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道:"内阁党争、宦官专政,眼下不正是魏贼当道么?司礼监秉笔,司礼监秉笔,哼!"
司礼监秉笔是专门负责帮皇帝批阅奏章的太监,魏忠贤自朱由校登基以来一直霸着这个位子。朱由校爱做木工,魏忠贤就乘他做木工时问他批阅奏折的法子,朱由校自是不高兴回答,替皇帝决定生杀大权的担子便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到魏忠贤手上。
周旋道:"那魏忠贤却也害怕文人仕官,不然他何以跟东林党过不去呢?东林党人杨涟、左光斗、高攀龙自负忠臣文士,以死弹劾魏忠贤,魏忠贤虽然能害他们,心中却免不了害怕,杀了杨涟、杀了左光斗、杀了高攀龙还不够,前六君子,后七君子,定要把东林党赶尽杀绝。他请旨修《光宗实录》、著《三朝要典》,是要防天下人之口,蒙当今皇上的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是他大字不识一个,又会修什么书、著什么书了?"
朱由检道:"先不管魏姓阉贼,内阁里的那帮老家伙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以为是君子、是能人,成日上奏,事不分大小。既然有空斥责今上昨晚多喝了两壶酒,怎么不报报应对李自成、张献忠的妙策良方?当真是胡搅蛮缠、狗屁不通!太祖皇帝虽爱文士,见到这帮人只怕也烦闷了。"
周旋道:"文人看中一个‘忠'字,讲究的是广开言路,那也是没办法的。"言下颇有维护之意。
朱由检虽不去理他,却也没驳斥他,定了定神,道:"内阁、阉党自是两大祸患,你却说说,我们大明还有什么更大的祸患摆在眼前?"
周旋道:"大明内祸有三,除了内阁、阉贼,便是李自成、张献忠之流了;外祸却是吃紧,那就是位于辽东的后金。我朝异族之祸不断,先是鞑靼、瓦剌,现下成了后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后金起于东北,原是女真族的后人,他们的天命大汗爱新觉罗·奴尔哈齐(注:也有译为爱新觉罗·奴尔哈赤的,此处取《清史稿》中称谓)骁勇善战,曾经让我朝军队在萨尔浒之战中吃过亏。如今他虽然死了,即位的新汗皇太极却也不是易与之辈。据说他要继承父志,向袁参师报宁远之战时的一箭之仇,眼下正在辽东蠢蠢欲动,随时都有起兵南下的可能,不可不防。"
朱由检道:"算你说对了。我朝大军一百二十余万,以营计,每一营五千人,用霹雳炮三千六百杆,合用药九千斤,重八钱铅子九十万个;步枪、大连珠炮两百杆,合用药六百七十五斤;盏口将军(注:盏口将军是明代对野战重型炮的称呼)一百六十位,另有一千人为骑兵。本来要抵挡他们也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内有流寇,朝有权臣、阉党,再加上这外族祸乱,就难免棘手了。何况这些外族擅养牛羊,骑射之术也精,加之领导之人有能有识,用兵遣将法度严谨,非一般流寇能相提并论。"
周旋道:"五皇子原来熟知大军排布。"
朱由检道:"兵部呈上来的折子皇兄也让我看过些,说是学学也好。"
周旋道:"但明师之所以难出,问题还在军饷。军饷来自国库,库银得自税赋。贪官污吏,每朝皆有,不足为奇,然天灾人祸,却是无法可避。自万历八年起,几场地震、几次疫病,田地颗粒无收。朝廷不但收不到足税,反要发放赈灾物事,但大批赈灾物事又往往被贪污一空,闹得天怒人怨。结党营私的贪官贪了朝廷的不够,要要贪乡农的,农人里交不出赋税的,不是饿死,就是为衣食去做了反贼,如李自成、张献忠者。至此,朝廷又要投下大笔银子去镇压反贼了。"
朱由检道:"嘿嘿,天灾人祸,天灾人祸!"
周旋跪下道:"五皇子,这最后一条,除非五皇子饶旋儿死罪,不然旋儿不敢说。旋儿虽敬人直言不讳,却也不敢拿自个儿的脑袋、别人的脑袋做注儿。"
朱由检皱了皱眉,知他心思,道:"你要论及我皇兄,是不是?"
周旋道:"五皇子既已知晓,那旋儿就忍住了不说。"
朱由检道:"哼,你不说,我来说。皇兄心不在朝政,任用魏党,不但得罪内阁文士得罪得太多,还杀了熊廷弼,此举于同后金的战事大大不利。他不肯用孙承宗,又把镇守宁远立下大功的袁崇焕革职,朝中民间积怨不少。"
周旋道:"天灾只要待它自行消减,而后抚恤百姓收揽人心便可解决;内忧外患只要用人得当据理力争,也能攻无不克。只是,只是......"说到此处却不说下去了。
朱由检道:"你说天灾人祸、内忧外患都有解决之道,单单这君王失道,却轻易解决不得,是么?"
周旋道:"五皇子英明。只是这话只能说到此处,再说下去,就连五皇子也是死罪。咱们终不能去做商汤啊。"
朱由检思忖:咱们终不能做商汤......难道除了废皇兄外,当真已无他法了么?转念又道:这个旋儿也太奇怪,只是个门子,却读过书,知道典故,懂得这许多。他此刻说这话,我不能不防。他是老贼送来这里的,本来便不见得按了好心。......哎哟,我只想到老贼,却忘了权臣!老贼何德何能,教得出这样的门子,说不定他也是被人套了个计谋钻进去,亲自把这小子送来我身边。那些老谋深算的贼子自以为聪明,定是要学史书搞什么匡扶中兴,唆使我来个大义灭亲。哼,不管是谁,想出这等奸谋都是其心当诛、罪该万死!
思定,也不露声色,反而笑道:"你书念得不少,时事也听了不少,我对你可要重新瞧过了。不过你说话太没顾忌,何况现下你已是我府中的人?你明白么?"
周旋何等聪明,马上回答:"是,这番话决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朱由检道:"我倦了,你帮我把床案上这些书整理妥当,灭了香便退下罢。"
周旋应了声,照他吩咐起身走到床边。跪了半天,腿早已麻了,却不敢在他面前露出疲态。再朝那贵气少年瞧去,只见他双目怔怔兀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旋回想刚才两人对话,他这番说辞虽也是自己想出来的,但有一大半却是夫子诱导着才明白的。但这少年王爷却不然,他独自活在宫中,身边没半个象样的亲信谋事,自然不会有人把这番大逆不道的思想灌输于他,定是他自个儿悟出来的。
周旋虽早知这信王是个人才,除了貌若桃李、贵气冲天外,还有着极深的心计,却不知他耳目更是清明,才只十五岁就能看清天下形势。
又再向他看去,只见他黑亮的眼睛里仿佛充了水般湿润,我见尤怜。周旋一呆,忙收敛心神,脸上不由一红,心下着恼,自己是被送来这儿充作门子的,没被主子看上也罢了,何以居然自己去看主子,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好在信王原本就生得俊美非凡,自己朝他多看几眼,也能自解为被美色所迷,一时糊涂,当无大碍。如此一想,也就放心了。
当下也不敢打断他沉思,躬了躬身便自行退下,谁知刚推开门还没走出去,便见一人闯了进来。周旋眉头一皱,身子一让,那人冲进门里跪了下来,原来是小喜子。
只听小喜子道:"五皇子,皇上、皇后在御花园召见。"
接着便是朱由检的声音:"旋儿,还没走罢?"
周旋忙关上门返回室内,道:"五皇子有何吩咐?"
朱由检道:"替我更衣。"
周旋道:"是。"
从柜子里取了套白色袍子,放在床边架子上。服侍他起身时,却发现他手抖个不停。周旋开始还兀自糊涂,此刻登时明白了过来,小声在朱由检耳边道:"五皇子不愿去见皇上么?"
朱由检身子剧震,朝他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摸棱两可,身子却抖得更厉害了。
小喜子站在原处,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觉得主子脸色十分难看,便道:"五皇子,要不要奴才去禀告皇上和皇后,就说五皇子身子仍没大好,想来皇上和皇后疼爱五皇子,定肯让五皇子在府里歇息。"
朱由检皱了皱眉道:"就怕我在这儿歇着了,皇兄他们又要亲自来看我,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你到门外侯着,一会儿陪我去御花园。"
小喜子碰了个软钉子,忙应道:"是。"便退了出去。
周旋替朱由检换好了衣衫,梳了头发,还戴上了玉冠。自周旋入府以来,朱由检都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此刻换了一身装束,却显得英气了很多,这番外貌当真是人间龙风,不由人不心折。只是朱由检脸颊白得可怕,手还在兀自发抖。
待梳妆完毕,周旋见他仍陷在自个儿的思绪里,忙道:"五皇子,五皇子。"
朱由检"恩"了一声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道:"你......你退下罢。"
周旋于心不忍,道:"五皇子,要不要旋儿陪你同去?"
朱由检立刻点头道:"好,好。"但周旋一扶上他的手,他马上又道:"不行,你不能去。哼,你想当第二个高永寿么?"
朱由校不爱女色只好南风,那是宫中皆知的。那高永寿由魏忠贤以太监之身弄进宫来,后来做了朱由校的男宠。
自己一番好意不但不被感激,反还被说成是想当第二个高永寿,周旋不由心中气愤。但朱由检做了他的主子,却不能得罪,只好委委屈屈道:"五皇子请自己小心行事。"躬了躬身子,这次是真的退了出去。
朱由检踌躇了一阵,一跺脚,随即也出了门。只见小喜子已经侯在门外,便道:"走罢。"另叫了十余名太监宫女跟在身边,由小喜子带路慢慢向御花园行去。
到得御花园内,远远瞧见天启皇帝朱由校正在那儿逗弄两只从波斯上贡来的白猫,见了他便向他招了招手,却哪里有张皇后的影子?
朱由检心下不悦,问小喜子道:"小喜子,皇后娘娘呢?"
小喜子一听便知主子不高兴了,偏偏他也不知道张皇后去了哪里,只好道:"五皇子,皇后娘娘刚才确是在园子里陪着皇上捕鸟儿玩啊。"
朱由检心知迁怒小喜子也没有用,偏偏心里生厌,道:"回去再收拾你。"微一舒展皱起的眉头,上前向兀自逗猫儿玩的朱由校跪下去,道:"臣弟由检见驾,皇兄万安。"
还没等他磕头,朱由校已经打发走了猫儿将他扶了起来,道:"五弟不必多礼,你跟朕本是嫡亲的兄弟,理这些繁文缛节作甚。"
朱由检道:"皇兄,礼不可废......"话才说了一半,只觉朱由校的手臂已然亲热地搂住自己肩膀,不由一阵晕眩,稍稍振作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挣开对方臂,道:"不知皇兄叫臣弟来,所为何事?"
朱由校为人随兴,虽知他是故意挣开自己怀抱,却也没立刻着恼,反而笑吟吟地道:"五弟,昨个儿魏完吾(注:魏忠贤,表字完吾,曾用名有李进忠、魏进忠)叫人送了两只湘西的斗鸡来给朕,斗起来煞是有趣,朕今日兴致好,想叫你一同来观赏观赏,咱们这便上慈庆宫去罢。"
朱由检怔了怔道:"怎么上慈庆宫?"
那慈庆宫其实就是所谓的东宫,然而此刻皇上没有子嗣、未立太子,东宫实则是空置着的。
朱由校乘机握住了他手,道:"你跟朕来,朕就跟你说。"
当下两人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向慈庆宫行去,朱由检心头翻动着好几个念头,每每呼之欲出都自行忍住,倒没在意朱由校一直捏着他的手没有放开过。
朱由校见他老实,心里也不禁大乐,这个容色俊美的五弟一向对他防范有加,今日却很听话,倒也奇怪。
朱由校自己也不过二十出头,于这跟自己差了七岁的弟弟本来并不在意,但一年前在御花园里无意中见了他长成少年的模样,只觉他秀美中又多了份英气,贵气里又有几分才气,竟然对这几年不曾看上一眼的亲弟弟动了心,由此便种下了祸根。
自御花园回到乾清宫后,这五弟的样貌如何也不能从心里抹去,就是自己一向忠爱的高永寿也仿佛瞬间失去了颜色。朱由校急着想跟信王要好,念他已有了亲王封号,便大加手笔赏赐他金银珠宝,还给他在宫城里砌了座新宅子。一年来福泽有加,倒把他这心如止水的皇弟搞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再行得片刻,朱由检突然醒悟,忙将自己的手从朱由校手里抽出来。此刻身边宫女太监跟了一众,自己跟皇帝这般亲热的模样只怕也被他们瞧在眼里,不知又要有什么风言风语了。自己名声是小,可是大明皇室的威严却不容亵渎。
眼见着朱由校又要来搀他,朱由检微一沉吟,便退至朱由校身后。自古臣子走在君主之后乃是规矩,果然这么一来朱由校就不能再勉强他了。
到得慈庆宫,朱由校叫人摆了酒席,和朱由检分坐两席。他也不急着跟朱由检说话,只是道:"五弟,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乌骨大将军。"双手一拍,宫人立刻抱了两只鸡来,一黑一白,放在殿中,另有一个侍人现身走了出来,唆摆它们相斗。
那两只鸡已是此道中的老手,不待侍人唆摆完毕便斗将开来。黑白相间,煞是好看。
朱由校在一边又叫又跳,宛若十几岁的少年,朱由检却呆坐在一边,以手支头望着殿中,兴致缺缺。时间长了,竟又陷进自己思绪里,忆起往事来。
天启皇帝朱由校和信王朱由检的父亲明光宗泰昌皇帝朱常洛是神宗万历皇帝的长皇子,做了大半辈子的太子,好不容易登上了皇位却因为纵欲过度误食红丸(注:一说为红丸是用女子经血和参茸糅合而成)于登基一月后猝死。光宗长子朱由校即位,改年号为天启。
朱由检母亲早亡,照顾他的庄妃也在天启年间去世,因此在若大的皇宫里,他本没什么倚靠。天启二年,年仅十一岁的朱由检受了信王封号,仗着这封号跟自己的聪明才智,总算也在皇宫里存活了下来。
本来也就这样相安无事了,谁知道一年前起,自己几年未见的皇兄突然间皇恩浩荡,大加赏赐,让朱由检摸不着头脑。
一日,朱由校派太监到信王府说要召见,朱由检宠辱不惊,却疑心背地里有人作怪。结果见了皇帝后,皇帝只是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一番,象是近来念了些什么书啊,平日里都玩些什么啊,又问他府里里缺什么少什么,亲热得很。
回到王府后,朱由检更加莫名其妙,只道是皇帝突然转了性,居然关心起多年不见的兄弟。
自此以后,朱由检三天两头便受召见,府邸也越换越大。眼见皇帝是真的很喜欢自己,朱由检向来知道兄长的喜好,虽不便过问,心下难免惴惴。有时候朱由校靠得他近了,他便立时自动退开。又想,两人是亲兄弟,便是皇帝不理法度,应当也不至干出什么太荒唐的事。
朱由校召朱由检到身边,往往是为玩乐。朱由检虽劝过皇兄几次勤政,却总不见效果。有时朱由校兴致好听进了,便会批两三份奏章,有时听不进,那便象丢进水里般无声无息。日子久了,朱由检也算明白了朱由校的脾气,既知劝也没用,那也不必白白惹皇帝不快。
几天之前,有太监过来说皇上在乾清宫开宴,邀五皇子赴宴。朱由检似往日一般打扮停当,便带着小喜子跟在太监之后去了。到得乾清宫,只见朱由校摒退了左右,一人独坐殿上自斟自饮,见了朱由检便招手叫他过去。
朱由检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请了安,皇帝却瞧着他哧笑。就在他不明所以之时,皇帝扯住了他的袖子,硬拉他坐到龙椅上。
朱由检吓了一跳,道:"皇兄,请让臣弟起来。龙椅只可坐万乘之君,这可折煞臣弟了。"
欲待起身,却被皇帝伸手抱住了,朱由检慌了手脚,寻思:若当真用力挣脱必伤了皇兄,那是犯上。但若不挣开,我虽是幼童,被他这么抱在怀里却也不雅,传出去给人乱说一通是更不用活了,那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