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们四处家访的事这下就从台下被搬到了台面,这不仅让其他被拜访的学校领导和行政很是惊讶,而且随即就有些慌乱了。疾风知劲草,院长抢先当了“劲草”,那他们成了什么?社会人们这时候又不约而同展露出了另一门社会学技能:还当什么说客,还不得赶紧纷纷效仿院长,把教授们拜访过自己的事和礼物都主动报告并且上交学校?
四处陪笑陪得嘴巴都咧出了二尺宽的两位教授瞧着这急转直下的情势,都傻了。
等到调查结束,两位教授不仅享受到了公开的行政、党内严厉警告,被追回各种荣誉奖励,被免职,被取消博导、教师资格等等待遇,还有扰乱调查的额外加罚项:一位被停薪停职三年,一位被直接开除。
学校发布公告那天,两位西语教授坐在家中呆若木鸡,被开除的老泪纵横,浑身颤抖。而被停职的一气之下,干脆也不停职了,向学校打了报告提前退休。
就这样,B大近年来爆出的最大一件丑闻安然落幕。
新上任的外院院长用自己的刚正不阿赢得了学校的嘉奖,学生们沸反盈天的拥捧--对这些理所应得的赞誉,他表现出了一个行政老干部的淡定。一如,对于僚属私下里的那些不甚友好的议论,他同样也是恍如未觉处之泰然。
两个老同事走了,西语系被弄得人心惶惶,高院长每天丝毫不受影响照常工作,也因此立出了不讲情面的威信。
然而,就算高院长已做得如此无可指摘,也备不住院里还有一位比他更嫉恶如仇,更好面子,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泰山北斗--聂齐铮。
刚从国外访问回来的聂齐铮教授才到家,得知了此事就暴跳如雷!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西语系自己的一件丑闻,而是连累了整个外院,甚至整个B大名声的丑事。
而B大的名声,是这么多前辈先人辛辛苦苦挣出来的。要往头里说,能追溯到一九零几年,国门被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攻破,于是就有了那群站在码头即将登船远渡重洋,去学习现代科技的少年回望这个苍老羸弱的祖国,那一抹留恋又坚决的目光。
而现在名声赫赫的B大外院,则是那些在海外游历多年的少年冲破重重战火,为了振兴民族,振兴教育,毅然归国开创的。其中就有聂齐铮的老师。至于聂齐铮本人,同样经历了苦读出国、留学任教,又响应老师和国家的号召回国参加四化建设,最终开创了B大的东古语系。
他们这些人,才是B大最坚定的名誉守护者,也才是最有资格书写对这些无形而又宝贵的资产造成了破坏的破坏者们檄文的人。
是以他一回来连自己系办公室都没进,直接先去了西语系。
聂齐铮是什么人?就是谁当校长都要亲自去他家拜访,尊称他一声“聂老”的人物。他住的是学校特别安排的风景优美的清幽小楼,是提起来全国上下妇孺皆知的教育家、翻译家、外语研究专家,堪称B大的镇校之宝之一。平时院里周一的例行院会,从来不敢劳动他老人家参加。
结果他这次不用等例会,直接去了西语系,正好碰到院领导在西语系开着这次事件的总结会议。这是西语系的内部会议,照说外系人当然不能参加。可是这是聂齐铮啊!这院有一半都是他创的。他管你?
看聂老气势汹汹地来了,包括院长在内所有人赶紧起立,恭恭敬敬把他让进来。聂齐铮进了会议室,先还算给面子,耐着性子听了半个小时。碍着他在场,西语系的各位也不敢大意,规规矩矩地讨论总结,场面不敢说庄严肃穆,但严肃认真还是有的。结果聂齐铮越听越冒火,越听越觉得这些人就是装腔作势只在做些官样文章。嘴里开着各种高头大马看着有模有样的大火车,其实一点实质没有,讨论来讨论去,针对舞弊抄袭学术不端的实际措施和建议他是一条都没听到。
本来就脾气刚直的聂齐铮终于爆发了!
他当时身体还很不错,可说是相当健朗!又当了这么多年老师练出了大嗓门--以前哪有现在这么多辅助设备,那么大的阶梯教室学生学习热情又高涨,能从第一排坐到最后一排一个空位都没有。他们这些老教授一个多钟头的课上下来还不全都靠吼?
他横眉怒目地站在会议室里,拍着桌子怒骂,中气十足声如洪钟,把整个会议室都震得嗡嗡作响。
除了这件事,他还历陈外院的种种不良积习--因为院长正好也在--这十几年来,外院的冗病沉疴,他桩桩件件拍着桌案口沫横飞地数。他是大教授,既善于讲课又善于舞文弄墨,并精研语言表达,再加地位加持,种种优势结合,简直横扫千军!
就算在座的有人敢冒死撄其锋芒,口才上也要甘拜下风。所以那场面总结下来,就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聂齐铮从开题立论,一直讲到总结陈述,几乎口述了一篇针砭时弊的完美议论文。及至末尾,他最后再拍了一次桌子:
“西语系今天的恶果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的?!上梁不正下梁歪!B大外院的招牌,总有一天要全烂在你们这些人手里!”
说罢他不屑地怒瞪院长一眼,挥袖而去,空余一个会议室满座寂然。
而正在同一时间,东语系办公室里同样气氛凝重。
办公室里这时只有一个人在,那就是梁袈言。
不久前许立群有篇论文上了美国《人文科学》期刊,他因此得以顺利通过博导审查。这本刊物不属于外语领域,所以办公室里也没有订阅。杂志的样刊倒是早就寄来了,但奇怪的是许立群没有像以往一样特意留在办公室里招摇炫耀,而是让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行政和教授看过几眼后就拿回了家。
梁袈言本来也没有多想,是最近也恰好有个跨领域的题目想要研究,于是想到了许立群那篇受到《人文科学》肯定的论文,就想拿来看看,学习学习。结果他上网查阅了之后惊讶地发现,这里面百分之六七十不几乎就是他以前写过的一篇论文的英文版吗?而剩下的那些,则是另一个研究者早就研究出的成果。
说得更直接一些,许立群这篇论文就是个拼盘。全盘抄袭了他和另一个研究者的老论文,许立群本人唯一做的工作,大概就是把这个拼盘翻译成了英文而已。然后鸡贼地投到了另一个研究领域为主的《人文科学》上,充分利用了七年的时间差和实在过于小众的东古语这些特点,加大了被编辑发现的难度。
要不是梁袈言自己就是作者之一,恐怕那么多论文,他也不可能立刻就能发现许立群这篇是抄来的。
梁袈言太惊讶了!惊讶得甚至慌张起来。西语系刚刚爆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全院,甚至全校上下正气氛微妙,如果这时候东语系也爆出来--
就在这时,聂齐铮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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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第96章
梁袈言看到老师,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也没太在意聂齐铮的脸色,就急急忙忙就把这事报告了聂齐铮。他实在是有点慌乱,接下来怎么办得让聂老拿主意。
可是聂齐铮在听了他的汇报后,一向嫉恶如仇的老人这时候竟然没有立即发火,而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眉毛几乎是拧到一起,耳背似的问了句:“你说什么?”
梁袈言看出他这反应不太对劲,他手里还拿着打印出来的那两篇论文,就慢慢递了过去。
聂齐铮接过论文,依旧扭着眉,瞪着那些纸好半天,才想起要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
梁袈言大气不敢出,在旁边等着他看。
两篇论文重复的部分梁袈言都特地用笔圈了出来。聂老戴着眼镜,手微微颤抖着,把纸凑到近前,像是不认识那些字。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全都僵直不动了,又像老树突然遇到了风暴,树干上皲裂的裂缝以肉眼不可见的趋势无声无息地向外延展着。
梁袈言很了解他。越了解在旁边看得就越心惊。
他不知道老师这是怎么了。刚开始他还担心老师脾气硬说不定要发大火。聂老这个年纪了,动不动就发火很伤身。聂老回来前,他还甚至想着措辞要怎么去劝、如何安抚。可是现在,聂齐铮的反应不仅在他意料之外,还让他很摸不透。就像他发现的这件事里,抄袭的不是许立群,而是他聂齐铮。
论文有好几页,但聂齐铮光面上那页就瞪了半晌,完了也没再翻,就缓缓地递回给了他,梁袈言慌忙接过。聂齐铮不说话,他也不敢说。光看着老师面色铁青,忽然手向后摸到了办公桌,刚才拿着论文都在颤抖的手在桌面上摸索了两下才按住,身体又无力地向后靠去,靠着那只手撑在桌面上才稳了下来。
梁袈言赶紧跨步上前扶住他,怎么看也知道聂齐铮这是受了打击,刚才进门时那个精神矍铄目光如电的老人,就这一会儿的工夫,眼中的神采褪去,挺直的脊背也佝偻了,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精神,一下苍老了许多。
“老师,您没事吧?”梁袈言担心得不得了,赶紧扶着他到座位上坐下。
聂齐铮坐在椅子上,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搭着桌面,眼睛望向不知去处的一个定点,沉沉地叹了口气。
“老师……”梁袈言几乎没有见过一向硬朗的聂齐铮呈现出这样的老态,心里的不安一阵阵涌动着,直觉自己是闯祸了。
虽然他不知道闯的是什么祸,明明被抄袭的是自己……聂齐铮对许立群一向也不怎么待见,总说这人心思都不放在专业上,只好专研门道,平白占了东语系的一个教师名额,要不是资历长,对学校领导的“工作”做得到位,聂齐铮早就想把他撵走了。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平日里油滑小心滴水不漏的许立群终于犯了大错,为什么聂齐铮反倒比他这个被抄袭的更受打击?
梁袈言看着聂齐铮对虚空瞪着眼睛,从脸颊上能明显看出他后槽牙在咬了又咬,显然是生着气,但又不说话。梁袈言甚至担心起他不会是已经在犯病了吧?连忙去倒了杯水来,张口要说:“您药--”
他是想问聂齐铮需不需要给他拿药。但聂齐铮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还提醒他这事要怎么办。
聂齐铮终于转过脸,接住他递来的水,同时声音疲倦而低沉地说了句:“你是受害者,这事你看着办吧。”
“我?”那时的梁袈言还很年轻,一直有这些长辈在前指路引导,整天只埋头做自己的学问,日子过得十分单纯。突然遇到这样的事,他本来就不知该怎么办好,现在聂齐铮一反常态,还把问题丢回给他,他更慌了手脚。
他一低头,才发现那两篇论文在自己手里不知不觉已被攥得皱巴巴的。
但是到了中午吃饭,他才终于知道聂齐铮是怎么回事。
午饭他去教师餐厅,排队时很自然就遇到好几位院里的年轻老师。他本来就招人喜欢,和同事间关系也一向融洽,既然遇到了当然就聊开了。
其中有一位正好是西语系的方老师,和别人一起来的,见了他盯着他的盘子就开始揶揄:“哟,袈言,胃口真好嘿,瞧东语系这日子过的,可比我们滋润多了。”
梁袈言傻懵懵地笑,不知道人家这是在找话茬跟他搭话:“这不就A餐吗?你想吃买去就是了。”
方老师摇摇头:“不,不一样。你吃就是A餐,我们吃就是蜡烛,体感差远了。”
这话梁袈言就听不懂了:“怎么呢?”
旁边一同来的法语系的老师哈哈大笑:“你没听出来吗?他是说他们西语系今天被你们聂老训孙子似的训了一顿之后,再看到你们系的人很倒胃口,吃什么都是蜡烛。”
梁袈言还不知道这事,当然很惊讶:“聂老去过你们系了?”
“去了。”方老师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果然只买了碗牛肉面。
不过吐槽归吐槽,他依然还是和梁袈言坐到了一起。
“我是真不知道。”梁袈言现在有点明白聂齐铮那是怎么回事了,对着方老师也莫名感到歉意。
因为他知道聂老一向很把自己当外院的大家长,看着这些小辈自然都是儿孙,虽说也是对事不对人,平时说话就直来直去一点不客气。年纪也大了,说过就忘。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人家又不真是他儿子孙子,面上对他敬重,背后对他的微词可不少。
方老师当然不是真对他有意见。聂老是聂老,梁袈言就是只温顺的梅花鹿,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我也是听说,这种会哪轮得到我参加。”方老师吃着他的面,边吃边说,边说边笑,“不过幸好没去,反正我们系主任、书记、还有方教授他们几位回办公室的时候那脸色就跟锅底差不多。我们一打听,才知道会开到一半忽然聂老出现了。他老人家威风凛凛啊,托塔天王一般往会议室中间一站,指着我们系的这些领导啊老师啊就开始训。不开玩笑,真跟训孙子似的。哎哟我的妈呀,你想想那场面,可惜是没录下来,不然真值得收一盘回家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