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乔山已经把爱人安全接走了,所以他一点也不憷李斯年,自个儿进主卧拿了行李包。出来的时候李斯年还是那个鬼样子,张乔山站在沙发右边几米远的地方,说:“你后悔吗?”
像没听见似的,李斯年不发一言。于是张乔山知道他还没有从张怀谷的狠心决绝里走出来,也是个不爱认输的人。
临走之前,他想再确认一遍他是否真的不悔,于是又说:“白敬微要生了,在二院。”
李斯年的嘴唇因为长时间缺水有些皲裂了,在欲言又止的歙合中产生了激烈的痛感,但是李斯年没有去管。他的眼球上是很夸张的红血丝,衬得整双眼睛像要裂了。这是张乔山在李斯年转过脸时看到的。
“他,怎么样?”李斯年嘶哑地问,双手以很僵硬的姿势放在膝盖上。
“很不好,大出血。你自己去看吧。”张乔山这个时候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和宋宋潦草不堪的分手以及长久伤心的分离,虽然还存有对白敬微的余怒,却帮人说话:“今天以前,我从不知道你和白敬微的关系。但是我知道,他在我那有多‘尽职尽责’,就对你有多坚定坚守。”
“我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如果是你的,你就一定要去。如果不是,你也应该为白敬微去。后悔不丢人。”张乔山说完就走了,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李斯年握紧了拳头,手里的毛衣其实很柔软,但是他觉得手里握了一把针。他在台灯昏暗的光线里把衣服穿上了,带来了微凉夏末里,他收获的第一抹温度。
他何尝不知道白敬微爱他,可是他连自己的爱都不敢承认,哪里能够来承认另一个人的爱。那个频频经过践踏自己和母亲生活的男人,已经消磨掉他对爱意的任何一点期待。
可这一回,白敬微像在李斯年十八岁生日那天一样,又遇到了难以抵抗的困难。从前他说求救没有人听到,那这一次还会有人听见他的呼声吗?
李斯年被伤害的心,有白敬微的浅吻来抚平。那白敬微被伤害的心,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啊。这个人从来一句令人担心的话都不说,把自己做成了李斯年坏情绪的纯净容器。
三个人坐在手术室的门口,李斯年是被其他两个排挤的。吕宋把张乔山的手掌紧握在手里,盯着灯光牌不敢松眼。
看着吕宋憔悴的脸,张乔山把他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说:“睡一会儿,灯灭了我叫你。”吕宋这才稍稍送了气,不安定地贴在张乔山肩上。
大概过了四个小时,夜已经很深了,手术室里才传来一声很响亮的孩子哭声。吕宋一下子就从浅梦中醒了,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张乔山扶着他凑上去。
李斯年其实是第一个看到灯灭的,他脆弱的神经瞬间就绷紧了。孩子被护士抱出来,说是个健康的男孩。黑乎乎的一团软肉,看不出像谁。
向深深的手术室里看,李斯年终于见到了躺在床上的白敬微。他的额头和脸颊上全都是汗珠,头发凝结成一缕缕的,嘴唇是没有血色的苍白。
听见了嘈杂的声音,白敬微才从混沌中睁开一点眼睛,他先是看到了李斯年——他总是第一眼就看到他的,然后看到了表情担忧的吕宋和同样疲惫的张乔山。
想到生命中的两束光都在这儿,白敬微很释怀地笑了。
白敬微睡了好久,吕宋被张乔山逼着一起回家了,病房里只剩了一个憔悴模样的李斯年。他的胡茬很快就生长出来,在瘦削的下巴上乱糟糟地形成一片。
他拿了凳子在床边很近的位置坐下了,两只腿贴在床铺的边缘,没有感受到金属的寒凉,是温柔的塑料质地。然后他把自己的手覆盖上白敬微的一双,同样是温柔而舒暖。
夜里,白敬微在下体仍然剧烈的撕痛中睁开了眼睛,呼吸很急促。用了一会儿时间他才找回了眼睛的焦距,房间很暗,也许只有自己一个人。
但是他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手心被人紧紧扣着,还有些温温的湿润。白敬微的头往下低了一些,下巴摩挲着睡衣的领口,然后看到了李斯年在自己的手边安静睡觉的脸庞。
他好像有一点明白,那些湿润来自于李斯年的眼泪。他已经很久没有,很久没有见过这人的泪了。
用湿润的左手捧着李斯年的左脸,又用另一只手去抚摸这个男人的样子。他在十几年中并未发生大变,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还是那个青葱桀骜的模样。
在痛楚与感动中,白敬微收回手,又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其实李斯年已经醒过来,只是装作没有。他在白敬微没有了动作之后睁开了眼睛,里面没有狠厉和算计,如果要找一些词来描述的话,可能是后悔与珍惜各占一半。
他在十八岁那年领养了一只年轻的白敬微,那个时候他好像才十五岁。其实他没有什么资格做这件事情,毕竟自己个儿也是个实际上的“孤儿”。
更何况那个时候谁都还不知道爱是什么,却早早地知道恨是什么、讨厌是什么、报复是什么。
李斯年是在孤儿院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在被父亲和母亲共同否认的情况之中。他每天不说话,只在庭院里看静静随风摆动的槐树,偶尔接住一片落叶。
白敬微是个长相很讨喜的孩子,大人都喜欢这样白白嫩嫩的宝宝。但是他从来不和别人交谈,也总是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就算被带走了也总很快被送回来。
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很契合的难兄难弟,白敬微在三楼的连廊尽头关闭了李斯年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靠近。他静静地悄悄地坐在李斯年的身旁,不打扰人家,只是用手推过去一个糖果盒,一盒红色包装的彩虹糖。
糖很快就被送到了李斯年的左手边,碰了碰敲了门,糖果在罐子里互相呼应,哒啦哒啦。李斯年这才侧过头看白敬微,然后惊讶地看到了这个孩子的第一个笑。
白敬微长得很好,笑起来当然也不赖。才六年级毕业的李斯年还没有很好的形容词,但是他想起了看纪录片的时候偶然注意到的小天使,在欧洲教堂里你抬头就能看见的那种小天使,光滑细腻的、天真无邪的。
这是来到孤儿院以后,第一个对自己笑的人,李斯年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从糖果罐里倒出了几颗糖,把看上去最甜的一颗递给了白敬微。
“我叫白敬微,白色的白,尊敬的敬,微小的微。”白敬微很细致地说,又问:“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嘛?”
“李斯年,很酸的李子的李,逝者如斯的斯,年月的年。”李斯年用舌头顶着嘴巴里的糖果,一牙齿把它咬破了,很甜很甜的草莓味。
他们其实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间,但是童年的快乐与悲伤都易逝。
李斯年被良心发现的母亲接走的那一天,白敬微用小脸贴着孤儿院的栏杆,眼泪和鼻涕糊得满是,嘴巴瘪得不成样子。
“年年哥,你还会回来么?”白敬微说。
李斯年很想说会的,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没有着落,哪里能给别人期待。于是他说:“也许哪一次槐花又开了,我就回来了。”
等啊等啊,李斯年的名字他不知在口中安静地咀嚼多少回了,一直等了三年,孤儿院的槐树被移栽去了别的地方,再也看不见槐花了,白敬微才把这个人等回来。
长大的他们俩已经明白了很多的道理,但是谁都不想在意那些道理。
我想或许他们只是需要一些陪伴,只是如果长情的陪伴没有等来告白,最先疯狂的会是哪一个呢。
李斯年把白敬微的手放回了被子里,安稳地摆在身体两旁。然后他低下头,给了白敬微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过去十年里做的事从来没有让他有一刻的安心过,这个时候他却全身心地静下来,甚至开始幻想一种美好的生活。他真是,醒悟得太晚啊。
杨星城每天给白敬微打一通电话,给李斯年打一通电话,虽然从来没有被接起过,但他一直保持着习惯。只希望白敬微一切安全,最好能和李斯年通晓心意,不像曾经苦等的自己那样卑微。
这一天他的电话终于被接通了,那边是一点孩子吮奶的和麻雀的叽叽喳喳,白敬微的声线很平淡:“抱歉星城,我今天才拿到手机,一直让你担心了。”
“没事的。小白你……生了啊?”白敬微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用脚尖去踢路上的石子,石子滚到路边的菜地里,打到了南瓜毛茸茸的叶子上。
“嗯。”白敬微虽然只是简单应了,但杨星城感受到他由衷的舒适和满足。
“你们都安全就什么都好。”杨星城诚恳地说,“李斯年呢?他对你也还好吗?”
“好的。他什么心结也没有了,我也是。”白敬微说,“星城,你能想象嘛?我真的,从来没有过这么幸福的时刻。”白敬微在听筒那边吸了一鼻子,要哭的样子。
“小白,我祝福你。”杨星城看着太阳从信号塔的背后升起来了,村庄里有早炊的烟,他的心里前所未有地感动。
杨星城回屋子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准备坐车去医院看看白敬微。他把鸡鸭们托付给了邻居的张阿姨,带上门就轻装出发了。乡村的巴士开得很平稳,入目是一条反射着阳光的粼粼小河,还有数不胜数的青山绿树。
他的脸上实在不是一个年轻人会有的样子,宁和安逸,与世无争,眼睛是雪亮雪亮的清澈。
小年躺在保温箱里,小手小脚偶尔踢伸,和小石头刚生出来的时候差不多。白敬微已经休息了,杨星城准备在育婴室逛一会儿,然后回之前和宋宋住的房子。
他刚从里面出来把门带上,就看到了一个强势的身影,身旁是窈窕的曲线,整个人愣住了。
很快就有影子盖了下来,方戟的声音传过来,“星城。”
20
杨星城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说话的时候倏地吐出来,“嗯,你好啊方戟。”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贴着牛仔裤的边缝线,轻轻地来回摩擦着。
方戟皱着眉头看他,好像是感触于杨星城的冷淡和疏离,又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他从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却在这个时候失去了开始和结束对话的能力,只能静默地看着杨星城干净而明亮的一张脸。
他身旁的女伴在很细致地打量自己,杨星城感知到了,也回看过去。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修长的眉眼和润泽的嘴唇,耳朵上坠着折射钻石光芒的精致耳环,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搭在方戟的手臂上。
是般配的一男一女站在医院的婴儿房外,任谁都会想,这对夫妇有了自己的孩子,可喜可贺。
这样的从意识里展现出的亲近,简直太伤人了。
“没有事的话,我就先走啦。”杨星城收拾好心中的波澜,给了方戟一个平和的笑容。
他没有再想象回到方戟的身边,想必方戟也是一样的。
一阵轻微的风,杨星城从方戟身边走过了,清爽的肥皂香味。然后方戟不受控制地握住了杨星城一截细细的手腕。
“星城,我和杨稚桃没有订婚。”方戟说。他其实有点病急了,说自以为最有效的话。
可是从始至终,“杨稚桃”三个字都是杨星城的心结啊。杨星城想从方戟的眼中看出一点儿什么情绪来,却又害怕极了。
或许他只是被自己看见了和一个女人的亲密样子,警告自己绝对不能告诉杨稚桃而已,毕竟杨稚桃可是他的“好朋友”。
但……或许他是为了自己呢?还他看过自己的日记本,终于发现过去的杨星城是如何的痴恋。杨星城感受着手腕上的力度,不禁有了这个猜想。可是过去的年岁那么多,要弥补多久才能圆满呢。
他承认自己没有勇气。
于是只能用力把自己的手扯了出来,像打了败仗似的落荒而逃。
他发现一件很令人悲伤的事,离开了方戟和稂城,却逃不开自己的心。
那一颗心脏在岁月的风化中,由杨星城拿着暗恋的钉锤凿成,每一条纹路都是一个男孩的芳心暗许。
方戟没有追,他的手指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着,虚虚地握了下,掌心的温度很快就跑走了。他苦笑和女人说:“姐,他不再理我了。”
她是方戟阿姨的独生女,没有结婚就自己代孕了个孩子,今天是逼着自闭的表弟出门透气的,没想到遇到了重要的人物。
“稂城都被你翻了个底朝天,今天能和他再见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谢喃宽慰他,“我看他的样子,心里还是有你。只是你错过、伤害他太多,要追回来,难。”
方戟说:“这点难是我应得的。”他把手握紧了,慢慢感受到体温汇聚起来,暂时把他们当作了杨星城的。
拿着自己校徽的那个晚上,他睁着眼彻夜无眠,回想记忆里的杨星城。
那个男孩是个复杂的动物。
当他出现在初二(2)班的门口,叫杨稚桃出来。柔而亮的视线就会落在自己和杨稚桃身上,看上去无忧无喜。
他不是没有注意过这个人,有时候午睡把桌面都糊上口水,醒过来时先要悄悄地打量别人,再快速地抽面巾纸擦干净。
体育场上他也打篮球,娇小的身材却有敏捷的身手,汗水流在脸颊上反射太阳的光亮。和其他初中生一样,与班级的其他男孩儿勾肩搭背。
方戟不知道,杨星城寂寞而感伤的情绪全都与他有关。他偷偷搜集这个人的东西,老师发错到自己班级里的方戟的卷子,方戟被张贴在走廊上的英语作文,学校里摆放的学子风采里方戟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