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岚不动,只回头顺溪流方向望去。晨雾中一条影子缓缓地挪过来,飘一般地,带着森森阴气。
"我来请你回去。当然,还有和你一起那人。"
靳岚蹲在地上仰视黑影走到面前不远处停下。
此人如何找到这穷山里偏僻一处。路上小心得一步四顾,蛛丝马迹都不敢留下分毫。他是如何找到这里?如此精确,不差分毫。一语道中靳岚身边还有人。
他不言明,但彼此心知肚明。那人指得是小峰--北府镇中谁不知道,靳岚身边的,永远只有一人,戚小峰。
因此,他定然知道。
因为那是风定昭。
"打小镇中所有孩子中你是最乖的,从不哭闹。这次听大哥的,随我回去。"
靳岚缓缓站起身来,看到风定昭有意无意抬抬手,立刻催动内力平平跃起后退数尺。
那男子扬手落掌之间,便是生死界。莫名的,透明或不透明的毒粉,散发着诡异的香气。靳岚曾亲眼看到它们于挥洒间轻易卷走人命,不露痕迹。
自己和小峰身体里也依旧流着绿色的血。
而风定昭却淡然一笑,并未显露其他。只是将扬起的手掌向上,托着空中的虚无不放下。"你居然怕我?"
从小到大,靳岚怕过谁?
靳岚依旧不语。远方传来轻微的震颤。然后就飞来了那只绿色蜻蜓。空中徘徊一阵,落于风定昭摊开的手掌中。仰头看看靳岚,依旧的讶异和明澈。
"你应该清楚,没人能逃得了。"
靳岚睁大眼睛看风定昭从怀中掏出画着青色腊梅的扁圆小瓷瓶,然后倒出些淡黄粉末。蜻蜓张开形状不整的口器,扑在粉末中贪婪吞噬。
"怎样,认得它吧?别担心,它只是吃着特别饲料长大而已。你每日所喝的汤里也有这味药。呵呵,这样的蜻蜓,我养了上百只。它喜欢你身上的气味。"
"好一位大哥,真是忠心耿耿,多才多艺。"
"休要误会。那汤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那日世子来问我如何才能留住你,却还不可伤你一毫一发。我虽笑他太过多虑--即便是铁打的心也该在那一片赤诚里感化了吧。却还是帮忙在汤里加了些无伤大雅的东西。没想到,他猜中了--信大哥,没人打算害你。乖乖随我回去,我们既往不咎。"
"我就是太过信你,才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风定昭脸色一暗,顿了顿才道:"大哥可从不曾有意害你。"
屏息辨音。远处声响不断,细小琐碎的脚步越来越近。他带了多少人来?背后是否还有高手?
身后山洞中小峰醒了没有?想到这里,靳岚有意高声回了一句,"是,大哥从不曾害我。禧鸾坊里所说‘江山生变'也不过是为了绊住我不去搅乱当日追捕戚小峰的计划。"
"即便是诓你又当怎样。还有脸来质问我?若不是你二人任性妄为,你留在世子身边,戚小峰加官进爵,皆大欢喜哪里不好。两个男人偏偏学人家做什么天长地久。有可能吗?你二人与宁远王府作对有可能吗?北府镇散了,死了那样多的兄弟,这下皆大欢喜了?!"
靳岚低头暗暗思考退路,窸窣脚步流水般有意无意自山下朝此地涌来,只怕是铺天盖地布好了阵势。不能下山,山下逃不了,只能向上走。
对面风定昭开始失控,浑身抖得搅碎山间雾气,声音渗出血气来,"还有戚小峰,宣布整编当日竟公然顶撞我,知道么那日北府镇全反了!汩汩的血水流了一地,一地呀!我们自家兄弟从来没有打成那个样子过!即便归为江山生变又有何不可!大哥不想,不想看今天你们重蹈覆辙......跟我回去......"话语未尽,突然被打断。
靳岚趁风定昭反驳,甩手掷出一块碎磁,脚下点地,人已朝溪水对岸跃去。
不知小峰现在怎样了。但这样大的争吵声,他该醒了。
破风声响。似是暗器打来。回眸看去,铺天盖地的绿色。
居然是蜻蜓。
铺天盖地撞来的,成群的,翠绿蜻蜓。
第二十七章 重围
吹亮一只火折子,星光点滴足以照明。可点亮千万只火折子呢?
挥袖打落一只蚊蚋,举手之劳。可若飞来的是铺天盖地数不清的蚊蚋呢?
古松斜卧,风定昭立于松冠之上,双掌纷飞,青翠树冠上划出十字舞。宽阔衣袖空中招展,无风却也猎猎。
见过太多。屋檐间,房顶上。他随意扬手,便有如雪粉末飘扬洒下。穿花引蝶,世间变成修罗场。今日不同,手势变化,涌起绿雾。却是有生命的。地罅中和树林缝隙里突然间冒出来的一般,无根之水,无因之果。汹涌奔来只冲靳岚一人。
从小到大,从未知他还有这样一记杀手锏。
靳岚侧过头去,飞奔中看动荡的澄澈溪面渐成一团浓绿,蠕蠕地动,嗡嗡山响中浮起且涌来。
要溺死在这浓绿中。
身边嘤嘤嗡嗡不绝,轻微的振翅、掠水和浮动,却成惊天动地之势。耳边眼前,萦绕的绿雾--数不清的碧绿硕大的蜻蜓,何止数百只。自成阵势,攻中路,胁两翼。如剪尾扇面般铺开来将靳岚团团围在中央。
地,不见。天,失却。
奔跑的脚步不能停,却不得不减缓速度。挥袖落掌,用内力荡开一条小径。眼睁睁看着那些瞪得大大的眼睛泥石流般劈头撞来,毫无畏惧。近至身前数尺地方突然因了内力震荡啪地爆裂。粉身碎骨。绿色液体飞溅。
成齑粉。明明一条鲜活好奇的生命,突然四分五裂。
浓烈的昆虫的腥臊。
蜻蜓们却着了魔一般,越战越勇。毫无畏惧地飞蛾扑火。不知它们是否能伤人,可这车轮站也要消耗了太多内力去。
"靳岚,今日我来定要成功。休要再逞强,你的体力不足以支撑太长时间,否则毒发反噬五脏六腑。快些投降。"风定昭的声音自高处飘下,一副悠然的志在必得。
蜻蜓已飞至周身,裹成牢笼。靳岚屏息不答,若这诡异生物身上携致命毒药,答一句则无异于自掘坟墓。提了一口气迅速甩下身外长衣,周身绕虹般舞起来。
旷野之中,溪水边,锥形绿茧急急移动,中心渐开一个孔。
靳岚在绿色旋风的中央。旋得愈快,行得越急,与先前路途相反又朝溪边奔回去,最终时刻整条衣服抛进水里借力甩起,作一条鞭。只听旷野中轰然巨响,水面炸开白柱。
水花四溅,铺天盖地打下,飞落瞬间迸开,噼噼啪啪成疾雨。笼在成群的蜻蜓身上。
水势本就大,合着内力打来,绿色纱帐撕开一条口子,夜空闪电般地张裂。永远合不上的伤痕。
借着声势靳岚跃至空中,挥起衣物自上而下锥一般急速坠落。
轰然的巨响。
风定昭呆呆立在树上,看远处蚕蛹般的绿阵,顷刻间零落。
那样浅澈的小溪,怎的能在片刻间激起千尺浪头。水面激出一道墙,来不及,还未指挥心爱的绿蜓散开便覆灭了。精心调教的蜓阵被内力吸附,在溪面升腾的水柱里裹挟升天。水墙半空中炸裂,那些大眼睛的碧绿蜻蜓霎时间零落成尘,化为贱泥。
早知今日必会有不少损失。却未曾料想身中剧毒的他还能如此。
什么力量,使此人冥顽不灵?
蜻蜓只剩孤零零几只,遥遥晃晃地飞,军心涣散。
钻心的疼如藤蔓,从树下一路缠绕至心间。曾几何时,看那些水面游动的小虫振翅而飞,亲手养大,如今却都成烟尘。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何必,带它们来此自投罗网。
浑身湿透的始作俑者就在前方,水面上掠过,身形比蜻蜓还轻盈--靳岚片刻不停,提气朝原先方向奔去。浓重雾霭里双目淡淡扫来,然后便不得再见。
风定昭从树上跃下,身形飘荡追赶上去。
"靳岚,你给我站住!"
听到风定昭的呼声离自己不远,靳岚几个跳跃,拧身向树林深处奔去。
古老粗壮的树干不断被躲开,跳跃到面前又从两侧飞速闪过,后退至不见。面颊上的水在急速迎来的风中渐渐蒸干。凉得窒息。
背后风声疾,几点破空声尖锐打来。身后穴位被逼得隐隐发麻。
是暗器。
靳岚拧身,看到五枚铁藜子长了眼睛一般,变换着方位朝自己袭来,清一色蓝汪汪的惨亮。
淬过毒。
挥衣物将暗器纷纷打飞。铁藜子扭转方向钉在身旁树上,嗤嗤一阵白烟。停顿之间,风定昭已然追了上来,劈掌便是面门眉心要害。靳岚低腰闪过,"风大哥,本是同根生,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至此?谢桓一句话,抵不上十多年兄弟情?"
"早说过,本无意伤你。奈何你二人太过分,屡次以下犯上,今日我定要清理门户!"风定昭抽出一对峨嵋刺,左手守住门户,右手朝靳岚刺来。"世子他整编自己手里的人有什么错?他只对你一人好,这还不够么?跟着世子有什么不好,何必认定一个戚小峰,随他处处与朝廷作对惹得恁多牺牲?你又不是女人,难不成还要讲什么贞烈?知道么禧鸾坊那夜,多紧急。多少人极力劝阻世子制住戚小峰之前不要露面,他却力排众议跑到禧鸾坊去。那样一个锦衣华服含着金玉出生的人呐,为了你打扮得蓬头垢面。你以为他去做什么?他去找你!他知道你在那里要去找你,怕你受连累,一刻功夫也等不及!你让他随你出禧鸾坊他便出去,艳棠那贱人居然让你们走地道。知道么,如果稍差一点遇到戚小峰就是你在跟前世子的性命也保不住!你有把握拦得住小峰么?你把握拦得住杀红了眼的戚小峰么?"
话说得急了,风定昭停顿片刻,靳岚见空当飞身上去,施小擒拿手直扣那只峨嵋刺,"有没有把握先且不论,既然今日见到大哥,就请拿解药来!"
突见对面挥手,一团紫色烟雾自风定昭袖中涌出。靳岚急忙屏息伏地要让过浓重毒气,却听到啪地一声。
紫色烟雾笔直升上九天,空中炸裂。脆,响。回声不绝。
炸开的烟火发出亮色来,凝作浓重青色一团。久久不散。
又是一阵破空声,却嚣张得鲜明。伴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山间顿时盈溢无声杀气。
"你发了信号?"
本无风。暗器,脚步,身动影随,影影绰绰地却是满山风雨。
一直羽箭紧随着斜斜打来,被躲过,插在树干上的尾端兀自摇晃不停。
混乱如水,四散开来。却汹涌得有致。
终于甩开风定昭,一路上辗转腾挪,攀爬躲避,树林中向预定某处行进。
飞身跃上树躲避一支暗镖,却又迎来掌风。
绒线绣的荼靡撞到眼前,白得刺眼。树上飞下黑色紧身衣的廷尉军捕快。不得不再战。过于疲惫,身体则麻木。靳岚只觉得扣住的那黑衣人早已不是肉身,触感麻木质地坚硬,如若身边古老沧桑的树皮。
需要耐力,此时不可停留。一旦停止,则陷入万劫不复质地。
这次你们来了多少人,如何布置,听谁总调遣。
不......不知道......先上山的是天字部,还有人在山下......
周围嘈杂声不觉,时而零星,时而紧凑。
早晨潮湿的树叶间渗透出植物的清冽与芬芳在鼻尖呼啸着摩擦。湿透衣物因快速移动终于被身体蒸干,依旧贴在身上。
遮天蔽日的层层阔叶中看不见一线天。但知道,今日阴,欲雨。
小峰那里会怎样。
靳岚从巨石后探出头来。捂着胸口,却不敢大口喘气。
终究是不放心,于是又从侧面绕回先前栖身的山洞旁。
几条黑影停在巨石前。
"找到靳岚没有?方才上头说他把外衣脱掉拿在手里做武器。你们注意看着些!"
"见了!可惜跟丢了......"
"蠢材!跟一个受伤的人都会跟丢!"
沮丧的声音响起来,"他又不是一般的人......"
"说你蠢你还真他奶奶蠢得出类拔萃。不是说了么他中毒身上没多少力气!有也早耗光了,你怕个屁!"
"其他人什么时候过来?"
"天部的人都在这一带了。地部的人还在下面,掀地皮一样详细地搜,一会儿就上来。"
"那个戚小峰呢,找到没有?他身上也有伤,应当也是不难对付。"
"不难对付你自己对付去。这偌大的山林,鬼知道要搜到什么时候。"
"戚小峰?也没有见啊,不过听说他们刚刚就在这里......哎呀,风风风......风大人!"
"风大......人!那个是......"
巨石后全然看不见,却听得清楚。小峰的声音似要咬碎满口牙齿,"风大哥,想不到你会如此。一路上率人围追堵截,竟然在禧鸾坊上铺天盖地高喊‘清君侧'。清什么?清我?要清,也是清谢家那帮畜生吧!我碍到当今圣上哪里了?说白了还不是因我知靳岚在下边,喊了他名字?那日靳岚就在禧鸾坊里,你却有意阻拦我们相见。包括谢桓在内,不过怕我二人联手!"
"你逃不掉的,放弃吧。"哑得虚弱,"就算不为找靳岚,对付异己宁远王府也不会罢手。你道今日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知道太多,做了太多,反心又起。你们想说走就走?不可能......廷尉军刚建立,不杀个把叛徒以儆效尤,难成气候。你们,尤其是你,注定是祭旗的牛羊。你放弃,靳岚或许还可得善终。"
"......老实告诉我,第一,解药呢。第二,请大哥指条明路,今日突围当如何走。"
第二十八章 龙战
"连服三日。一日分做三次,每次一枚药丸。你好好拿着,若紧急便......便......"
岩石后,小峰捏着一只细长颈的小瓷瓶。指肚在瓶身轻轻摩挲,咬住嘴唇吞下后半句话。左臂上围一截从衣物上随手撕下的布条,绿色血液还在兀自渗个不停。
靳岚清楚地看见,微风吹过,布条尖端轻微地抖动。
雾散了些,飘荡荡棉絮一般散开。岩石前横陈的几具冰冷身体和其他地方见过的死肉没有什么不同。
人死了,谁都一样。
血水却未怎样流,只是兀自下渗。满山的野草都要凝滞出红色。眨眼间,开遍了诡异红花。
靳岚回头看看躺在草中的风定昭,半截树枝穿透了胸膛。
有风吹来,青草低头,绿色波浪扩散凄凉。
岩石旁的几名廷尉军捕快早没了气。其中两人衣物穿在靳岚和小峰身上。
大哥都是为了你们好,到头来却还是不肯信我?若早听我的......放弃吧,你们逃不掉的,这里,这里全都是......
山上还没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直到断气,风定昭的双眼最终还是未合上。无法辨认了,未讲完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方才生死只在一线间。那几人的突袭和小峰的果然发力。
靳岚闭上眼睛便看到那几名廷尉军捕快甩出的袖箭。寒铁光芒刺眼的亮。自己身上最后几块碎磁统统甩出手去,之后便听得一声长啸。
跃于岩石上正见小峰手持一节树枝刺进风定昭心口里。
力道太猛,树枝拗断了。啪地脆响。
风大哥,人道......擒贼,先擒王......今日我也是,迫不得已......小峰跪在地上,缓缓叩头,身下一片水迹。不知是露水,抑或是其他。
你我兄弟情义,如今已是彻底断绝。我戚小峰......再也与北府镇无任何瓜葛。这一剑,算作对这不义的天罚......他拣起地上一支袖箭深深戳进自己左臂中。
冷红迸裂。
有血涌出,顺着伤口丝丝滑落。情,义,记忆。汩汩血流里,身体只是一具皮囊,载不动太多伤愁。情与义,顺着皮囊内滚烫的液体流走,抽光。
外面流的是血,里面装的是泪。
靳岚未拦。太阳明晃晃地照来,洒在惨白脸上。白得透明,如将干的露水。
快过来--今日有猪油桂花糖的糯米团子!大哥给你们留了刚好入口的......
风吹树梢,群山上空沙沙空响一番,飒杳无踪。
"便,便什么?"靳岚先回过神来,轻轻推了小峰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