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柳神医是什么关系?"无命看着沉睡中的十三,轻声问。
"他是我祖父!"元紫海傲慢地道,他的声音偏尖利,似乎还处于成长期中,性情显得多变!但无命很明显便察觉,元紫海对待十三时,与对待自己时,完全是两种相反的态度。
"怎么不姓柳?"
"你做身家调查么?真蠢,入赘元家的男人,不姓元,难道还姓扁吗?!"少年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真不好意思,原来您是元记的少东家。"无命淡然一笑,目光还是朝十三望去。
"放心好了......"似乎是察觉到了无命的担忧,元紫海突然放软口气道:"我本就是为他而来,自然会把他医好,他之所以动不了,是因为中毒淤积在伤口而已。"
说着,紫海径自朝门外走去--
"我回去一趟,急忙赶来,连药箱也未带。两个时辰后他才会醒来,你可不许打搅他!"
留下这般严厉的话,紫海快步离去,无命目送着他的背影,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困境似的,而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声音--
"这个小家伙,还是一样令人厌烦呢......"一声懒洋洋的呻吟,从床上轻轻传来,睁开半点星眸,十三仰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着什么。
"你......怎么醒过来了?!"无命惊吓不小,生怕他醒来会造成伤势变化!被紫海怒吼一通已令他后怕,哪敢再想其他。
"根本就没睡,怎么不可醒来?"冷笑着,十三叹出一口气:"紫海的武功比不得他祖父,这小子武艺稀松平常,但医术却是可以信赖的,真没想到,你居然可以请到柳寄山?"
"这...只是爹爹给的东西......"
"他还你了,就代表你还可以再用一次。紫海来的话,纯粹是帮忙,你不用着急。"
"我急什么?!"
"你不急吗?"
"我为什么要急?"
"那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小六闯进来时,你都没这样气急败坏。"
"我不懂你要说什么!"
"你想问--我是怎么认识紫海的,就明白说出来!别像女人一样婆婆妈妈,这么难看的脸色,看到身上就痛!"
声音突然变得坚硬,十三的目光停留在无命的脸上,像是看破了一切平静下面的波澜。无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实在不知,适才的自己,到底拿了什么样的脸色给别人看!
很难看吗?
从何时起?
也许......正是从紫海说的那句"我早就认识十三"开始的吧?
像是刻意说出来的解释一样,十三缓缓道:"去年去江南那边追一个逃债的商人,那家伙居然请了关震天保镖,我受了点伤,正好被紫海碰到,就这样。"
关震天乃三省六林公认的强者,那一战的险恶可想而知。十三说得轻描淡写,正是因为他最终追回那笔巨债,这一点,无命也依稀记得。难怪从去年以后江湖上便没有关震天的消息,原来是因为--
"你杀了关震天?!"若是别人,杀了关震天这样排名靠前的强者,必然大肆宣扬,但十三不同,他既是杀手,也是红棍,该宣扬的时候,自然有[折枝堂]出面宣扬;不该张扬的时候,他会把手脚做得比猫舔盘子还干净!
"是他比较想杀了我!"
十三的回答有些邪肆戏谑,但声音冷冰冰的。
"杀了他,[折枝堂]很有面子!"无命奇道,爹爹应该不会封锁消息才对。[折枝堂]的红棍杀掉排名前十的高手关震天,[折枝堂]的脸面会光彩不少!
"关震天的老婆是江南[铜钱串]帮主的妹妹,我以后还想走江南那边,就得把手脚做得越干净越好。"
"原来如此......"这些哲学,只有真正行走江湖的人,才能获悉真谛。无命突然发现,其实自己的幼稚根深蒂固,哪里有什么聪明劲儿?真正的聪明人是爹爹、是十三、是无是......而不是他。
"所以说[铜钱串]会大刺刺地把爪牙伸到北方来......"无命总算明白了。
"杀关震天时,正好在太湖的一个荒洲上,很不凑巧,紫海那天正在游船,被他撞个正着,我也没办法。"
"他威胁你?!"
"一个小孩子,拿什么威胁我?他只是帮我疗伤,然后就走了。"
"这不像你,你应该懂得杀人灭口!"倏然说出这句话时,无命才突然发觉,自己此刻的心,竟然是凉飕飕的!仿佛有一种叫作‘嫉妒'的藤蔓,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向来利落的男人,竟然会放目击者一条生路,简直是不可理喻!
"你这张脸,根本不适合说这样的话。"冷冷一哂,十三没有放在心上,他悠然地笑着,用目光在无命脸上浅浅勾挑,末了,他淡然地道:"放心吧,紫海的嘴巴应该会比你更紧。"
"为什么?"无命颤抖着别开脸,咬了咬牙。
"呵呵......你说呢?你的心里,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为什么还偏要问我呢?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保证吗?"恶意的男人,狡猾地从关键的支点悄悄溜走。他的似乎是累了,闭上了双眼,呼吸趋于平缓缠绵。直到无命感觉这小屋子里冷如冰窟,转身想要离开时,才听到一声低沉而悠然的声音--
"放心吧,紫海的技术很好,有他在,你很快就可以知道,我对你......跟对他,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夜祭
元紫海的医术,在没有任何可以比较的情况下,得到了无命打心底里的赞叹。用出神入化来形容虽可能有失偏颇,但无命怎么也不敢相信,十天前还无法动弹的男人,现在居然已经可以像平常人那样能走能跑!
"你们确定十三当时所面对的决斗,对手只有段非一个吗?"元紫海说话向来不客气,对无命更是如此。他意有所指的态度有些激怒无命,却又提醒了无命一个不争的事实!
"据我所知,段非是从来不用毒的!他的手段,不需要用到[噬魂引]这种歹毒的毒药!"谈起段非时,紫海的口气里渗透着些许景仰,无命想起十三对紫海的评价--心高气傲的名门之后,像个不折不扣的江湖追星族。哪里有他仰慕的年轻高手,紫海就必然会追到哪里。
原来是[噬魂引]作祟。
这种毒药,无命也略有耳闻。绝对不会让人丧命,但这种毒药却会蚕食中毒者的内力与体力,并且将身体内部腐蚀成一个瘫软的空壳子!对个高傲的武人来说,这种毒药,比直接要命还要狠毒许多!
"还好时间来得及,否则他就完了!"说到这里时,紫海冷冷地瞪了无命一眼,不再说话。
是无是干的。
叹了口气,无命幽幽地望向苍穹的蓝天。故意坐视老吉祥坐大,然后逼十三现身,再在决斗前夕加以狙击--如此看来,自己这个哥哥真是蠢得可以!无是完全搞错了敌人的位置,不管怎样,把屠刀对向自己的弟兄--就是[折枝堂]的大忌!
这一次,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必须要保护十三!绝对不能再让无是这么发展下去了!
但话到嘴边,无命的口气却转变了:"元公子,您和十三私交如何我是不懂,但这些事情,您最好不要过问。十三是我们[折枝堂]的人,有些事情,您最好不明白。"
"是吗?"元紫海冷笑连连:"那我也有句话要告诉你--你们[折枝堂]最好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可没有那么多闲暇来料理你们的内讧!这次是运气,下一次,要是十三少了根毫毛,我看你怎么办!"
这态度,哪里像个懵懂无知的追星族?无命失笑--恐怕紫海在十三面前,与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吧!?这个少年的鼻子恐怕比十三想象得还要灵光,早已经嗅到了自己身上,某种对他来说比较不利的气息!
真可悲!像两个争风吃醋的傻女人!这么无稽的情景,却让彼此之间都互不相让,暗自捏了捏手指,无命正要说什么,这时,出门买菜的马大娘正巧回来,木然无波的老脸上,有一丝阴晴不定。
她喃喃自语着,看也不看两人,径自穿过院子,朝厨房走去,边走边说着:"乱了...乱了......又乱了......"
乱?
二人对望一眼,紫海冷哂一声,拂袖朝十三的房间走去,这十天来,十三几乎成了他的禁脔,无命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
"怎么了?马大娘?"跟进厨房,无命立刻问道。
马大娘正忙着洗菜,看也不看无命,径自忙碌着,半晌过后,才突然道:"你们还是走吧!能走多远是多远!"
无命默然。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对十三寄宿的这位房东太太,他一直存在着一种潜在的敬意。这位平凡的妇人,孤寡独身,在那冷漠的表象下,也许隐藏了不少辛酸的往事,让她已经看透了世间的一切沧桑。对于自己房客前后一系列的变化,这位妇人一直保持着一种绝对的冷漠与矜持--到底是什么,让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外面出了事了?"无命苦笑着问,看来,恐怕真是如此了!
"走吧!这凤鸣城......又要天翻地覆了......"马大娘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既像敷衍又似认真地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不是老吉祥这边的,你们是一水城那边过来的人!"
苦笑一声,无命不得不佩服马大娘的利眼,一个无知妇女,要活到多大把的年纪,要目睹多少风雨,才能在当前这种世道上一眼分辨出谁是谁非?
"既然老吉祥是冤家对头,一水城那边又回不去,不如就散了,各奔东西比较好!拼去了性命,得来了什么?官人既然伤好了,还不如趁早离开是非地,老身看小少爷是个明白人,应该懂得的。"
很少说出这么多话,马大娘今天似乎又很多话想说,嘴唇哆嗦着,说话又快又匆忙,手脚也显得忙乱。
"他还没好完全......"
"能走就行了!外头的人可不等你们把身子调养好呢!"重重放下水瓢,马大娘厉声道:"出去看看这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不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吸血虫般的贼人!你们这些人,哪里像人了?!看人的眼珠子比山里头的豺狼还绿!你们要把这座城啃成骨头才甘心么?!街上到处都是死人!官府连收尸都不敢出来收!死掉的,可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儿郎!他们到底要争什么?抢什么?!"
像是有一把利剑,从身体外面狠狠地戳进了心脏的位置!无命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掠过一阵彻骨的寒风!萧萧地,刮走全身的力量!沉默的老妇人,终于把隔绝在马家院子外面的世界透露了出来,像是撕开了一层保护纸,剥开来看,血淋淋一片,凤鸣城--在马大娘的眼里,已经成了地狱!
而造成这个地狱的罪魁祸首,是外面的那些豺狼,还有她家里的!
"折枝......折枝堂...和老吉祥......开战了......?"怎么可能这么快?!无是难道不需要报告一下父亲吗?!无是想干什么?!他不仅要毁掉父亲的规矩......还要毁掉凤鸣城么?!
"两边的人像上战场似的!街上全乱了!凡是看到穿白短褂的,黑衣服的人就会挥着刀子冲上去打杀!凡是看到穿黑褂子的人,白衣服的就全都围上去乱砍一通!官家居然说这是民间纠纷,不予理会......这样下去......谁也没法活了!"
黑褂子的折枝堂,与白褂子的老吉祥......在马大娘眼里,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群狼!一群把她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野狼!
再也不敢听下去,无命下意识地冲出厨房,冲到十三的房里--他想告诉十三,他想问问十三--现在该怎么办?他们该怎么做?还能躲下去吗?他们能眼睁睁看着无是把[折枝堂]的弟兄们玩死吗?!
脚步踉跄,却在靠近十三房间的门前硬生生停下了!房里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安详,实在不适合,这个时候,被他就这么,打扰!
十三应该已经很累了!
他看到的是,哪个往日骄傲而强悍的男人,如今选择了悠然平静。斜斜倚在窗前,悠闲地享受着寒冬腊月里正午的阳光。像一头正在午睡的猎豹,已经收起了他锋利强健的利爪与尖牙。青衣的少年就像伏在他身旁唱歌的青鸟,用一种异常轻快的声音在讨好着这位性情安逸的兽王。少年紫海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是那么妩媚,用充满仰慕的目光,温暖地洗礼着这位满身创伤的猎者--这一幕,很像自己梦中曾幻想过的场景--可惜......此刻已经不适合再被自己打破了!
他退了出来,悄悄回到厨房,对马大娘轻叹一句:"大娘,这事情不要告诉十三,他问起我的话,就说我有点事,要回一水城一趟,很快就会回来接他的......放心吧......事情会结束的......很快......"
话一说出口,便再也收不回来了。无命不知道,大娘是否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但他实在不想去思考。脑袋里空空的,只知道,现在的无是,既然敢公然挑起帮派间大规模的械斗,那么,肯定已经封锁了去一水城的消息......他回不去了、十三回不去了、无是......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所以,他必须到无是身边去......必须......
因为,无是是他的哥哥。
脚步黏在地面上,每一步都显得无比沉重。无命突然想起,也许......无是这么一闹,只是为了父亲能够多看他两眼而已。当一个不受爹爹喜爱的儿子,无是也很苦。所以,无是大概已经疯了......这一疯,要让许多人跟着陪葬......就像被谁早算计好的......无是的性格......无是的人生......跟自己一样,都被上天谋算了很久了,只等着无是发狂的那一天......
自己这一去,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无命似乎不太清楚,也不想理会。事实上,他大概是清楚的--没有抢夺,人便活不下去。父亲从抢夺中存活;无是正在与十三抢夺;而自己呢?面对紫海时,自己似乎也生起了一种不抢不快的欲望,这种感觉,还是早早灭了,比较好吧!
走出马大娘院子时,无命信手抓了把粟子撒到草地上,那群咯咯叫着的鸡,争先恐后地颠簸着身体,挤着朝粮食冲过去......那样子...其实跟人......也没什么区别......
阳光,还是正午时最响亮。所以,那个人最喜欢享受正午的光芒。只是,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也许并不那么绝对,他也不一定在乎,身边那个人,到底是谁吧?
他曾经说过什么?
他曾经说,很快就会让他知道,他对他,与对别人,到底有什么不同,是不是?好可惜呢......他本来很期待的......可是,他恐怕没机会等到那一天了......
夜凉如水,北方的冬天里有一种坚硬的寒冷。屋子里燃着火盆,还烧得很旺,木炭在盆子里发出细微的兹兹声,屋子里的小窗打开了一小条缝隙,以流通空气。
伏在炕上小憩的男子,似乎被一阵轻微流转的冷空气打扰了清梦,俊秀的眉头微微一抬,倏然睁开眼帘,与那极度慵懒的身体形成反差的,是他那双闪烁着异常尖锐狞猛的光芒的锐眸!像是暗夜里流转的兽光,充满了按捺的饥渴与欲望,在这间只点亮一盏小灯的房间里,忽闪着一种沉默而锐利的光芒!
他睁开眼后第一个看到的,便是一张熟睡的少年面孔。清丽的五官在灯火掩映下闪烁着诱人的色泽,像一枚诱惑着人品尝的香桃。但男子却冷冷一勾嘴角,似乎并没有心情去品尝这枚果实的滋味,而是无声无息地蜷起四肢,再用一种更加缓慢的速度将四肢打开,尽力地舒展到极限,像是要把每一根骨节、每一条经络都尽量拉伸到极点--在那副修长柔韧的肢体舒展的过程中,他躬起腰背,像猫科动物在伸懒腰一样,紧绷的身体里,爆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与火盆里燃烧的木柴声音相附和着,将一切变化隐没于平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