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屏幕,符朗都能听见杨逾被踢飞倒地的那声闷响。
杨逾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主裁判犹豫了一瞬,便半跪在他的身侧,拍击地板为杨逾读秒。
场边杨逾的教练朝裁判席大声抗议对手犯规,但主裁判充耳不闻,坚定地读着秒。
医务人员已经候在场边,只等读秒结束就一拥而上。
可杨逾动了。
第八秒的时候,他伸出右手,艰难地把自己的上半身支起,缓缓地站了起身。
他左侧锁骨的皮肤一片深红,他却若无其事,依然摆出了标准的防守架势。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左手已经彻底失去了力气,对手更是不遗余力地攻击他的左半边身体。
杨逾摇摇欲坠,疼痛让他的双目涣散,却顽强地屹立在台上。
台下响起了一片喝彩声。
可电视那头的符朗分明看见,杨逾那双通红的眼里流露的,不是对胜利的渴望,而是绝望中的执着,以及肝肠寸断的悲伤。
裁判握住杨逾的右手高高抬起,宣布他获胜的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久久不息。
然而,杨逾直挺挺地倒下了。
符朗再次见到杨逾,已经是一周后了。
杨逾整个人瘦了一圈,面容憔悴,赤裸的上身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眼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医生说他左侧锁骨粉碎性骨折,骨折片还出现了移位,小血管割破了好几条,差点伤及大动脉,当时的情况真的很危险。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是因为伤重,必须卧床三个月,之后的功能恢复还得看愈合的情况……我没有想到他在台上已经骨折了,他还站在那挨打,那得有多痛啊……”
杨逾的母亲余晴抹了把眼泪,拉着符朗走到房间一角,压低声音说:
“小朗,谢谢你特意来B市看他。文轩的事情我听你的妈妈说了,但是……我总觉得,小逾他可能早就知道了。他从手术后醒来开始就是这个样子,这几天和他说什么都不应,也不问自己的伤。他和文轩那么要好,文轩的事情对他打击已经够大了,现在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我真的很怕他会想不开,你能不能替我陪陪他?”
符朗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
余晴吸了吸鼻子,出门买饭去了。
单人病房里一片死寂。
符朗站在杨逾的床头,低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忽然说:
“文轩昨天出殡了。”
杨逾空洞的眼陡然瞪大,偏过头,终于和符朗对上了视线。
两个少年,在彼此的眼里,看到头同样的悲伤。
压抑在心底的痛苦,在熟悉的挚友面前,总算找到了宣泄口。
先哭出声的是符朗。
符朗跪倒在杨逾的床边,伏在他没有受伤的那侧胸前,哽咽道:
“对不起……土豆……对不起……是我太没用……我、没能救他……”
杨逾倔强地昂着头,却猛然瞥见床头的金腰带,终于忍耐不住,痛哭出声。
“他说过,如果我、我拿到冠军,他暑假就翘了补课,带我、出去旅游……”
杨逾的大半边身子都无法活动,唯一能动的右手被符朗压在了身下,只能狼狈地让失控涌出的眼泪横流满面,愤怒地低吼:
“骗子……你们都骗我……”
痛哭了一场,杨逾疲惫地躺在床上,右手搭在脸上,按住符朗胡乱盖在他脸上的湿毛巾,遮住了红肿的双目,轻声问:
“他走得,痛苦吗?”
“很……平静。”
符朗的话让杨逾的气息又乱了,却听见符朗又说:
“他最后……让我替他看好你……土豆,你一定要好好的……”
杨逾的手死死地按着毛巾,严严实实地捂住嘴,没让自己再发出一点声音。
缠满绷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渍。
“后来,我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学医,要在最好的学校学医,哪怕只能当护士,我也要学医。”
符朗把头埋在梁易澄的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渐渐变得迷茫:
“可我发现,我学医,救的只是我自己。”
第40章
梁易澄一直知道符朗心里藏了许多事。
可他没有料到,他会听到这样沉重的一个故事。
在他还懵懵懂懂地挥霍青春的十七岁里,符朗已经将挚友的死独自背负在了肩头。
犹如在赎罪。
笨拙,却坚定。
可敬,又可悲。
“朗哥……”梁易澄的眼睛发涩,声音沙哑,“不是的,你学医不是为了你自己,你学医也不只是救了你自己,你还——”
符朗的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别说了。”符朗的声音发颤,“我比你想象的,要自私得多了,我——”
一阵机械的铃响打断了符朗的话。
符朗还沉浸在回忆中,却条件反射地站起身,迷茫地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梁易澄原以为符朗会匆匆赶去病房,符朗却俯下身,伸手捧起他的脸,拇指轻轻摩挲他潮湿的眼角,低声说:“都过去了。”
梁易澄抿紧唇,慢慢地摇了摇头。
新一批的实习生浩浩荡荡地来到医院,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让符朗想起曾经的自己。
年少的他为自己的无力痛心疾首。选择学医这条艰苦的路,只因那时的他还相信,若是他努力,他就会有能力去改变。
可后来,他依然什么都没能改变。
“小符,新一批的学生来了十二个人。咱们这里第一轮先来两个,一个进CCU,另一个进病房,病房的还是你负责带,又得辛苦你了。”
“没事,不辛苦。”
护士长看了他半晌,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这次的实习生带熟了你就好好休个假吧,你的年假……那一年之后就没休过了吧?年轻也不是你这样拼的吧?我听说上回值班你还晕倒了吧?小王那天都被你吓坏了,后来他还悄悄来找我,让我给你放个假……我倒是想让你休息啊,也得你肯休才行啊……”
护士长一教育起人来便没完没了的,符朗被念得头疼,投降道:“刘姐,我知道了,我下个月就休息,谢谢您了。”
护士长这才满意了,拍拍他的肩膀,说:“月底前告诉我具体休息的时间啊,我好提前排班。”
符朗对于休假这件事向来不太热衷。
只不过,透过电话传来的梁易澄的喜悦,让他忽然对这个久违的休假有了一点期待。
“太好啦!朗哥你终于放假了!下个月初我也放暑假了!我可以天天见到你了!嘿嘿嘿嘿……”
梁易澄的快乐,似乎总是这样的简单,纯粹,却莫名容易感染人,带得符朗的声音也染上了笑意,问:“你想去哪玩吗?”
“不想!”
符朗:“???”
“不是的,朗哥,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不想和你出去玩……”
梁易澄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嘀咕:“暑假出门人太多了,天气又热,这太折腾了……你好不容易才能休息休息,就该在家好好躺着……”
来自梁易澄的小小的体贴,总会让符朗的心软成一滩水。
“出去走走也是休息。说吧,你想去哪?哪都可以,我陪你去。”
“真的吗?哪里都可以吗?”
“嗯。”
梁易澄羞涩地说:“那、那我想……陪你在家躺一个星期……”
符朗:“……”
符朗抬手揉了揉额角,忽然有点后悔休假了。
在梁易澄的强烈要求下,符朗的休假定在了七月中旬。
符朗要休假的消息一传出,年轻护士们登时炸开了锅,却没人敢直接问他,趁着午休,上下几层楼的护士都跑到心内科的护士值班室,逮住符朗新带的实习生郑诗诗问个没完。
“我们的工作狂竟然要休息了?!那个连大年初一都主动要求排班的符大帅要休息了?!妹妹,快告诉我们他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小的护士值班室只有三张上下床,此刻底下的床边都坐满了护士,还有姗姗来迟的人陆陆续续地进来,站在床边。
郑诗诗刚来两个多星期,没见过这么大阵势的八卦现场,一时吓蒙了,磕磕巴巴地说:
“没、没什么啊,符、符老师就,照常上班而已……”
“不可能!肯定有什么!你好好想想!”
郑诗诗愁眉苦脸:“姐姐们,我也就刚来不久啊……刘姐倒是说过符老师最近似乎心情很好,但我看不出来啊,他上班就那样一直板着脸……”
一名护士插嘴:“不是上班板着脸,是一直都板着脸。”
郑诗诗愣了愣,说:“没有啊,刚来的时候我有一回走错更衣室了,看见符老师在里头打电话,笑得可温柔了……”
“符哥……笑得……很温柔……?”
“那是咱们的符哥吗?那个一皱眉就吓得病人不敢吱声的符哥?”
护士们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终于,一个小护士勇敢地开口:
“咱们的院草……是不是有对象了?”
“哎,朗子,听说你有对象了?”
符朗万万没想到,一个多月没有消息的杨逾打来的电话,一开口竟是这句他最近听得耳朵起茧的话。
“听谁说的?”
杨逾惬意地躺在自家一个月未见的柔软大床上,懒洋洋地说:
“你们楼隔壁那栋外科大楼的骨科的护士啊,今天回来顺路去了复诊,正好听见她们在说,真的假的?”
“真的。”
“对吧,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
杨逾反应迟钝的脑子终于消化了符朗的话,立即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惊叫道:“什么?你真交男朋友了?”
“嗯。”
杨逾被符朗简短得理直气壮的一个字堵得差点岔气,怒道:“你处了对象,整个医院的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符朗有气无力地辩解:“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相识二十多年,杨逾早就知道符朗不是那种高调秀恩爱的人,偏要没心没肺地揶揄他:“你不说,全院都知道了。现在你说了,我是不是该帮你让全世界都知道啊……”
“别闹。”符朗叹了一口气,“复诊怎样了?”
“老样子,没什么大问题。”
“这次能在国内待多久?”
“可能两三个月吧。这次出差一个多月,我看我老板自己都有点招架不住了,我估计他得休养一段时间。”
“行,你有空过来吃顿饭吧,我给你介绍。”
符朗挂了电话,抱着猫躺在沙发上竖起耳朵偷听的梁易澄坐起身,问:“是土……杨哥吗?你刚说要把我介绍给他吗?”
“嗯。”
“可是,我们之前已经见过了啊。”
符朗伸出手,慢慢理顺他翘起的头发,低声说:“那不一样的……现在,你是我的男朋友,而土豆,是我的好兄弟。我希望……你们能正式地认识对方。”
符朗的声音很轻,却让梁易澄的心里暖烘烘的。
“朗哥,我也想给你介绍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猜猜小橙子要介绍谁?这都猜不出来的都拉出去打屁股……下一章场面有多混乱……我还想象不到 于是先鸽为敬!【溜
第41章
周末,符朗买来了杨逾最爱的麻辣火锅底料,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活。
很早就赶到符朗家的梁易澄有点紧张,忐忑不安地在符朗身旁晃来晃去。
符朗被他晃得眼都花了,忍无可忍地把他推到走廊,从柜子里摸出一个猫罐头塞他怀里,然后迅速地回到厨房。
蹲在猫爬架上舔毛的小白猫一看见梁易澄手上的猫罐头,立刻屁颠屁颠地冲了过来,坐在他的脚上,一副不给罐头就赖着不走的架势。
梁易澄被它这个小霸王模样惊呆了,试着抬了抬脚,才意识到小白猫似乎长胖了不少,四只小肉垫沉沉地踩着他的两只脚,任他怎么动,小白猫都稳如泰山,还不满地昂头冲他嚎:
“喵——喵——”
梁易澄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要不要来个立定跳远试试,但想起自己那差点不及格的体测,搞不好会摔个狗吃屎,这才老老实实地蹲下身,打开罐头放在脚边。
小白猫连忙凑头过去狼吞虎咽,下半身却挪都懒得挪一下,舒舒服服地坐在梁易澄的脚上。
“朗子!我来啦!”
背后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杨逾的声音吓得梁易澄一个没蹲稳,一屁股骑到了小白猫的脑袋上。
“喵!!!”
小白猫被吓了一跳,挣扎着把脸从罐头里拔出来,洁白的毛上沾满了金枪鱼罐头的汁水也顾不得了,撇下罐头就撒开蹄子逃进客厅。
杨逾出差一个多月,之前那头不羁的毛寸已经长得盖过了半截脖子,他便随意地把刘海抓了起来,凌乱之中带着些许狂野的美感。看见梁易澄,他眯了眯眼,一副了然的样子。
“嚯,是你,果然是你。”
“土豆、呃,杨哥……”
“你想叫土豆就叫吧,反正也不是外人了。”
“土豆哥。”梁易澄顺从地改了称呼,顿了顿,又问:“你还记得我?”
“记得,当然记得啊……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