道让他等你,把我的尸体扔远些,你二人靠在一起......先生能和最想念的人死在一处也不错,算是夙愿得偿?
雪白窗纸被雨打湿,突然溅上了喷薄的红点,朝阳般壮烈。满溢流下的轨迹在窗棂蔓延。
濡湿。全湿透。鲜血淋淋。
杨渥斜了肩膀抽刀出来,双手举过头顶。泰山欲摧。却突然定格,宛如挥毫龙行却重重顿笔一点。
一切就停止了。
刀,终是没有落下来。永远停止在那个动作。弓拉满,箭上弦。
他马上就要劈下来的。赫赫然是这样,靳岚看得清楚,所以才跟着挥袖。那块瓷片尖锐,划过的时候发出脆响。被阻的凝滞只是顿了一下便消失。宛如尖刀割裂白纸却遇到草梗。顿了一下,却也只是一下。手中稍微用力,草梗断,然后便一泄千里地畅快。
血液喷流。
小峰的掌也推来,抬掌落手刹那间天地苍茫只剩猩红一片。
鲜血汹涌。还有零星碎屑,是被掌风震碎的内脏,从杨渥口中喷出。汹涌的,喷洒,纷纷下落,经久不衰退。
唯有那举起的刀始终未曾落下。
刀停了。靳岚停不下,小峰停不下。只有那刀从容一顿,早有预谋一般戛然而止。天地回荡了嗤笑。
然后漫天绯色便亮起。
靳岚在空白中听得一声响,是杨渥连人带刀摔在地上。刀锋磕到地面,力道太猛,撞击久久回声不绝。响在耳边,刺痛。
终于看见他的脸。轰然倒地瞬间杨渥笑了。血泊里眉头舒展。
绯色虽美,看久了也终会生厌。一如今日,是真的从此厌极了这绯红。浓重的深红,散也散不开。
原来那一刀,他本就从未想要劈下。
愣了半晌之后,靳岚才缓缓走过去。是杨渥么,躺在血泊里那人。揽在怀里,好瘦的身子,只有一把。看那脖颈处的鲜血喷洒。汩汩汤汤流得汹涌。止不住了,口中颈间的血。下半张脸被血糊成一片,唯有一双眼睛丝毫未见黯然,在靳岚抚过脸颊时如初见般亮色一闪。
"傻孩子,为何......为何要如此......"靳岚去捂那伤口。怎能止得住,这自己亲手砍出的伤。为什么不轻一点,当时为什么不轻一点。
血自这里汹涌喷流。从指尖冒出来,从指缝涌出来,顺着手腕滴下来,万劫不复地决然,毫不留恋。双手粘稠,沾了血。滚烫的。和着自己指尖淌出的绿色,相融。就要烧融了这尺寸之地。
有泪落,一滴滴洒在惨白面庞。泪痕却抵不过血痕重。纵横交错的,沾了血液的鲜红的泪,从杨渥脸上蜿蜒流淌。
仿佛那血泪本就是自他双目渗出的。
"杨渥,杨渥,振作点,你这傻孩子......不准死,听到没有。按照我说的不好么,就当什么都未发生。为何一定要如此。你要留下我负疚终生?你是这样打算的么,让我负疚一辈子?"
杨渥轻轻摇头,淡如云霞。只是定定看着靳岚微笑。眼中亮色渐隐退。
他一直是个沉着安静的孩子。初见之时低头喃喃,柳川书院里惊愕低呼,垂首站在靳岚面前,始终掌握分寸,不逾矩。连此时也一样,未挣扎,无痛苦,只是双目安详中慢慢,慢慢地黯然。
眼睑在轻微颤抖中,终于合拢。
"杨渥,不要睡!"靳岚拼命摇他。那具年轻的身体却越来越重,仿佛不断沉陷,就要沉到地下去,却又轻如柳絮,随着摇晃如风中残叶飘摇。
"杨渥,对不起......不要睡,睁开眼睛看看我......"
靳岚觉得手中一轻,是杨渥突然睁开双目,定定地望向他眼睛里边。
灵魂深处的伤口被直击,纷纷碎落。
人心是不易窥见的,却总有些片刻,能从双目中窥透某些灵魂最深的地方。霎那间,最后的最后,灵犀相通。
便又合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那双眼睛曾经有亮色一闪,在他面前低下来。
额头抵在杨渥头上,温热逐渐冷却,消失的温度里靳岚再也不能起身。
雨好大......
小峰跪在地上,抑或是坐着。始终没有说话。面容隐在血雾后看不清楚。
半晌沉寂。屋外雨潺潺。屋内开始弥漫血液腥气。炽热的,冰冷的,腥咸。泪水的咸涩。
晴空下雨水滔天,靳岚站在门口,最后一次回头看躺在地上的杨渥。四肢散开,手上的刀却丝毫不松。
想将尸身安放,却没有这样做。
廷尉军江北诸道副都统。歹人欲刺谢大将军于别苑未遂,杨副都统英勇护主,死于刺客之手。
那些不为人知的特别的东西,一些特别的人知道,足够。
自柳川书院那日,靳岚便觉得他像一个人。却又说不上是谁。
今日终于想到了。
他像靳岚自己。
那座住了半月余的屋子。古老的书橱,玉色榻,倒地的瘦削身体。
血弥漫。
雨,霸道滂沱。晶亮明纯是假象,那单纯的透明中凌厉决绝,天地也失色。
晴空中劈头浇下。伤口和心头,雨水中彻骨地疼。
雨化迷雾,濛濛中不见彼岸。
∷∷∷z∷∷y∷∷z∷∷z∷∷∷
第二十五章 天涯
靳岚睁开眼睛时看到一人肩上正担着一枚夕阳。炽热鲜红中将要冷却的圆。
是小峰靠坐在一棵树下,头枕双臂,唇边叼一根青草。用牙噬咬着,草尖微微颤抖。脖颈间裸露出缠绕着的布条,糊了一片绿色,干结处成为浓黑。遥远夕阳仿佛被拉近于面前,若即若离不真实。夕阳中那人似乎望向面前不远的小溪,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那边波光悠远反射夕照,金色粼粼映在他面庞上,雾气中的微光。俊朗身形边沿划出一条镀金的线,曲折有致,反照中忽而成了影,暗的,面容与双目隐在一团忽近忽远里。
只有那条草梗突兀的影子不时颤一下。
逃,逃了两天一夜。京城内外何处才能安身。于是只得逃到这山里。一处幽深溪涧边。
不得不停。小峰失血厉害,靳岚割下自己身上衣物将那些伤口包扎好。太累了,便就地睡去。
靳岚仰卧着望了下绯色天空。
远处天地矮了下来。
夕照,古溪,老树。老树边上的人。
那是怎样一种景致,千言万语都时却颜色。可又为何是这样的一种难言滋味。
以前少见到小峰这样。
所有的人都在变。就像靳岚自己。他觉得自己心中越来越柔软,见不得人死,见不得流血。轻易便会惊讶,轻易便会感动,变得话多,泪水流得容易。更加容易心惊和急躁。
听人说,一个人变得急躁是因为有在意的事和人。
大忌。动情,动心,伤怀,浮躁,你们的大忌!若尔等因某事开始急躁与狂乱,那便离覆灭之日不远!给我记住!
遥远的当年,花老头的厉声训斥而今在夕照中也遥远而不真实了。
杂念太重。早就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乱讲。
已经死了太多人。艳棠,杨渥,一些知道的不知道的......你都那样难过。那我死的时候,你会不会更难过?
不会。
包扎伤口的时候,小峰吃惊地看他。靳岚面无表情地缠好最后一匝,认真把布条捥紧,又用力抻了一下。
布条执拗地捥做一个解不开的结,有风吹过,尖端颤抖。
因为你不会死。戚小峰你记住,我不会难过,因为不会有那样的机会。我不会让你死。好好活着,若死了便是对不起我。你死了不会有人为你难过,所以不准死。
靳岚闭起眼睛,漫天夕阳颜色映入闭合的眼睑里。鲜红如血。血里有太多人和事。不足一年,却经历了沧海桑田。红的,全部是红色。火红的山楂海棠冰糖葫芦,再也看不见身形的艳棠,朝阳喷薄般鲜血洒落的杨渥。
暗夜中墨黑的柳川书院,古老书橱边寂寞的榻。千里江北官道上不住的走走停停,那条瘦削倔强的影子。
某日北府镇中未曾见过的冲撞与厮杀。
经历的,看到的,听过的,全部镀一层欲滴鲜红。
再次睁开双目,小峰已然转过头向这边看来,看不清的金光里莫名痛楚自眼间飘过,云朵般倏忽不见,见到靳岚醒来却立刻换了副兴高采烈的神色。
"喂,早就醒来了作何不出声,只是盯着看!看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呢。"
靳岚笑笑坐起身来,正要给他头上一记暴栗,却听小峰突然压低声音说:"别动!"双目盯着旁边,满眼地警觉。
惊诧中屏息凝神。傍晚的微风飒飒,万物吟唱。
听不到马蹄与脚步声。却为何如此警觉。廷尉军的追兵?为何自己未发现?靳岚手中一探,摸向怀里存下的碎瓷片。
忽而轻微的震动声入耳响得清脆。一直硕大的碧绿色蜻蜓从水面掠过,轻轻飞到靳岚身边,落在他肩膀上。
靳岚依旧未动,看不见肩上那只蜻蜓,只见到小峰眼中的光芒迷离,然后伸过手来。
蜻蜓瞪大的眼睛中永远有惊讶与好奇闪过。它或许未曾见过如此动作利落的人类,轻而易举便将它捏在手里,丝毫没有逃脱的机会。它扑闪着翅膀,身体奋力弯曲成弓。想要挣走。
小峰把蜻蜓递给靳岚。靳岚便将它拢在手里。翅膀是薄的,余晖中闪出多变的光彩。伸出手指触摸半透明的翅膀,涩纱般的触感。
靳岚又抬头看一下小峰,对面是安宁的笑脸。于是张开手掌。那只蜻蜓迟疑片刻,盘旋一阵终于飞走。
耳边有翅膀震颤的声音,越来越远。获得重生,不知那双大眼睛中是否有喜悦。
缩小成点,夕阳里,最终看不见了。
良久以后,小峰依旧瞪着蜻蜓消失方向若有所思。"你放了李婵?"
靳岚抬头看他,没有回答。
李相孙女阿婵,一川碧色薄雾中花骨朵般柔嫩地长大。杏花烟雨里深闺中的小姐。那是怎样一颗明珠,藏在祖父手心里,无人见过。只知每年节庆日子里那些进进出出送礼的担子,银盒细软,万丈茜华。珊瑚翡翠都算作尘土吧。
李相的至爱。送礼莫要送给李相,当送李家婵小姐。
十岁时忽遭滔天巨祸。谁说大人们的争斗不要牵扯孩子。靳岚记得清楚,柳川书院中的她,杏花烟雨哪里还能得见。有的只是小脸上两汪毫不相称的仇恨。
本以为世上没有人知道,那日只是用剑鞘打昏了她。小孩子的身体重新藏回地道里,是不易被人察觉的。
但是终瞒不过小峰一双眼。
"你在屋檐上全看到了?"
"你知道我去了柳川书院?"
靳岚点点头,"谢桓说的。"
"我并未看到,只是猜你定会这么做。那夜我在房檐上......下不来......"小峰低头拔身边的草,捏在手心里攥出一把绿色汁液。
"对不起......"小峰突然抬起头来,沮丧且哀伤,将靳岚拥进怀里,然后把头蹭在他肩膀上。不多久,靳岚便感到肩头一片温热的潮湿。
咸涩的泪水味。
小峰不抬头,把头埋在靳岚肩上,不停耸着肩膀,抱紧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说,靳岚对不起。对不起靳岚。
靳岚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平复。便指远山给他看。
日渐隐,依稀有紫红雾气山林间缭绕穿梭,萦绕升腾。穷途之哭的末路莫非就是此处。也不枉一片热泪。
"我们索性便呆在这里不走了。"小峰破涕为笑,擦了擦鼻子。
"该走还是要走的,不是说我们要一起去塞外么,坐看流云牧马放羊?"
"其实只是想与你一起远走天涯,真的在一起了,是否去北方并不重要。我不在乎去哪里--你可知为何每次有机会回北方,我却都会放弃?因为想与你同去。没有你,我哪里也不去。"
靳岚抿嘴笑着不语。小峰捉着他的右手,抚在右手伤痕处。他则眯起眼睛迎风看远处溪水默默流淌。
小峰永远不会知道,花先生从未说过两人同去定要两人同回。优胜劣汰的北府镇从没有这样的规矩。
"那么就去北方吧,我随你回家乡去。我们至天涯海角。一直走到两鬓斑白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就随便倒在哪条路边,永远不再起来。"
"好!其实我们已走过很多--有你在,这里便是海角和天涯。这里便是北方。"
没有人提廷尉军,北府镇,烽火连天和刀光剑影。
不曾忘,只是不愿提。
此刻那些东西即使近在咫尺也若远隔天涯,飘渺虚幻。
眼前人才是真实的,伸手可触。
那日你说,若逃得出去便要送你一样东西。送什么?
我已经有了。小峰的手按在靳岚胸口。是心头。
靳岚把头靠在小峰背上,想起书中讲到的故事。一对爱人旅行中遇到雪崩。雷鸣中不及逃走,反而放宽心欢颜笑语。他们搁下行李把酒言欢,笑声响彻天际。直到万山倾覆,山巅上仍旧回荡豪爽笑声。
笑中倾覆,倾覆中无所顾忌的笑。
小峰转过头,认真又仔细,"让我衬着暮色好好看看你的脸。"
靳岚抬起脸来,让小峰的目光一寸寸抚过肌肤。目光也有温度,温暖的触感延伸全身,如沐春风。闭起眼睛。呼吸里是小峰身上青松碧草的味道。
记得那夜的月是分外的明。皎洁如霜照在黑暗山岗上,蜿蜒曲折的银线。空气里有清凉好闻的青草香。天地便是一幅起兴挥毫泼墨山水画。
"你走了太久。"小峰的声音自风柔清凉的夜中飘来,星亮双目天地间只俯身款款注视一人,夕照碧水暖融融消了冰雪,"这次是再也不分开了。"垂落的发丝和着柔软温度飘在靳岚脸上。
叫我的名字可以么。
小峰。
还想听。
小峰。
不够,还不够。
小峰。小峰,小峰。小峰小峰小峰......
第二十六章 故人来
溪水是微凉的,指间丝缕流动自若。靳岚在溪边洗漱过后,抬头看了看远山。
山间晨雾一片迷茫。
朝露日晞终是不能得见了--阴天。恐是整日见不得太阳。
不易察觉的震颤声传入耳中。绿影拂水,颤巍巍的。迷茫彷徨,在水面旋转一阵,犹豫地停在靳岚肩膀,大眼睛里闪过讶异。
昨天那只蜻蜓。
这般的小虫也认得人的么?
靳岚伸手想去碰触它单薄透明的翅膀,蜻蜓振翅,飞走了。
轻叹,昨晚那般清凉月色怎的一觉醒来便成了阴霾天气。
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土,转身要朝后边山洞走去。
小峰睡在那里面。梦中四仰八叉的霸道模样。累坏了吧,连日的刀光剑影和劳顿,身上斑驳的剑伤。
他说有他在身边才能睡得安稳。靳岚记得自己在黑暗中醒来,借着月光伸出手指,按在簇成一团的眉头中央。
眉头舒展。
又是新一天。
要叫小峰一起快些离开。京畿内外,铜墙铁壁,无处不是谢家耳目,这荒山野岭也未必安全吧。逃出生天,只怕非那塞外异族之地不能容身。
血气却翻涌如瀑布一泄千里。
才多长时间未进那碗汤药,就得这般的真气反噬。靳岚走了两步捂着胸口蹲下来,拧住了眉毛。便听得飒飒响声。
脚步。踩着树叶碧草一步一顿,平静得嚣张,丝毫不怕被人察觉。
若是山间农夫,则也名正言顺。只可惜,正要躲避时传来的却是呵呵一声笑,"靳岚,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