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江城"嗯"了一声,道:"饿了么?坐下吧。"穆箫吟看了看桌上几碟精致小菜,却不动,道:"箫吟不敢与馆主同坐。"洛江城道:"清商馆没那么多规矩,你坐就是。"穆箫吟只得答一声"是",坐在他对面,拿起筷子来。
他是吃了东西睡的,本就不饿,因此不动面食,只挟一点清淡的吃了。洛江城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他刚刚睡醒,似乎想打呵欠,却又忍住,眼睛里泛了一层水雾上来。他眼中本就有淡淡的忧愁,同那水雾融在一起,如春雨织烟,笼花罩月。脸上的衣痕淡了,微微的红,披着几绺睡散了的墨色头发,说不出地诱人。
那适才退下的婢女不久抱了琴过来,坐在亭外,弹起琴来。琴声清越,隐有金石之声,虽曲调有些凄清,与周围景致不甚合,倒也宛转动听。
穆箫吟在翡翠山庄时,也见识过不少著名乐师,与这小婢相比,竟是只怕还要逊色几分。
洛江城看他面上诧异神色,道:"怎么。"穆箫吟道:"想不到清商馆中,一小婢于音律也有这等造诣。"洛江城笑了一下,眸子却是冰冷,看他有一口没一口吃得难耐,放下筷子道:"跟我过来。"
穆箫吟跟他到了琴室中,看他从墙上取下一对雪白的竹箫来,不由失声道:"玉屏箫。"洛江城道:"你说自己不通音律,知道的倒也不少。"将手中竹箫递了一支给他。那箫管光滑润泽,不知被主人摩挲了几千几万次。低头细看,果有诗句,却是"春雨织烟倚湘帘"。瞥了一眼洛江城手中之箫,隐约只见"剪泪烛"三字。
这玉屏箫是以贵州玉屏一带的白竹制成,上下一般粗细,竹纹致密,音色清亮悠扬。多为雌雄对箫,或刻诗句,或绘龙凤。是箫中上品。
洛江城也不多说,当下细细教他发声吹奏之法,又做了示范。虽是试音,却是声若龙吟,有如天籁。看穆箫吟记得熟了,便让他自行练习。自己往香炉里添了些香,跪坐在一张长几前抚琴。他的琴技与那婢女自不可同日而语,婉转处如鱼儿喋水,燕子衔花,激越处如雪夜弓刀,马蹄翻飞,外面水波一时似都止了。穆箫吟坐在一旁,他初学此道,难免出错,有时不错,又难免吹得难听。洛江城居然忍着他,没把他赶得远远的。
穆箫吟练了一会儿,停了下来,看着缕缕白烟轻飘四散,融进夜色里。今夜有星无月,倒映在水里,流波柔柔,星光点点,水光星光交织在一处,甚是好看。
琴声不绝,洛江城道:"怎么停了。"穆箫吟道:"将死之人,还练箫有什么用处。馆主难道不知。"琴声渐转,流水一般潺潺湲湲,无起无伏,洛江城微笑道:"你怎么看出我起了这个心思。"穆箫吟道:"箫吟虽不解音律,那婢女所奏的是《薤露》之曲,还是听得出来的。只是《薤露》是送王公贵人之曲,箫吟一介医工,当不得此曲。适才听馆主曲中有杀意,才敢确定。"洛江城不动声色道:"既然听出来了,那你就唱唱这曲子如何。"穆箫吟一愣,道:"我......我不会唱。"洛江城也不勉强他,停了手,道:"既然你如此说,我不杀你。"又道:"天色不早了,你睡吧。"说罢起身离开。
剩下穆箫吟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一会儿那小婢过来,在琴室的榻上铺了被褥。
穆箫吟虽然聪明,却是想不透他为什么不杀自己。靠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风景,正要睡,想起一事,拿过那玉屏箫,看那另一句诗,是"秋风聚叶剪泪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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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穆箫吟醒来时,已是晨光满室。他睡觉素轻,几日来旅途劳累,这水榭中又时时听得催眠般的水波声,不觉一觉睡到此时。
睁开眼,竟看见洛江城正背对了他在抚琴,琴声悠长轻缓,与外面水声相和相融,几是不可分辨。
穆箫吟坐起身,披上外衣,道:"馆主起得好早。"
洛江城道:"没什么早。倒是你,没想到竟爱赖床。"他声音本来甚是好听,只是太过清峻了些,此时和在琴声里,柔和悦耳,连自己都微微一惊。
穆箫吟微笑道:"箫吟知错了,以后早起便是。"
说着起身穿衣梳洗。早有人送了早饭过来,摆在凉亭里。粥是加了嫩荷叶煮的,清碧爽口。两人吃过,又回琴室来,依旧是一个抚琴,一个练箫。
如此几日,虽然还吹不成曲子,每个音却都是清柔冲和,流转圆润,转调也是轻巧衔接,毫无阻滞。洛江城道:"我馆中弟子,竟无一人有你这等悟性。"又微笑道:"怎么就教白秋人抢了先去。"又拣了一套简单的曲子教他。
他于音律精绝,能从曲中听出吹奏之人心意如何,此时听穆箫吟试吹,点尘不染琉璃心。这时方才真正决定留他性命。
洛江城从不肯以技艺轻易示人,馆中得他亲授的也只是洛歆等人。指点这个性命悬于己手的少年,本就是试探之意,对他资质高低也不甚在意。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多留。吃过中饭,道:"我离开好些日子,也该回馆去了。"
穆箫吟送他。洛江城道:"屋后的青石路,不要走那些岔路。"穆箫吟道:"既是事涉机密,将箫吟另行安置岂不更好。"洛江城淡淡地道:"机密么,你便是在那些岔路上送了十条性命也看不到一点不该看的东西。"又道:"你安安份份地在这里,擅出一步,我决不留你。"穆箫吟道:"是。"看他上了船,道:"恭送馆主。"洛江城看他面上,不悲不喜,依旧是淡淡的甚是柔和。
洛江城始终不提要他治病之事。穆箫吟心里明白,他带自己来到此地,不过是怕自己成为心腹之患,自己开的葯他如何能吃。只是他一直不明白,这清商馆主为何认定自己一个小小大夫竟会碍得到他,心知辩解无效,也乐得在这里清闲自在。
晚间有人送了些医书过来。
他每日看看书,吹吹箫,偶尔也摆弄摆弄其他乐器,随手弹拨几下。闲了便到外边去,看蜻蜓点水,荷叶渐舒。屋后那青石主道,尽头是一个小小平台,遥遥看得见远处山峰挺秀,山头水云,水底山树,清旷怡人。日子虽寂寞,他从小便是习惯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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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最近有什么事情么?"洛江城坐在书房的琴前,指尖若有若无地挑着弦,不成曲调,只是发出"仙翁,仙翁"的泛声。
洛歆本是倚在窗边看书,听他问,忙合上书本,站直身子,道:"没有。就是韵儿又出去教人吹笛子了。"
洛江城不由失笑:"这个疯丫头。"又道:"湖字牌的事,霰湖知道了么?说什么没有?"洛歆低头道:"该是知道了,只是还没有反应。"洛江城知他仍是心里难过,温言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月儿,你也不必天天记着。等霰湖知道了,怎么处理,随他就是了。"看洛歆抬起了头来,眼里波光一闪,问道:"你想说什么?"
洛歆犹豫一下,道:"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听说翡翠山庄的少庄主离家不知去了哪里,看时间是我们离开的第二天。"洛江城"哦"一声:"卿飏么......月儿,你怎么看。"洛歆道:"看他平日言行,不像是在赌气。"洛江城微笑道:"平日言行。你一共见了他几面便说平日言行。"看洛歆微微脸红,道:"你说得不错。他多半是觉得受了侮辱。若我们白白借了穆箫吟来,他不会怎样;换了他回来,就像是翡翠山庄卖了这个人一般,他受不了自己父亲竟做出这种事来。"又道:"闲事一桩,不必理它。"
话音未落,门上"咚咚"响起清脆的敲击声。还未及应答,门被"啪"的一声推开,洛韵一步跃了进来,脆声笑道:"馆主,我回来了!"后面跟着洛韶,进来向洛江城行礼,道:"馆主。"
洛江城皱眉笑道:"没规没矩。今天又到哪里疯去了?"洛韵嘻嘻笑道:"教阮姐姐吹笛子了,阮姐姐教我唱曲。馆主要听吗?"也不待洛江城回答,回身吩咐洛韶:"你弹琴。"洛韶撇嘴不服:"为什么是我?"嘴上说着,看洛江城饶有兴味地等着,也便抱过一具琴来。
听她唱的,却是《宛转歌》:"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悲且伤,参差泪成行。低红掩翠方无色,金徵玉轸为谁锵。歌宛转,宛转情复悲。愿为烟与雾,氛氲对容姿。"
洛韵嗓子清脆,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神韵,她又是不解春愁的的二八少女,唱这爱慕凄婉的曲子,原是不相宜,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洛江城本是笑吟吟地听她唱,听到那"金徵玉轸为谁锵"时,面上神色忽地变得清冷,眼神却似秋水寒潭中的月影,虽冷却柔。
别人没有注意,洛歆却瞧得明白。当日在金陵,馆主一提起想起那少年,便是这么一副清冷神色,此时却多了眼中的柔和。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又听洛韵唱这等曲子,不由自主地随她唱道:"歌宛转,宛转情复悲。"低声浅唱,细如红线,几乎听得人掉下泪来。
洛江城微怔。待得洛韵唱完,便教两人回去。问洛歆道:"韵儿那‘阮姐姐'是什么人?"洛歆强打精神道:"是城中清倌歌女,叫做阮帘影。似乎刚从扬州过来。"洛江城本就意不在此,引他说些扬州风物,见他渐渐神色如常,脸上有了笑意,便也让他回自己院子歇息。
洛歆冰雪聪明,如何不知他用意,感激他体惜,又难免伤心。偏隔院的洛韵还拉着洛韶闹个不休,又在唱"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语调颇为欢快。洛歆素来疼爱这个活泼天真的小师妹,此时却恨不能堵了她的嘴。
一时四下俱静,他却辗转反侧,把那《宛转歌》不知在心里唱了多少遍,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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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徵玉轸为谁锵:金徵玉轸,指代琴;锵,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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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六月了,荷花开得正艳,不消说棹动船移,就是白鹭偶一舒翅,也惊散了芙蓉瓣瓣。碧水上流红漾白,实是可爱。许多小小的莲蓬也悄悄地结了出来。穆箫吟想起今早的粥里加了极嫩极嫩的莲子,不由轻轻摇头,有些心疼。
低下头去继续看书,却被一阵分水声惊扰了。近三个月来,除了那名叫卷帘的婢女一天三次来给他送食物茶水,从未有人来过。而此时,早饭刚吃过,必定不是卷帘。
本以为是洛江城,抬起头,却看见洛韵划着船,站在那道石阶前向他招手。穆箫吟走过去,微笑道:"韵姑娘。"洛韵愁眉苦脸地点点头,道:"我来是有事请你帮忙。"穆箫吟微惊道:"找我帮忙。"洛韵还是愁眉苦脸地点点头,指指自己的脸道:"你看。"
穆箫吟看她脸上,鼻尖嘴角处几粒红痘,有的尖头隐隐泛白。这在少年人很是平常,不过一般说来在男子重于女子。道:"没什么大碍。只......"洛韵道:"我都不知吃了多少葯了,苦也苦死了,一直不见好。"穆箫吟笑道:"那么你拿了药材来,我替你制药膏。"洛韵喜道:"好!"见他面上带笑,又羞恼道:"你笑什么!"穆箫吟不答她,只是微笑道:"还有,少发些脾气,这个出得便少些。"洛韵道:"不成!小光从来不听话,不时时骂他怎么成!"又道:"那小子,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穆箫吟见她尚是一派天真,偏要学那老气横秋的口气,不禁莞尔。
回房写了所需药物交给她,道:"你交给卷帘带过来便是。不然给你馆主知道,说不定害你挨骂。"洛韵笑道:"他说‘不许擅入',我只是在外面,又没有‘入',干什么骂我。"神情甚是顽皮。说完便走了。
到了晚间,卷帘果然带了药材和乳钵等物过来。穆箫吟便给洛歆合葯。他久不闻葯香,此时自是兴味盎然。第二天一早,卷帘来取药膏,连乳钵等也一并带了走。穆箫吟倚着廊柱,将唇轻轻贴着竹箫吹口,思量着怎样生个法子,弄些药物来平日调制解闷。
几日后洛韵又来了,脸上光洁如玉,笑靥如花。
穆箫吟微笑着问她道:"好些了么?"洛韵笑道:"你看看不就知道。这次就是专程来谢你的。"指指小船道:"上来吧。"穆箫吟想起"擅出一步,我决不留你"的警告,微一迟疑,上了船去。
洛韵将船左拐右拐地划出好远,藕花深深,翠盖铺荫。道:"这里便好了。"说着从船头竹篮中拿出一把水晶酒壶来,壶中酒液色如琥珀。穆箫吟微怔,道:"我不喝酒。"洛韵道:"这是果酒,梨子的。"
伸手摘了两片连茎的小荷叶,略略洗濯干净,在一片荷叶中浅浅注了些酒,递给穆箫吟道:"你含住下面。"穆箫吟接过来,依言含住茎柄末端。洛韵拔下头上玉簪,刺破荷叶中心的小圆包,酒液便流过荷茎到了口中。
梨酒本是甜腻,和了水荷清香,便觉清甜甘润。洛韵也刺破另一片荷叶饮了,神色甚是新奇开心,如同得到有趣玩具一般。
穆箫吟微笑道:"这就是所谓‘荷叶杯'么。"洛韵点头道:"这是去年这个时候,馆主教我的。我还是头一次自己试。"又听她说些平日里趣事,总是离不开洛江城,洛歆,洛韶这几人。穆箫吟轻轻笑着,边听边想,这洛江城倒也不是整日冷冰冰的。
看看将近正午,洛韵便送他回去,自己也走了。
午后下起丝丝小雨来。柔润轻盈如同水上时时浮起的雾气,又如纤云薄抹。穆箫吟便想去青石平台那里看看"轻云纫远岫,细雨沐山衣"是怎样风景。
道边香红微湿,菡萏香浅,翠叶承露,清澈纯净如同婴孩纤尘不染的眼眸。
那青石久受水气浸润,本就平滑如镜。此时沾了细细雨珠,只怕是连苍蝇都滑得倒。穆箫吟稍不留神,脚下一滑,竟是跌进了深水中去。
好在他会水,挣扎几下,攀着石板上了岸来。全身衣服都已透湿。他刚刚喝了酒,身上正热,乍然浸了冷水,寒彻骨髓。回了房去,这流影别筑是洛江城闲来小住之处,火盆等物一应俱无,只得脱了衣服,蜷在被里,捱过这一天一夜。
傍晚时卷帘过来,看他睡了,把饭菜放在桌上便去了。
穆箫吟知道自己只是受了寒,热热的吃点东西便好。正要起身,心念一动,复又躺下,竟连晚饭也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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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果然是体软如绵,燥热如炙,头痛欲裂。
卷帘进来时,见昨晚的饭菜一样未动,有些吃惊。试着叫他几声,一点回应也无,吓得慌了,上前看他,双颊如火,再伸手试他额头,滚烫烙手。忙忙出屋,划船回去禀报。
穆箫吟听她走了,睁开眼来,牵动嘴角笑了一下,重又闭了眼昏睡过去。他虽是故意如此,也当真病得厉害。
直到将近中午时,卷帘回来,轻声唤醒他道:"穆大夫,您觉得怎样了?我去给您抓药可好?"穆箫吟支撑着坐起身来,双手发软,用力提笔写了个退热除蒸的药方,道:"拿回来我自己煎就是。劳烦你了。"
卷帘匆匆去了。穆箫吟看桌上昨晚和今早的饭菜,早已冷了。他虽饿了,却知道自己此时吃不得冷食。只是微微苦笑。
卷帘这次回来得快,果然带了火盆,砂壶,乳钵,葯杵等物。穆箫吟煎了葯服下,卷帘又拿给他饮了刚煮的热汤,服侍他睡下,也不走,在一旁照看着他。到了晚间醒来,知道自己已无大碍,好好休息些时日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