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完谢,人就要走了。杨星城匆忙地问:“我是杨星城,请问你的名字?”
“白敬微。”他说。白敬微的头发很长,在头上绑了一个发髻,肚子是鼓起来的。如果不是这一句粗低的回答,杨星城会以为他是宋宋流落在外的妹妹。
日子平淡无奇,杨星城和白敬微交上了朋友。可能是因为都在躲什么事、什么人,两个人都很珍惜在村庄里的日子。
因为白敬微特殊的身体状况,他和杨星城约定,自己表面上做他怀孕的妻子。杨星城什么也不担忧,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们总是约在一起去逛每逢农历五的集市,有时候称一斤莲子,有时候买一条花不溜秋的床单,有时候捞两条红色的小鲤鱼。虽然买的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自有悠闲自适的态度。
他们会一起做顿饭,不用多做,只炒两个小菜和一道汤就够。农家的红酒很香醇,杨星城在里面生打一个蛋,做成流丝的。怀孕的白敬微不能多喝,就用筷子蘸一点解馋。
他们会扛着锄头去地里种蔬菜,一溜番薯,一溜白菜,一溜玉米。杨星城负责除草施肥,白敬微在一旁采摘。地里的蚊子多,所以两个人把自己包得很严实,像穿着袈裟的和尚。
他们从隔壁阿嬷家讨来的受精鸡蛋,被集市上买来的母鸡孵出来了,十二只小鸡跟在母鸡的屁股后面,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于是白敬微每天又多了一件开心事,握着一把米撒给鸡儿吃。
白敬微的肚子越来越大,杨星城好像真的回到了那段照顾宋宋的样子,他和白敬微说:“敬微,你和我的一个朋友真的好像。”
白敬微正在择菜,笑着回:“是嘛,有机会我们一起见一见。”
“他叫吕宋,是我从理发店捡回家的。那个时候他失恋了,整个人自闭了,话也说不通顺,特好笑。”杨星城说。
白敬微手上的菜断了,他脸上有很明显的变化,但是兴致勃勃的杨星城没有发现。
“等你临产,我就带你去找我姑,她有经验。那个时候,宋宋就是我姑接的生,生了个小石头。”杨星城接过白敬微手机的芹菜,话痨似的又说:“诶,你孩子的名儿想好了没呀?”
“叫小年。”白敬微说,“大名到时候再取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白敬微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两个人准备回稂城待产。一个晚上,红色的大牛开进了村庄,灯光炫目。它停在了房屋的前门,吓跑了一群鸡。
李斯年穿着光亮皮鞋的脚踏出来,踩在一地鸡毛上,看着“郎情妾意”的两个人,怒气高涨。
杨星城是见过李斯年的,在小石头贫血住院的那段时间,这人殷勤的很。他想起白敬微给孩子起的名字,小年,小年。看着白敬微的脸,他懂了。
又是一对苦情人。
晚上宋宋打了视频电话来,苍白憔悴的一张脸,说:“星城,还好吗?”杨星城连忙应了。
“那就好。最近我这边不太平静,但是总可以过去的,你不用担心。等好一点了,你回来看看我们,好吗?”吕宋说。
杨星城知道吕宋不想让自己担心,很认真地说了“嗯。”又说:“宋宋,你最近还和李斯年有来往吗?”
吕宋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说:“没有了,怎么?”
“不来往就没事儿,你早点休息吧。”杨星城给了宋宋一个大大的微笑,互道晚安后挂了电话。
放下了手机,吕宋坐在卧室的沙发上发呆了很久。先去小石头的卧室看了,小孩儿睡得很香。他又去了二楼的书房,张乔山从下班回来就没有出来,门关得紧紧的。
他想是遇到问题了,张乔山从没有一天带着工作回家,更不用说闭着门一个人处理。甚至是白天醒来,他也见枕边人拿着文件在端详。他的电话一直没有停过,不是在接就是在打。
之前有一天,吕宋终于有机会触摸到爱人的手机。没有看到什么信息,就收到了一则彩信。图片里是张乔山和白敬微,那个小助理。两个人都光着身体,亲昵地抱在一起。还有一句话,“张乔山,来找我。李斯年。”他把两条信息都删掉了,给李斯年打了电话。
明天是他们约好见面的日子。
吕宋第二天早上醒来,身边没有沉陷,更没有温度。因着熬夜,他的左眼皮肿了一些起来,像是麦粒肿,不碍视线但是不适得很。
他去隔壁的书房敲门,张乔山很快应了:“进。”吕宋打开门,看到书桌后张乔山有点弯曲的脊背。他走近人旁,按张乔山的太阳穴,一圈一圈。张乔山把他的手按住,两个人动了动接了个吻。
“宋宋,抱歉,公司最近有一些问题不得不解决。”张乔山注视吕宋的双眼,眼中满是无奈与愧歉。
吕宋摇了摇头,说:“你做的事情,我都支持。”他把张乔山手边散落的钢笔合上了,又把冷掉的茶水拿去换了热的,做了简单的早餐送到书房。
看着忙忙碌碌的爱人,张乔山心中是难以言尽的熨帖。他把三明治裹了培根和煎蛋,用牛奶送下去。手头的文件都处理完了,才起身去浴室洗漱了,换了一套新的西装。
宋宋在餐桌上把早餐盖上了,给小石头留了一张便条,“如果醒了爸爸还没回来,就自己先吃~”拿了车钥匙去送张乔山。
去公司的路上,张乔山闭眼在副驾小憩,一对眉毛皱在一起,看得吕宋难受极了。他想,今天和李斯年的见面,一定要解决一些问题。
回家时,吕岫已经把早餐吃完了,正在整理自己的小书包。看到爸爸回来,他马上问:“爸爸,你吃过了吗?”
“嗯,吃过啦。上学去吧。”吕宋说。把小石头送到幼儿园,吕宋停在街边给李斯年打了个电话。
“吕师傅?好久没联系了,哈哈。”李斯年很愉悦地说。
“别装了,我们有话直说。”吕宋说。
那边安静了片刻,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李斯年的声线压得很低,说:“嗯。你想怎么说?”
“中午十二点,芫居见。”吕宋淡淡地回。
吕宋早早就到了,把茶杯又冲热了一回,氤氲的气在眼前萦绕,他的左眼肿得难受。没多久,李斯年就来了。
“你来找我,张乔山不知道吧。”李斯年稳重地坐在对面,眼神很专注地看着吕宋,“其实,我做这些也没什么恶意,只是想通过交换,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
吕宋没有直接回复,只问:“要怎么做,你才能把那些相片销毁。”
惊诧于吕宋的直白,李斯年笑着不说话。
等看到吕宋脸上偶然暴露出来的一点无助,他才缓缓慢慢地说:“很简单,你在我这里呆几天。”
把小石头接回家,吕宋骗他爷爷奶奶那边有事情,要回去一个星期。吕岫立马有些伤心,小嘴瘪瘪的。自闭了好一会儿,他自己倒腾出一个办法,和吕宋说:“爸爸,我能去和安安住么?”
夏安安是由保姆带的,擅自给她加事儿其实不太好。但是张阿姨是个贴心的人,听了情况就连忙答应了,说是安安也有个伴儿。吕宋给张姨打了一笔钱,嘱咐她一定收下,这才把事情安排好了。
晚上,张乔山干脆没有回来,只给吕宋打了个电话,说实在脱不开身。吕宋把同样的理由和小石头的安置都和张乔山交代了,那边没有说话,很久才回了:“嗯,这样也好。”
吕宋把电话挂了,在卧室的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地坐了一会儿。他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肚子里饿得难受,眼睛也一阵一阵地发疼。
怀着满腹的心事,吕宋开始收拾行李。等拉链都拉上了,他又想到什么的似的,打开衣柜拿出了张乔山送他的那块绿松石胸针,妥妥地在夹层里放好了。
出门前他检查了煤气和所有的电气,关上玄关灯的时候,留下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知道你还是忘不掉曾经,
你有权利继续感觉到委屈,
伤痕已经刻在我们的心里,
没有那么快被抚平,
明明爱你,
舍不得你 ,
如果可以会更勇敢爱你。
——周兴哲《明明》
到了李斯年安排的单元房,吕宋慢慢地爬到三楼,敲了302的房门。大概三分钟,才听到有人踩着步来开门。开门了,还发现是个熟人,白敬微。
白敬微的脸很淡定,穿宽松的T恤和休闲裤,拖鞋是自个儿手织的那种,“你来了。”他说完就转身,一步一步回去了沙发,拿起编针继续织小毛衣。可以看出来他织得很熟练,又认真,明黄色和深棕的毛线打成对称的楞格。
吕宋不知怎么的,就站在门口盯着他看了五分钟,等反应过来,才把门带上。
他对白敬微的感情实在复杂。发现张乔山身边有一号和自己这么像的人,他最初因为白敬微对自己的替代感到伤心和无措。等后来知道张乔山把人辞退了,他又觉得乔山或许一点儿也不在乎白敬微。看到他们俩的艳照也还是几天前的日子,他其实在第一次见到张乔山和白敬微的时候就做过心理准备,但还是心酸得难受。今天见到人,却一点儿也恨不起来了。
鞋柜里摆着很多的毛线鞋,看来都是白敬微手织的。吕宋换了一双织着燕子的,墨绿的底色上是一只浓黑的燕,眼睛是纯白的。
他不禁被他的技艺打动了,又去看沙发上坐着的“小王”,这一看不得了,发现小王的肚子冬瓜般大。其实也不是不可能生了病,但看到毛衣的大小,吕宋突然就get到一些惊人的事情。
“你……怀孕了?”吕宋上前几步,颇有些激动。
白敬微把手上的一针收好了,才把针放在身前,说:“嗯。”
像是午睡时被春雷惊到了,吕宋的身躯微微有些发抖,他问:“张乔山的?”
直到听见这个问题,白敬微才终于有一点裂缝,他掩饰般的把针举起来,一口气织了二十几针才停。等到强迫症的行为做完了,他才抬头看着吕宋,说:“是。”
吕宋的胸口被雷公擂了一拳,后退几步吨一声压到了沙发上。太阳穴边很快就有汗流下来了,差点流到肿了的眼睛里,他后知后觉地伸手抹去了。
“你打算生下来?……不,这么大,一定要生下来。”吕宋给自己找回答,声音颤抖地说:“生下来以后怎么办?”
“不着急,等你过完这个星期,我再告诉你。”白敬微挤出了一个笑容,但是不如不笑。
那一天张乔山在夕阳下看吕宋,说吕宋像个慈悲的菩萨。其实吕宋真有的,菩萨的心肠。他珍视感情,重视生命,感激生活,是个乐观的人。只不过有时候,太关照别人,不那样在意自己。
他知道那个时候乔山是个自由人,当然有和别人做爱的权利,所以他不应该指责任何一个人。
“好,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吕宋问,看上去像个刚做富家太太的大小姐。
“这个星期。”其实仔细看白敬微的脸,会发现他浮肿的眼睛,和伤心的嘴角。一个清秀的少年人,有了迟暮的感觉。
吕宋给自己做深呼吸。只想到这一周的消失能换来张乔山的平稳与安全,却没想到会遇见一个临产的男人。想来李斯年是从来没有关心过的,不论是白敬微还是吕宋,只觉得把两人一个房间关在一起,更方便差遣。
吕宋组织了一会儿,说:“好,我可以陪着你。”
白敬微很惊诧地抬起头,看着吕宋诚恳的脸,他的嘴唇嗫嚅着,感动极了的样子。可是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也许对于他这种人来说,爱情大过一切吧。
张乔山发现吕宋一个电话也不打了,是他离开后的第三天。公司的情况远比想象得复杂,整个财务部遭到了警察的搜查,他和会计律师足足熬了两个通宵,才理出一点眉目。
睡眠不足以及饥饿使他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叫人下去了,瘫在办公椅上掐着眉心,想给吕宋打电话。还没拨出去,手机先响了。
“还满意嘛,哥哥。”李斯年说。
“托你的福,太充实了。”张乔山答。
李斯年笑得开怀:“只要你把父亲的遗嘱交出来,给我看一眼也好,我就把所有的坏事都停下来。你怎么就不听呢?”
……张乔山没有回复他,这样的对话在过去一段时间重复得太多了。
“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李斯年在电话那边吸了一口烟,痛快地吐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18
张乔山把电话挂了,拿上西装回家。门开了,带起了一点零星的灰尘,在空气里飞舞。一室的安静冷清。他叫了几声“宋宋”,没有人回应,才想起吕宋是要回家一个星期的。
把身上的西装脱了,丢在靠背上,又把领带松开,他坐在沙发上搓脸,像放学以后兴冲冲地跑出教室,没有见到校门口来接自己的家长的小学生。
手机从口袋掉出来,屏幕亮了,时间是下午两点半。解锁了给宋宋打电话,他把手机贴在耳旁,想要听一听爱人的温柔耳语。
李斯年给张乔山打电话的时候,其实就在关押两人的房间里,右手边贴着吕宋。白敬微还是那个犯强迫的样子,在沙发的角落里打毛线。
这个时候吕宋的手机在茶几上响了,来电显示“乔山”,李斯年一眼就看到了,吕宋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