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是有情痴————江洋

作者:江洋  录入:12-23

原来人和人的想法与行事会有这么大的区别。
如果我从未惹事出京,又或者像大哥一样,并未习武,也会是一个轻车快马、诗酒风流的京城公子吧?整日或者像大哥他们琴诗宴宴,或者像齐德他们斗鸡走狗,又或者像老师这样满口仁义礼智信......
可是一旦离开了,再回来,看这些事情都这么可笑。哪像江湖上风云变换,多姿多彩,刀头舔血,快意恩仇......
老师曾说过:"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如脱缰野马,一放难收。"
至理名言!
我的心已如脱缰的野马,在天地间自由驰骋了将近五年,硬把我收回来放在这个小笼子里--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那无边的世界,自由的风啊......
怎生想个办法,一定要让父亲将我救了出去......

琼林宴上,众儒在皇上面前各显能事,妙口生花,你吟我和,金词玉律,你谦我让,虚情假意,倒也热热闹闹,我兴味盎然地瞧着他们,觉得也挺有趣。
先生教导有方,我一月来行为收敛不少,子曰诗云,也能搭两句茬,"学生、"晚辈"和"先生"、"前辈"之类基本没有弄错,面带微笑看他们轻食浅饮,心里想着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如果这两拔人坐在一起,会是什么精彩场面......
脸上不由得带出笑容,倒是真的非常开心。
感觉到有人看我,一转头,却见皇上正持一杯酒,笑吟吟地瞧我。
转头不理他,却敏锐地感到他不时地打量我,干什么嘛!今天我又没有惹事生非!
参加完今生最长最无聊的一个宴会,深夜时分才随皇上回到宫里。
一路上我心急如焚,天这么晚了,太平还在等我么?
皇上坐什么破车嘛,像我一样骑马不是会快得多?
谁定的礼仪规矩,臣子不得行在皇帝之前?
真是急死我了! 自 由 自 在
好不容易进宫、告辞。我飞身前往太平的小院,一路上的侍卫们都见得我惯了,见我急惊风似地冲过去也不阻拦。

小院中黑暗依旧,太平静立依旧。
现在已是三更时分,他就一直在这里站着么?看着他孤零零的样子,星光暗淡,影子投在地上浅浅的一点,更是凄清。
心里从来都是羡慕他的绝世武功的,这时怎么突然有些可怜起他来了?
当日在南湖边见面,觉得他应当是一个站在绝峰顶上,受人无穷景仰的"化外高人",冷冷地注视尘世中那些武功低微的人。如今他这样子,倒与我的设想颇为相符,却显得这样孤单,这样凄凉......几乎有点......不像在人间......不像是人了。
一月来我与太平日日见面交手,打完后他带我去洗澡游泳,两人总是相处将近两个时辰,交谈却是极少,总是我聒噪不已,他只偶尔冒出几个短短的字眼。
真是一个怪人。
打个招呼,我们又动上手。
其实太平只有在我和交手的时候,才像一个活人,身手敏捷,目光闪亮,浑身散发出一种夺人的气势,而一旦收了功,就仿若一块黑木头,了无生气。
今天他使了枪。应我的要求,他后来不再空手相斗,找了几件兵器来,刀枪剑戟,换着使。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就不一样了,如同活的一样,威力大增。
听师傅说武功到了最高境界,飞花摘叶即可伤人,我曾练过,白摘了几百朵花,也没伤着半个人,将内力贯注到那样柔弱的物体里面,实在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过也没有见师傅使过,说不定他也不会。
"太平,你用树枝能当剑使么?"
他看我一眼,默默地走到院外,少倾折了一枝枯梅进来,神情一凝,袖子仿佛注了风一样微微鼓了起来,梅枝轻轻划过夜空,劲风猎猎,竟如钢铁刀剑一般劈空有声。这样的树枝,当真要招呼到人身上,只怕比真刀真剑毫不逊色。
太棒了!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扑过去抓住他的袖子:"太平太平,我拜你为师,一定要教我这手功夫!"至于我原来的师傅,这时早抛到一边凉快去了。
"你功力不够。"
太平一句死板板的话把我火热的雄心拍成碎片!
"那还得练多久?"
"......二十年。"
"二十年!!!"我惊叫一声,那我不都要老掉牙了么?
不对!
"那你多大了?"
他默不作声,我接着道:"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
不是我乱猜,而是我这人一向马虎,只要不是年龄分别特别明显的人,在我看来都差不多,而太平恰好是年龄最不明显的一个人,说他年轻也好年老也罢,好象都没有错,又好象都不对。
他依旧默不作声。
"唉!"我长叹一声。
二十年,可怕的岁月啊!
不过如果我努力些练,说不定用不到二十年,对,太平能达到的,我也一样能达到。再说人总会老的,只要不死,二十年自然而然就慢慢过去了。
想明白这一节,我心情又开朗起来,跳起来拉太平去洗澡,反正天也很晚了,不必再打了。
赤身跳进温暖的水里,像小鱼一样钻来钻去,我唱起歌来,快活无比。
忽然听到屋角有一点动静,咦,是谁?太平守在屋外,谁能悄悄进来?
转头看去,
目瞪口呆, 自 由 自 在
皇上!

他怎么在这里?
应该是比我先来的,否则逃不过我灵敏的耳朵,怎么事先一点都没发现?他正从墙边走过来,原来墙上有一道暗门。
我心中忽然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他在墙那边......干什么?
皇上缓步走到池边,微笑着看我,而我心中一阵恶寒:混蛋,当日他在南湖边就是这么看我......也是他有衣服我没有衣服......
却见他轻轻一抽腰带,身上那件松松软软的长衣褪去,竟也是赤身裸体。迈步就从台阶上走入水中。
我一跃出水,窜过去拿自己的衣服。却听皇上说道:"怎么就走了?"
多日来所习的礼仪略略想起,勉强回身,低头道:"臣不应在皇上面前失礼,请皇上恕罪。"其实我心中怒火熊熊,凭什么又打扰我的清静!难道这么好玩儿的地方,以后不能来了吗?
"有什么失礼?"
"......在皇上面前......衣冠不整。"
"朕与你一样,就不算失礼了。"
呸!
我怒!
我又不想看你!不过他的身材还真不错,不像莫离那样纤细柔软,也不像我的瘦削紧致,而是成年男子特有的雄伟壮健。
他看我气愤愤地抓着衣服,一时还没决定走不走,微笑着招呼道:"再下来泡一会儿吧,平日你不都要玩将近一个时辰的么?"
我脑中嗡的一声--什么?!难道他总偷看我?!
"来帮朕擦擦背。"他在水中悠然地撩水泼在身上,毫不在意地对我道。
我又不是太监、仆人。
转过身去开始穿衣,准备离开这里,心中激怒,手有点抖。
"这里是朕专用的浴池,那边通过长廊就与朕的寝宫相连,你来了这么多次,没发现吗?"
我一边快快穿衣,一边怨怪太平,他带我来这里,我哪注意过这是连着哪里,再说我也根本不清楚这宫里的各处殿宇。
不经意间目光掠过墙上的几块巨大水晶--这些,这些只怕是可以看到室内的吧?水晶那边暗,这边亮,自然从这边看不过去,从那边却可以看到这里。
混蛋!混蛋!敢这样骗我!!
我气得手都哆嗦了,猛地转过身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骗我?"
"咦,这是朕的浴室,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太平!太平居然会骗我?
那块黑木头,我还以为是他的朋友了呢,骗子!
猛地拉开大门,冲了出去,太平却第一次不在外面。
他果然知道!
"太平--"
"进来!"皇上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我一怔回身,拿不定主意进不进去。
"进来!"他又说一遍,口气不善。
是谁教我这些狗屁的君臣礼仪?若是一个月前,我早拔脚跑掉了,现在却不由自主地走了回去,站在门内一步的距离,低着头。
他是皇帝。
他是君,是爹和大哥和老师和我的君主,我们都是他的臣子,要尊敬他......
哼,他是坏人也要尊敬他吗?
他是坏人吗? 自 由 自 在
反正不是好人!好人会这么耍着我玩儿吗?
一时心乱如麻,浑身燥热,刚洗完澡的身子又出了一层汗。
"关上门。"
十一月的冷风呼呼刮过,我刚出了汗的身子已经变凉,滴着水的头发披在后背上,衣服湿透了,一片冰冷。
关上了门。
"过来。"
我不过去。
凭什么随便命令我?受骗的是我,生气的也是我,怎么还像我欠了他八百两银子没还似的,冷冰冰地支使我?
陷入僵局。

巨大的蜡烛火苗闪动着,每次来时它们都是燃着的,这屋子这么大,浴池这么豪华,第一次来时我还感叹当皇帝真好,什么好东西都是他的--果然是他的,可为什么耍着我玩儿?
心中感到无限委屈,眼睛涨涨的,连愤怒都忘记了。

*16*

"那日在南湖中一见,朕对你念念不忘。"
不提还好,一提更让我恨从心上来。
"本以为天下之大,恐怕不好找你这么条小小鱼儿。"
本来是的。
"不料你自己闯进宫来,太平见到了,自然禀报了朕。"
真傻!自己送上门来!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莽莽撞撞的漂亮孩子,打死了齐尚书府的小公子。萧卿家的两个儿子,果然都是人中龙凤。"
这句话好象前后两个意思?
"可惜性子被惯坏了。"
哼!
"这一个月来你收敛了不少,果然还是孩子,性子是可以改的。"
呸!谁还是孩子?!
"过来,别拗着气了。"
我不动。
皇上洗完了,沿台阶走了上来,站在池边,拿过一条白色的布巾,对我道:"过来,给朕擦净了身子。"
他自己没有长手么?我仍然恨恨地瞪着地面,想要瞪出一个洞来。
"噗哧",他居然又笑了,我疑惑地抬起头,笑什么?
"你呀,还真像一头生着气的小豹子。"
我怒!坚决不开口。
"傻孩子,多少人等着得朕的宠,你得着了,还不知道呢。"
谁要他宠!
"今日在书房里你不是问过先生,男子之间可不可以相爱?朕可不是那等迂腐的老学究,不是告诉你了吗?只要自己高兴就好,管他别人怎么想。"
这话说得倒也有理。 自 由 自 在
"朕喜欢你,宠你,跟别人是不同的,不然就不会这么费心教你了。"
原来如此!
怪不得要收我进宫来管教,要我耐住性子练字,要我跟老师学礼仪、读诗书,一日一日,要磨得我锐气尽失。
"玉不琢,不成器,你原本是块难得的美玉,只可惜性子野了,算不得十全十美,需得好好管教才行。"
我宁愿是块烂石头!
"怎么?"他侧头看看我,"还在生气?好好收收你的性子,偶尔使使朕会宠你,使太大了就失了分寸了!"
谁跟他使性子啊!
我转身就走,手刚碰到门,皇上的声音冷冷地从后面传来:"够了!"
我一转身跪在地上,嘎声道:"臣年幼无知,实在不敢承受皇上的错爱。"
一跃而起,我已破门而出。

一口气跑回住处,身上冰凉,心中火热,呼呼地喘着大气,又感到浑身无力,伸手推开了门。
屋里伺候我的一个小太监睡眼惺松地迎了过来,道:"大人,您回来了。"
从半个月前内监总管派了这个十二岁的小太监来,说刚收进宫,年纪太小,还干不了什么事,先放在我这里学学规矩,我不疑有他,随便使着。难得他小小年纪,聪明伶俐,把我的日常起居打理得极是妥贴,现在想起来,自然是故意派来的了。
在我这里学规矩,跟我能学出什么规矩来,真是笑话!
看看一侧墙边的长条桌案,上边摆了不少杂七杂八,都是平日里皇上赏的,随手拿了回来,扔在一边,小太监却道皇上赏赐的东西那是轻乎不得的,需得好好地供奉起来。
想想好象也对,家里三代为官,也有些御赐之物,确实是供在祠堂高案之上的,日日香烟燎绕。因此他把这些东西供在了墙边的长条桌案上,我也没有再管。心中还好笑,御赐之物都轻乎不得,就算皇上赐张草纸,也得供在祠堂之上么?
现在蓦然看见,心中刺痛,大步过去,一把将案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一片稀里哗啦之声,有些不耐的东西已经碎了。
无缘无故赏我东西......非要我穿紧身的漂亮衣服......御书房的侍卫都是年轻漂亮的世家公子......于琪冷冷地看我......世伯何总管几次对我欲言又止......骗子,都是骗子!
可恶,都把我当成那种......那种......
一口恶气无处发泄,我握紧了拳头。
小太监缩在屋角,吓得直打哆嗦,呐呐地叫:"大人!大人!"
我定了定神,不行,明天一定得出宫去。
坐在床上,气血翻涌,好难受,不能大叫,不能找人打架,不能出去奔跑发疯,不能舞刀泄愤,什么都不能!为什么会这样?!
喘着粗气,扑倒在床上,用力咬着被子,咬出一个洞,两个洞,三个洞......
浑身气机乱窜,糟了,倒有点像走火入魔的样子,师傅说练功人最忌心神错乱,郁结于内......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爹会接我出去,娘,小悠......大家都在等我。
一时又想起莫离来,他,也是受着这样的苦么?身不由已,只是一只可怜的笼中小鸟,他也想飞走对不对?可是没有力气......我不同,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要呆在这里!
勉强安稳了一会,天刚蒙蒙亮时,我起身打开门,快步向宫门方向奔去。

远远望见宫门,我加快步子,却被守卫喝住:"站住,干什么去?"
废话!
"我要出宫!"
"有出宫的腰牌吗?"
"没有。" 自 由 自 在
"宫门不得随便出入,要是出公差去找总管领腰牌,辰时以后才能出宫。"
我站在当地,有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硬冲出去。
背后有人快步赶来,何总管的声音响了起来:"萧同,你到哪去?"
"我要回家!"
他跑到我面前,年纪不轻的人了,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停了停才道:"快跟我回去,要回家也得等你爹跟皇上请准了假,现在跑出去,就是擅离职守......"
我有什么职守?每日里像木桩一样站在门外一个时辰,是人都能干得了。
不等我再说什么,他拉了我的手臂就走,好歹他也是世伯,爹当日重托他照顾我,不能硬拗着,只好跟他回去。
一路直进到他的房里去,平时总管们不住宫里,当班时才会住下,各有自己的屋子。
"萧同,好好的你又乱跑什么?"进了屋他才放开我,自己坐在椅子上喘气。
我哼了一声,一言不发。
"唉。"他一声长叹,"你这性子,昨晚刚跟你爹一起喝酒,他说你脾气改得多了,行止有礼,进退得体,还夸苏翰林的教育实在是比他得法。"
爹什么时候又见过我了?我狐疑地望望他。
"昨天翰林院琼林宴,皇上要他去远远的看你一眼,不准见面,只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说是现在苏翰林的管教很有成效,一见了父亲的面,只怕你会恃宠撒娇,故态复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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