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住院后,方志材一直在医院照顾方远,方奶奶年事已高不便活动,便留在家中等待。
医院有病人家属休息的床,游屿来后需要住酒店,为避免方志材付钱,游屿在网上提前预定酒店,交了全款定金。
经过化疗,方远的头发已经完全脱掉,见游屿时带了个针织的帽子,他笑着说这是你奶奶织的。
游屿说:“挺好看的。”
方远住的是六人病房,隔壁床的病友笑着说:“你爸爸天天夸你学习好,画画也厉害,我对大学不了解,我家孩子也准备高考,跟我说你那个学校特别厉害。”
病友对游屿竖大拇指,“美术界的清华北大。”
游屿沉默片刻,对方远道:“我给你十五万,不是让你炫耀我有多厉害。”
方远脸上还带没反应过来的笑,直到游屿看着他的表情逐渐消失,心里也终于产生了报复般的快感。
这不好,他知道,方远是个重症患者,任何情绪都牵动着他的病情。
可游屿不想让方远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开心,他只要看到方远的笑,就想到自己向舒少媛坦白时,舒少媛那副明明没放下,还是硬要打起精神,足够称得上是因坚强而强迫自己变释然的笑容。
方志材去水房提水,打算为方远擦洗手脚,游屿见他有意想让自己干活,双手插兜站起礼貌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酒店休息,明天再来看您。”
“游屿!”方志材叫道,“你刚来,多陪陪你爸爸,你爸爸他每天都惦记你。”
游屿给方远留面子,出门站在楼道里对方志材说:“我想我得再次强调,我和他伦理上是父子,但我并不打算认他。”
“给你们十五万的意思,可能之前没讲明白,那么我再重复一遍。”
少年咬字清晰,缓慢道。
“十五万,买我家和你家的联系,买我和他的父子关系。”
“啪!”
掌风凌厉,游屿脸一偏,路过的护士被吓得后退一步。
游屿立即冷笑出声,斜眼看方志材,“你打我?”
方志材怒火攻心,下意识给了游屿一巴掌,当他意识到自己做错后,连忙伸手要拉游屿,游屿挥手将他的手拍掉。
“我原谅你。”游屿左脸火辣辣地疼,方志材大概还是留有余地的,他常年干体力活,如果真的使足力气打人,以自己的体质,大概早就该被扇倒在地。
游屿说:“十五万,再加上一巴掌。”
“代价足够你们不再纠缠我和舒女士了。”
头脑清晰,思路明确,游屿挺直脊背从方志材面前离开。
他找到自己预定的酒店,拿好房卡入住,简单洗漱后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酒店房间太干燥,又开着空调,半睡半醒间游屿哑着嗓子要水喝,潜意识告诉他,他得自己爬起来找水,可他沉溺梦境根本没法醒来,只能就这么清醒又混沌地煎熬。
“张嘴。”
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有一股清润顺着他的嗓子眼滑进去,浸润干涸已久的口腔,游屿咂咂嘴,小声评价说,甜的。
“蜂蜜水。”给他水的人问,“还要吗?”
“还要……”游屿懒懒回答,停顿片刻,他忽然意识到好像又哪里不太对。
不待他睁眼,男人又说:“空调开十五度,遥控板呢?”
“……”
游屿彻底清醒,“在枕头底下。”
第六十五章
“你怎么在这!?”他又反问,缩在被中的手下意识握紧,他想从薄覃桉怀中退出来。可薄覃桉垫在他身后的是受伤那只手的手臂,他不敢乱动,只能用掺杂着少许惊恐的心情说。
自己是害怕薄覃桉的,游屿想。
就像做坏事被人抓了个现行,扯去大街上当众游街。
薄覃桉极为温和地笑了下,“想知道就会有办法。”
“还喝吗?”他又问。
游屿轻轻点头。
第二杯蜂蜜水是游屿自己捧着喝完的,薄覃桉倒也不是不喂,是他自己觉得害臊。他喝完后,正要把被子递进薄覃桉手中,薄覃桉的手忽然收回去,紧接着放在他左脸上。并未真的触碰,虚虚隔着能够传达指尖热度的毫米距离。
“很明显吗?”游屿问,他自己也摸了摸,“不是很疼。”
“有点。”薄覃桉说。
“方志材打的,可能他现在很后悔。”游屿笑了下,“做手术的钱是我给的,今天晚上休息前他一定会发消息道歉。”
挨一巴掌没什么,游屿不在乎。
他对方家没感情,全当撇清关系。
“你的手怎么样?”游屿问,跑这么远身体吃得消吗?算时间,薄覃桉应该是知道他在机场后,第一时间购买最近航班。
“是我不对,不该瞒着你。”游屿认错。
如果他换个方式,坦然告诉薄覃桉自己不想他跟来,那么薄覃桉一定会尊重自己的意见。
“我觉得我长大了。”他又笑着说。
病号要按时吃饭摄取能量,游屿拿着手机出门买饭,留薄覃桉在酒店。他吃不惯这边的饭,油重盐多,只能顺着导航找快餐店。点餐等待时,他接到方志材道歉电话。方志材愧疚极了,连说几声对不起,希望游屿能够原谅自己。
游屿没打断他,安静听他道歉,配餐员叫到自己的单号,从配餐员手中接过餐点,方志材刚好说完。
外头热,游屿站在门口用手推了下门,感受到热度后又走回去。现在这个点人不多,高峰期刚过,他找了个落地窗边的单人桌坐下。
他点了杯圣代,本打算边走边吃,但现在只能从打包带里拿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游屿说,“其实一直以来好像我们都没有正式的称呼。”
但这不重要,以前没需要过,日后也不会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从普通晚辈对普通陌生长辈的礼貌来说,我就称呼您为方叔叔。”游屿用勺子挖了一大勺冰淇淋。
冰淇淋所散发出来的凉气,聚集成细细密密的水珠,聚集在杯壁上,随着温度的变化水珠变得越来越大,很快承受不住重力而破裂。那些破裂的水珠,一路披荆斩棘向下滑,吞噬一切还未饱满的水珠,最后变成一小股冰凉的水流。
越往下,速度越快。
方志材道:“游屿,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够,我现在过来,你也打我一巴掌,两巴掌都行。”
话音刚落,游屿噗嗤笑出声,他将勺子上的冰激凌吃下,“方叔叔,你觉得以我这种人品会做出来侮辱长辈的事吗?”
其实他做了,用那十五万。但好像方家太需要这笔钱,也因为这笔钱,方志材才会放下姿态向自己道歉。
“在医院的时候,我说过,从伦理的角度来说我和方远是父子,所以你也是,长辈打我没有任何需要道歉的理由。”游屿说,“我不会拿走十五万,你们放心做手术。”
“拿出去的东西进了你们的口袋,我没有收回的道理,钱已经是你们的。”
“你非要一家人说两家话吗?”方志材的呼吸很重,“我们是一家人,你不待见我可以,可奶奶那么疼你,你忍心让她老人家伤心吗?”
游屿叹气,他举着手机的胳膊有点累,又没带耳机,只能趴在桌面道:“你们想让我认祖归宗无非因为我是个儿子。”
翌日,医院住院部的某处,门外聚集了一群早上来查房的医生护士,他们脚下撒着还冒着热气的八宝粥,随后几个圆滚滚的小笼包也从房内整齐地飞出来。
为首的医生是个六十多岁的女教授,粥飞出来时门大敞着,从里头闪出一道削瘦的身影,那身影飞快将她扯至一旁,后头跟着的护士及住院医师脚步也随之停下,这才没让粥兜头兜脸浇下来。
教授行医多年,大风大浪屹立不倒,倒是后头的实习生们吓得哆嗦。
病房内传来男人虚弱且愤怒的嘶吼:“滚!你给我滚!”
“我生不出你这种混账儿子!”
游屿从兜里拿出纸巾,蹲下仔细将教授鞋尖上溅落的米粒擦掉,教授连忙扶着他的胳膊,“没关系,孩子你快起来。”
教授与薄覃桉相识,薄覃桉从中牵线搭桥这才能从医院紧俏的床位中拿到名额,并由这位教授治疗主刀。
“不好意思,他可能快手术了。”游屿点点额头,“脑子有点不太好。”
实习生机灵,连忙跑去拿拖把清扫,表达感谢后才跟着教授一齐走进病房。
病房内静悄悄的,病人们都坐在床边,胆大的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笑,眼珠子滴溜溜在游屿与方远身上来回转。胆小的出声劝几句,让方远别生气。
即将手术,教授问得也多,游屿从人群中看到站在门外的薄覃桉。他个子高,目标显眼。
游屿轻轻对他比了个别进来的手势,很快薄覃桉便消失在视线中。
游屿从床头柜上拿了自己的手机,趁教授询问时提着剩下的早餐离开。走出住院楼,找到里自己最近的垃圾桶,将早餐一并丢进不可回收,他笑着对坐在长椅上的薄覃桉说:“方远吃过的。”
“你的呢?”
“我那份被他丢出来了。”游屿坐到薄覃桉身旁。
笑着说,你猜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告诉他你也来了。”游屿不给薄覃桉猜的机会。
“我说还说舒女士结婚本上的异性不是你。”
他看着薄覃桉的表情,笑道:“没明示,他就算想到也不敢说出来。”
毕竟对方远这种人来说,面子更为重要。病房这种算不上私人的公众场合,那么多病人,病人家属整日闲得无聊,八卦是最好消遣时间的东西。
他曾经以什么为荣,就要以什么为耻。
他看到薄覃桉皱眉,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后,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就算到期,我可能也会喜欢上下一个。”让方家放手的最好方式便是仅凭自己生不出孩子,小农思想不会让毫无可能传宗接代的孩子回家。而与同性,则背离了固有的封建思想。
游屿又摇头,笑着说:“只是可能,薄覃桉,你说过我还小,所以我的未来有很多可能。”
“行了,不说这个。”他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灰尘在清晨的阳光下肉眼可见。
游屿:“医院的太阳是不是都很像。”
阳光从指缝间穿过,游屿轻声道:“刚刚送早餐的时候就想打电话告诉你。”
像极了还在住院时的阳光,他对着函数绞尽脑汁。
“你第一次教我的数学题,现在我能一口气做十个。”游屿对着薄覃桉比了个十,他正要收手时,薄覃桉握住他的双指。
游屿愣了下,而后很浅的对着薄覃桉笑了下,极为快速地收回手,“走吧,我还没吃饭。”
手术前的日子,游屿仍旧像无事发生般每日去方远病床边守着。方远没再给他好脸色,他也不稀罕。方志材倒是偶尔跟他说几句,但也不多,没次多说几句便会被方远瞪。
手术前一日方志材的妻子特地赶来,带着孩子。游屿不认识,礼貌打过照顾后便去医生办公室了解手术内容。
他听不懂,想叫薄覃桉来,但手术临近,他怕方远这边出岔子,便也不去触霉头。
教授事先与薄覃桉沟通过,回酒店后薄覃桉简单翻译成游屿听得懂的话详细讲了遍。
游屿叼着冰棍听,薄覃桉停下问他有没有什么不懂的,游屿将冰棍前端含软了的对着薄覃桉炫耀,“看,果冻冰棍!”
“全是色素香精。”薄覃桉泼冷水。
游屿气哄哄说,都是色素香精才好吃!
手术时间定在下午五点半,四点的时候游屿与方家两兄弟装模作样与方奶奶视频了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方志材的孩子也入镜,与游屿一起。方奶奶激动地差点落泪,说,我的两个乖孙什么时候一起回来,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
“会有机会。”游屿微笑。
其实比起病房中的其他病友,方远的身体状况算是比较好,能住进这家医院的病人,十有**看不到明年的春天。
方志材夫妇一齐推着病床护送方远,直到不允许再向前,他们也用目光注视着方远进入手术室。
方远的妻子心软,手术室关闭的下一秒便忍不住哭出来,游屿让方志材带着妻子孩子出去吃饭,这边他守着。
“可……”
游屿双手插兜,已经能看到薄覃桉从那头朝自己走过来了,“您先去吃饭吧,手术时间还长,带孩子去病房休息。”
送方志材走进电梯间,游屿低着头,透过地砖他能看到薄覃桉的倒映。
就在自己身后。
他问:“石膏什么时候拿下来?”
“很快。”薄覃桉说。
“很快是多快?”游屿又追问。
薄覃桉揉了揉游屿的后颈,“以后还能上手术台。”
“那就好。”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让他心中始终压着的沉闷略微松动,仅仅只松动一点,也让他觉得如释重负。
他捧起薄覃桉的手,指腹摩挲着石膏上缠绕的纱布,勾唇笑道。
“你做的手术,一定比教授还好。”
毕竟你是我认识的医生中,医术最好的。
“尽管我只认识你一个医生,也没见过你上手术台的样子。”
第六十六章
他和薄覃桉坐在手术室门口,问薄覃桉就这么一个人过来,薄宁那边怎么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