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闻瑕迩额间的血痕便是为了清心明志,令他不会在阮烟的识海中迷失而点上的。
闻瑕迩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前方的不远处隐隐有暗光闪动,他又默念了几段清心的口诀,正准备抬脚过去,便被一股力量拽住了手臂。
闻瑕迩惊诧的回头看去,见到拉扯住他的人后,眼珠蓦地收缩了一下。
他在入定之前被人握住了肩膀,果然不是他的错觉。
“你怎么跟着进来了?!”闻瑕迩紧蹙起了眉,“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君灵沉垂眸看着他许久,道:“阮烟的识海。”
闻瑕迩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进来?”
君灵沉蹙眉道:“你魔怔了。”
闻瑕迩深吸了口气,平复心中动荡的情绪,道:“我没魔怔,我很清醒。”
君灵沉道:“连云杳身上的气息都看不出来,这不算魔怔?”
闻瑕迩回想起云杳身上缠绕的气息,面上的情绪一下子沉了许多。
君灵沉抓着他手臂的动作僵了僵,“......对不起。”
闻瑕迩道:“不是你的错,你说的是对的。”
君灵沉松了手,沉默半晌,问道:“那你为何还要涉险进到阮烟的识海中来?”
闻瑕迩抬手按了按额角,回道:“我想知道云杳这些年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阮烟煞费苦心筹谋多年,让他借了云顾真的身体复生,依眼下的状况来看是想利用他的复生借此来替云杳续命。
一个人要借另一个人的命数续命,那这二人的关系必须是骨肉至亲,否则找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来与之续命,只会加快消耗被续命之人的命数,得不偿失。
所以能够成功招回生魂的生魂引用在他身上,让闻瑕迩能够复生,一半是靠了运气,还有一半则是云顾真与他多少沾亲带故了些。
不过闻瑕迩并不相信阮烟,诚如常远道所说,如此表里不一之人,吐出的每一个字他都是不信的。
可识海却不一样,每个人的识海里会毫无遗漏的寄存人的记忆,识海里浮现出的画面都是自己曾经真切经历过的,做不得假。
云杳已不是常人,即便他进到云杳识海中也只是一片混沌什么都查不出来,所以他这才涉险进到了阮烟的识海中,想借此查清这些年云杳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与阮烟在一起,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这些问题的答案,闻瑕迩要在阮烟的识海中全都找出来。
他自认此举还算妥帖,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君灵沉会跟他进来走这一遭。
君灵沉定是临时起意,连额间血都没抹便魂魄离体闯了进来。
闻瑕迩愁的用力咬住了下唇,半晌才松口,道:“你在心中一直默念清心明目的咒,别被眼前的幻象迷了眼。”
移魂归引阵已起,他们两人只有等引魂香燃尽之后才能从阮烟的识海里出去。
君灵沉道:“好。”
闻瑕迩原本还很生气君灵沉这么闯进来,可听见君灵沉对他的嘱咐附和回应,又转头看见君灵沉那张脸,他就什么鬼火都生不出来了。
果真是美色误人,他开始忍不住怀疑常远道说他是好色之徒有几分可信了。
时间有限,闻瑕迩赶忙收起了那堆胡思乱想,主动牵起了君灵沉的手往前方那处扑闪着的暗光走去,“走。”
不是他想占君灵沉便宜,只是在识海里没有额间血护着的君灵沉,很容易被识海中的风吹草动吸引住,最终变得越来越恍惚迷失在识海里。
为了彻底隔绝这种可能,闻瑕迩便只能牢牢的将人撰在手里,不离开一步。
他拉着君灵沉边往前走还不忘一边问:“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君灵沉顿了顿,道:“临淮君惘。”
闻瑕迩点了点头,继续问:“师从何人,年方几何?”
君灵沉道:“师从禹泽山掌门越鉴真人,年纪……略比你大些。”
修士的年纪不方便透露也是常有的,不过君灵沉年纪比他大些倒也是事实。
闻瑕迩嗯了一声,便接着问:“家中有几口人?平时的喜好是做什么?可有婚配?”
最后一个问题完全是顺口问出来的,闻瑕迩有些尴尬的补了一句,“最后一个问题可以不用回......”
“父亲尚在,家中尚有一异母长姐,无甚喜好。”君灵沉道。
闻瑕迩听了这一长串也没听到关于“婚配”二字,想来是君灵沉也不愿回答的,便识趣的准备换下一个问题,岂料君灵沉却忽然回了句:“尚无婚配。”
闻瑕迩闻言愣了一瞬,随后鬼使神差的追问了一句:“那可有意中人?”
君灵沉回握住他手的动作突然僵了一下,半晌,道:“……有一心上人。”
闻瑕迩没敢再往下追问那心上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了,毕竟他不是没事喜欢给自己心里添堵的人。
他回忆了一下君灵沉给出的答案,并未发现什么不妥,只是“无甚喜好”这句略让他有些奇怪。
他记得君灵沉是喜欢蓦尾花的,有一次对方拿着一大束蓦尾抱在怀里还被他撞见了,还有夙千台一大片的蓦尾花田,开的那么招摇也能叫不喜欢?
不过兴许是君灵沉不愿意向自己透露喜好罢了,闻瑕迩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深想。
他怀里揣着的问题也问的差不多了,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再问些什么。
闻瑕迩思索片刻后,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闻瑕迩自己猜测多半是在冥丘与君灵沉撞见的那次,那次他出现在冥丘委实太过蹊跷,不让人生疑都难。
君灵沉默了半晌,也没答话。
“嗯?怎么不说话了?”闻瑕迩侧头看向君灵沉,发现对方神情如旧,并未出现恍惚之状,遂问道:“莫不是一开始就认出我来了?”
君灵沉从鼻尖轻轻应了一声。
闻瑕迩干笑了几声,“不会吧?缈音清君也学会说玩笑话了......”
正在他说话间,他和君灵沉二人穿过了那阵扑闪的暗光,两人眼前的景象变幻了一会儿后,才停歇下来。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半空中飘落,寒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吹的四周光秃的树干吱吱作响。
街道上垫起了一层银白色的雪,来往的过路人并不多,但每个人都裹着厚重的衣服,他们行走的步伐看起来有些吃力,一脚踩进雪中后雪便没入了小腿,足见这雪埋的厚重。
尽管如此,但他们却并未停下步伐,还是埋着头往前走着,似乎生怕在这儿冰天雪地里多待上一刻便被冻的体无完肤。
闻瑕迩和君灵沉如今是外来潜入的魂体,自是感受不到这片雪地里的温度。
他拉着君灵沉转了一圈,没见到阮烟的人影正觉有些奇怪,君灵沉便开口道:“在那里。”
闻瑕迩顺着君灵沉示意的方向看去,便看见了一个靠在深巷里,被雪埋的只剩下半张脸露在外面的人。
这人紧闭着眼,仿佛一个被雪裹住的雪雕靠在巷角一动不动,也怪不得闻瑕迩没有一眼寻到。
他牵着君灵沉往那雪雕面前走了几步,凭着对方露出来那半张虽然有些脏但依旧精致的脸庞,闻瑕迩认出了他。
这是阮烟。
闻瑕迩看到阮烟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心中升起了些许疑惑。
恰巧这一段路走来他没及时问君灵沉别的问题,便顺口将心里生出了疑惑问了出来:“阮烟不是拜在净莲居士座下吗,为何会流落之此?”
君灵沉也打量了阮烟一番,道:“他此刻应是被二师兄逐出了禹泽山。”
闻瑕迩道:“即便被逐出了禹泽山,他也还是修士,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
君灵沉沉默半晌,道:“他闯下了一桩祸。”
闻瑕迩道:“什么样的祸?”
君灵沉道:“一桩让二师兄亲手废了他的修为,挑断他手筋脚筋的祸事。”
第43章 阮烟
阮烟八岁时被带离了阮家,以炉鼎的身份在一个陌生的家族长大。
所谓炉鼎,便是供修士采精补气,吸取灵力的存在。这样的身份无论是放在仙道还是魔道,都是受人鄙夷和轻贱的。
阮烟生的美,在阮家时又是从一出生开始便被当做炉鼎养到八岁的,是以在进到那个陌生的家族之后,他身处的境遇便被旁的炉鼎还要恶劣的多。
仙道名门出生的修士也多有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嗜好,而像阮烟这样身份低贱又长得精致的炉鼎,便是暴露出他们本性的最好目标。
阮烟在那个家族待了三年,从八岁长到了了十一岁,也从最初的懵懂无知变成后来的麻木不仁,渐渐成为一副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他曾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要被关在这个家族中做一个最下贱的炉鼎,直到成恕心的出现。
净莲居士成恕心,禹泽山越鉴真人座下二弟子,品性纯良,心性坚韧,善名远扬,好布施行善,素有“活菩萨”之誉名。
成恕心在一次游历时偶然途径阮烟身处的家族,无意中窥见这家族中的某位修士在采精补气时将一个孩童生生亵玩至死,成恕心大怒,手持青隐剑一路将那修士擒到家族众人面前,势要家主处置了那修士,还那孩童一个公道。
私养炉鼎还将其亵玩之死,这样的事闹到台面上,对任何家族来讲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而成恕心向来一心为善,刚正不阿,是以在这件事情上不会退让半步。
那家主拗不过成恕心,便只好将那修士以家规处置了,这件事至此本应该告一个段落了,成恕心却并没有因此作罢,他还要求家主将家族里私养的炉鼎全部遣散,如若不然,他便只好动用禹泽山的力量亲自将这些孩童遣送回去。
那家族虽在仙道中有些名气,但与禹泽山相比却差的不止一星半点。这成恕心是明晃晃的用武力逼他们就范,他们虽心有不甘但却不敢公然与禹泽山抗衡,斟酌再三之后,最终还是将家族中的炉鼎全部遣散,这件事才真正的了结。
而遣散的炉鼎里,阮烟也恰好在其中。
被拉到这些仙门正道当炉鼎的孩童,大多都不是心甘情愿的,所以在听到他们被遣散的消息之后,都跟逃命一样远离了此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炉鼎们居住的院子就变得空空荡荡的,唯有阮烟一人还留在院中。
八岁的孩子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十一岁的阮烟清楚地记得,他是在家中长辈的默许之后才被带到这里来的,所以他很清楚,即便回到阮家,他还是会被家中的长辈再送到别的家族手上,不过是徒劳罢了。
而成恕心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阮烟面前的。
成恕心无论面对谁从来都是一派温和的模样,即便是对一个陌生的孩童,他也丝毫不吝啬露出他善意。他走到阮烟面前,温声问道:“别的孩子都走了,为什么你还要留在这里?”
阮烟答:“我无处可去。”
成恕心闻得此话没有太过惊讶,继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从来没有人会询问一个炉鼎的姓名,阮烟沉默了好半晌,才想起那个快被自己遗忘的名字。他道:“……阮烟。”
自此,净莲居士成恕心座下便多了一个名唤阮烟的弟子。
阮烟天赋很好,在剑术方面极有造诣,可惜入道太晚,错过了最佳修行的年纪。就连禹泽山掌门越鉴真人见了阮烟之后,也不由得扼腕叹了一句:“此子天赋甚高,若假以时日,不定能与我那三徒儿并肩齐驱,可叹造化弄人……”
而阮烟自己对此似乎并未有过多大的遗憾,他被带到禹泽山之后,一直谨遵师尊成恕心的教诲,刻苦修行,和禹泽山门内每一个弟子一样,勤奋上进,做着自己分内之事,不敢有一丝懈怠。
修炼的日子很清苦也很乏味,但阮烟却觉得异常的踏实,这种感觉在他十一岁之前从未体会过,谈不上喜欢,却不想轻易舍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阮烟十三岁,他闯下了一桩祸事。
禹泽山的弟子在门中修行时,修行每满一年便要下山游历一次,半个月为期,时限满之后方能回到门中继续修行。
这是阮烟第2次下山游历,和同门的几个弟子一起。他们下山游历并不是胡乱的走一遭便了事,而是需要完成一件宗门交待给他们的任务,譬如阮烟这次下山,就是需要他们去解决一个作乱的邪祟。
那邪祟出没在一个有些偏远的村落里,阮烟他们赶到时,那邪祟已经现身残杀了好几个村民。
阮烟为了从那邪祟手下救一个稚童,被那邪祟抓伤了背,但好在伤口不深,几个弟子合力便把那邪祟除了去,倒也没费多大一番的功夫。
除掉邪祟之后,他们还要留下来为这些村民善后,阮烟背上受了伤,被他所救稚童的父亲为了报答阮烟,便将自家的屋子腾了出来让阮烟养伤。
阮烟本想等到回宗门之后再疗伤,但那稚童的父亲却说一定要报答他,又在几个同门师兄弟的劝解之下,阮烟这才点头答应。
他们一共要在村子里停留五日,阮烟帮不上忙便只能每日待在房中休养生息,那稚童的父亲待他十分和善热情,阮烟也渐渐放下了心中防备。
直到在第4日的夜里,他在熟睡中被一股力量猛地抱住后惊醒,从黑夜里看见了那稚童的父亲那张痴迷又疯狂的脸。
和那个家族里,那些修士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