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他这个样子倒还有一点人气,不那么古怪了。
他在看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远远的花园尽头连着一个大大的院落,里边也有荷池、亭子、小楼。
看起来有点眼熟,想了想才想起来当日我第一次当班,走迷了路,就是跑到这个大院子里去了,好象里面住了一个贵妃,挺着个大肚子掉进了水里,还是我救了她。
太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好半天,一言不发,转身又走,我跟在后面,心中纳闷,这个黑木头,这会儿又冷冰冰地不像人了。
第一日平安无事,第二日照样两人在宫中晃,他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做,但一旦有了事,又总能在最短时间里出现在任何地方,以往两次我都被他神出鬼没地拦住,心中着实有点佩服。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他又走到假山高处,遥望那处庭院,院中偶尔有人走动,但没见到那个妃子,说不定她生孩子了吧?毕竟那日见时她肚子已经不小了。
第三日还是到处乱晃,快到中午,我拔脚向花园假山走去,太平默默跟在后面,又是一番观望。我仔细瞧他,除了和我比武的时候之外,真的只有这时他才露出一点活气,那双总是冷冰冰的眼睛居然也有温暖的感觉了。
实在忍不住,我还是开口问他:"太平,你究竟在看什么啊?"
太平无语。
"难道你喜欢那个贵妃?"我忽发奇想,不会吧?怎么看都不像啊,我笑了起来。
"是。"
"什么?!"我跳了起来,太平哎,木头一样的黑衣太平居然也会喜欢人,还是一个妃子呢!
简直是太惊喜了,我摩拳擦掌,心痒难搔,正想不出从哪里开始问他,却听他冷冰冰的声音道:"她两年前入宫,我也是两年前来的。"
哦?难道有缘千里来相会,王八看绿豆......呸,我这是怎么说话呢?
"那一年黄河泛滥,灾民很多,她和家人路过那里,也被阻住了,每天她都去看望灾民,送食物药品过去,大家都把她当成观音菩萨一样看。"
"被你看到了,从此爱在心里是么?"我得意洋洋地道,太老套了嘛。
"是。"还真是没有新意。
"那你怎么不娶她?"
"她是江南大士族梅家的女儿,那时已经定了要送到宫里为妃的。"
唉,才子佳人,总不如意!不过太平好象不能算才子吧?可以算做武才子。
"我一直跟着她,跟了两年,后来她进宫来,我也进宫来。"
原来如此,以太平的身手,他肯进宫来,当然是毫无问题的,不过既然他武功这么高,为什么不干脆抢了人逃走呢?要是我强得过太平,早把莫离抢走了。
满肚子疑问,他却不再开口,让我的好奇心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好生不满。
不过只要他不开口,任谁也不可能问出半个字来,我也就不再白费劲了。
第四天又来到假山,我静待下文,他却看了一小会儿,掉头走了。
什么嘛! 自 由 自 在
要么就别说,说又说一半,成心跟我过不去啊?我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抓他的肩膀,他轻轻一闪,两人这就开打。
好久没有交手了,这一架打得非常尽兴,我兴奋得满眼放光,身体的强劲感觉又回来了,我又是那个笑傲江湖的鬼面萧同,什么礼仪、规矩,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太平也显得活了起来,不过一打完收功,他就又变成了一段黑木头。
"太平,你武功太好了,我拜你为师怎么样?"
却见他难得地直直看着我的眼睛,脸上显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来。
咦,他的脸上居然也会有表情啊?开眼开眼,真是头一次见。
"你不适合。"他慢慢地道。
"为什么?"
"......不静。"
我当然知道我不静,事实上要整天胡闹都不会累,但静个一小会儿就会浑身难受。
"那有什么关系?"
他连话也不答,径直走了,留我在后头愤愤不平。
再过两天,年初一,太平无处可去,皇上不放我回家,我们俩相对无言,唯有打架忙!
晚上,太平忽然独自出去了,我四处找他不到,心中纳闷,再找找找,终于在那个贵妃的院子外头,找到了太平。
他正高高呆在一棵大树上,黑黝黝地与树干几乎融为一体,差点看不出来。我也跃了上去,自从跟着太平,我也一身黑衣,俩黑人加一黑树,在冷冰冰的夜里默默无语。
院中灯火处处,不断有人走来走去,有的还用跑的。
怎么回事?
直到天快亮了,太平才下树回房。
我冻得呲牙裂嘴,全身几乎都麻木了,他却与平时并无多大区别--这小子究竟是不是人嘛!
回到小院,他却并不进屋,直直地站在院中。空空的院子,笔直的太平,以前每次来找他比武,他总是这个样子,记得有一次我居然还觉得他可怜了呢。
"谢谢你救了她。"
什么?我一头雾水,我救了谁?
"你来的那天,救了梅贵妃。"
哦。原来是说这件事,那我算救过他的心上人喽,怎么到现在才谢我?
"她要生产了。"
啊,怪不得院子里乱乱的。不过没听到有人通报孩子生了啊。
"难产。"
我无语。 自 由 自 在
半晌,我实在忍无可忍,问道:"太平,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带了她走?还让她给别人生孩子,你在旁边看着,这算什么!"
太平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我吓了一跳,依稀记得很久以前也曾看到过他这个样子,嗯,好象是第一次在小院比武时,我说他不象人的那一次。
"你不明白......"
*20*
有什么不明白?自己喜欢的人,就要追求到手,别人怎么想,那又有什么关系?
咦,我这想法,怎么,好象跟某个人有点象了吧?
"我什么也不能给她,她也什么都不能给我。"
这叫什么话?
"她家世代清贵,每朝都有男子为高官,女子入后宫。"
那又怎么样?太平武功这么好,只要那女子也喜欢他,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他会顾及什么礼仪面子吗?好像太平不是这种人吧?
"我,我只是想要能够经常看到她就好。远远地看就好了。"太平的声音竟然透出一丝温柔,听得我心中怪不是滋味的。
这是什么样的想法啊--
"我不能给她任何东西,因为我没有。"
"太平,不是所有女人都会在意你有没有钱的。"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你长得也不难看啊,虽然木呆呆了一点。"
太平深深地看着我,半晌无语。
"到底为什么啊?"我追问。
"因为我练的功夫,是‘三绝功'。"
"什么叫‘三绝功'?"
"绝情,绝欲,绝念。"
我张口结舌,这是什么见鬼的功夫啊?
"这门功夫练成了非常厉害,但不能动情、动欲、动念,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性命不保。"
怪不得,太平,他的功夫那么厉害,可是,他总像一块黑木头,不像人......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学呢?"
"我学的时候还很小,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情,后来很多年,也不懂。"
"很多年?多少年?"
"我没注意,可能有二三十年吧。"
那这家伙现在多大了?
我问出了口,太平想了想道:"我也不太清楚,师傅说没有必要记这些,我们应该自由自在地优游于天地之间,不受世间一切的束缚。"
说得好象他们不是人似的,这算不食人间烟火么?
"可你后来不是喜欢她了吗?为什么喜欢她?"
"我也不知道,只是自从见了她的面,就想要再见一次,呆在离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就好。"
"只是这样吗?"
"嗯。" 自 由 自 在
这也算喜欢吗?
"师傅曾告诉我,不要喜欢任何人,如果发现自己有这种情绪,就要把对方杀掉,以免堕入业障。"
呸,怎么有这么凶恶的师傅!
"一旦动了情,就会丧失一切,包括性命。"
"那你怎么没有杀她?"
太平无语。
是啊,如果没有喜欢她,干嘛杀她,如果真喜欢了她,又怎么舍得?
这个师傅果然是很傻的。
"那她呢?"
"我们从来没说过话。"
什么?
我简直要蹦起来了!
怎么可能有这样两个人,真是奇闻啊!
"我只是经常远远地看看她,她也经常让我能看得到她。"
我忽然想到,当日那个梅贵妃挺着大肚子,还要上亭子上去,在假山上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亭子里的人,那么应当是想给太平看见了,这么说她还是想着太平呢吧?
我把这想法说了,又道:"这宫里的东西怎么那么不结实,差点把她淹死了。"
"不是不结实,是有人弄坏了。"太平冷冷地道。
什么?
"那天我去检查过了,小木桥被人故意弄坏的,表面上看不出来,一走人就会断。"
那是有人想害梅贵妃了?会是谁呢?
"自从皇后生了太子以来,八年了,宫里没有再添过一个婴儿。"
哦,我恍然大悟,果然是自古无情帝王家啊。
"梅贵妃这儿有我一直护着她,才得保全了,谁知那天还是差一点儿出事,好在你碰到了。"
是啊,我得意洋洋,那么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喽?不过即使不是我,太平也会赶来救她的,他不会让她死的。
"皇后那边我已经警告过了,让她再也不敢动手。"
早该这么做了。 自 由 自 在
太平默默半晌,才又道:"她的情况不好。"
看得出来,不然太平也不会跟我说这些话了,他很紧张,怕失去了这一生中唯一的牵挂。
"为什么就会喜欢她了呢?"我想了想又问。
"不知道,只是见到了,就喜欢了。"
"别人呢?你喜欢过别人吗?"
"没有。"
我无语。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老师曾讲过一首词,不长,但掐头去尾我也只记住了一句,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不知为什么单记住了这句,可能是隐约觉得有理吧。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人与人,有的时候,可能就是这么简单。
情之一事,谁又说得清呢?
忽然太平快步走出小院,我急忙跟在后面,只见他大步流星,虽未施展轻功,但绝对可以称得上是着急了。
又来到梅妃的院子外,太平停住脚步,我一扯他手臂,道:"进去看看。"
他没有反对,两人一起冲了进去。
院中一片死寂,人呢?人都到哪去了?
二楼一间屋里有人在叫着,"不行了,不行了!"
我们旋风一样冲了上去,正见到一个稳婆从屋里冲了出来。我一把抓住她,问道:"谁不行了?"
那稳婆绝没想到房外会突然站着两个男人,吓得尖叫了一声,我手上一紧,喝道:"快说,梅妃怎样了?"
"她,她不行了,两天了,就是生不下来,孩子已经不行了,大人,大人也保不住......"
我一把推开她,把太平扯进屋里去,屋中烛光昏暗,响起一片尖叫声,几个女人惊惶失措地看着我们。
梅妃躺在床上,像死人一样,脸色苍白,看不出一点活的迹象了。
太平静静地走过去看她,离着一步远的距离站住,一动不动。
我冲过去拿起她的手腕,几乎没有了脉搏,一片冰凉。我不懂医道,只能运点气过去,一冲她的脉络。
她微微地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一条缝,缓缓地,似乎看到太平了,又睁大一点,原本暗淡的眸子,居然闪出一丝光来,显出她还是个活着的人。
两人一动不动。 自 由 自 在
我一推太平,将他推近一步,把梅妃的手放在他手里,两只手,都那么冷冰冰的,不像活人的手。
屋中的几个女人又是一声尖叫,有人想要逃出屋去,被我点了穴道,扔在一边。
没有人说话,他们也不会说什么话的,有什么用呢?
或者,已经不用说了。
梅妃的手一沉,眼睛还微微地张着,但我知道,她已经去了。
我的眼睛酸酸的,心下伤痛,虽然只见过第二次面,但感觉得出,她是一个温婉的好女子,我不由得又想起妈妈来,如果是妈妈死了......我终于流下两滴眼泪来。
太平默然无语,直直地盯着她的脸,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比刚才还紧,直掐入了肉里去,但她再也感觉不到了,也不会喊疼。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片喧哗,明亮的灯火照亮了院子,有许多人进来了,一个女人在尖声叫着,"就在里面......"
靴声响动,有人走进来了,我转过头,看到是皇上当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侍卫和太监。
"怎么回事?"他皱眉问道。
寂静无声,没人回答他。
皇上生气了,又问一遍。
太平放开梅妃的手,默默地向外走去。
"太平?"皇上喊他。
没有回答,太平直直地走了出去,转眼间不见了。
我追出去,只见到黑色的背影远远地一晃,就再也看不见了......这家伙,轻功好到这种地步,还是不是人呐。
我再一次这么想,心中却是大恸。
院外的高树在寒风中呜咽着,纷纷扬扬,天上飘下了细细的雪花来。
*21*
天阴沉沉的,我的心也阴沉沉的。
梅妃去了,太平也走了。 自 由 自 在
他们......是到一起去了吗?如果真那样的话,也是不错的吧?
如果太平知道他会遇到梅妃,可能当初就不会练那种功夫了吧?不过如果不练功,也不一定会遇到梅妃......
幂幂之中,究竟是谁在操控这芸芸众生呢?
人生自是有情痴......
自从太平走了之后,皇上对我忽然客气起来,除了仍不许出宫外,在宫中随便晃悠他也不管。
昨日又下了一场大雪,今早起来,满目银装素裹,我提气轻身,禀住气息,全神贯注地从雪地上走过去,回过头来一看,还是有半寸深的脚印,以我内力的进境,只怕真如太平所说,得二十年后才能做到踏雪无痕吧。
出类拔萃的太平,可怜的太平......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站在湖边,我凝神看着湖边的梅树,这样冷的天,居然有花开了呢。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充斥在冷冽的空气中,使人心驰神悠,俗念顿消。
湖面结了冰,几枝残荷的梗子被冻在冰面上,从白雪中探出头来,孤零零地。
我已在御花园里转了将近一天,满目的莹洁的白,仿佛这世界再也没有一点污秽,让我心中平静,简直舍不得离开。
夕阳的光辉淡淡地照过来,一点暖意也没有,只有雪地的反光刺眼。
叹一口气,我慢慢离开湖边。
我居然也会叹气了呢,还叹得这么哀怨十足的。
跟翰林先生读书还是有效果的,这时我又想起一首小词来(没办法,长的我记不住,老师只好挑短的、字少的、好明白的来教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宋·辛弃疾)
多简单的词,多明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