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昏睡的阮烟便慢慢睁开了双眼。阮烟靠在枕头上的头微偏了偏,望向云杳,哑声道:“……把我丢回雪地里。”
云杳愣了一瞬,忙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你想在床榻上躺多久都可以的!”
阮烟闻言沉默了半晌,忽然动了动脖子和肩膀,看样子像是想从床榻上起身。可眼下的他手筋脚筋尽断,这样一个常人来做轻而易举的动作,他做起来却相当的吃力。
他紧蹙起了眉,白皙的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然而他的身体却没能从床榻上支起半分,瘦削惨白的脖颈上显出可怖的青筋,最终耗尽了力气,又倒回了床榻上。
云杳见此状,也看出了阮烟身上的不对劲。但他没有点破,而是将一旁挂着的干净帕子拿了下来,倾身小心翼翼的替阮烟擦额头上冒出的汗,问道:“你想做什么?是渴了还是饿了?”
阮烟偏头躲开云杳的触碰,眼中的情绪又恢复成了雪地初见时的死寂无波。
云杳悻悻的收回了自己伸出的帕子,道:“是我把你砸成这样的,我会对你负起责任的。”
阮烟置若罔闻,连眼皮都没抬半分。云杳便又接着道:“我知道你不是修士,躺了这么久肯定饿了,你想吃什么我去让人给你做……”
阮烟闻言竟是又阖上了双眼。
云杳头一回遇到阮烟这样脾性的人,面上的表情有些错愕,“你说句话,你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啊。”
阮烟还是没有应话。云杳默默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阮烟的回答,便打算依照自己的喜好去厨房替阮烟寻些吃食来,岂料他刚起身,便听到了阮烟的回答。
阮烟道:“我想死。”
云杳微睁了睁眼,显然是对自己听到的话感到惊疑。而阮烟在他耳边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死,你能给我吗?”
云杳不可置信的低眸看向阮烟,嘴唇动了半晌,吐出一句:“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阮烟睫毛颤了一下,睁开了双眼,张嘴刚想说话,便看见云杳伸手向他袭来。阮烟偏头又想躲开,却慢了一步没能躲掉,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滚开!”
云杳没有照做,“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碰你,但是你好像……”他的手贴在阮烟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后才挪开,正色道:“你好像真的发烧了。”
他说完这话也不待阮烟的反应,转身便往一侧的柜子里跑去。只见云杳打开柜门,从里面翻出了许多七七八八的药瓶,他也没挑,将所有的药瓶一股脑的全部抱进了怀里,随后回到床榻,把怀里的药瓶全部放在了被子上。
云杳在堆积的十几瓶药里摸索了几下,挑出一瓶红的倒出一颗丹药,伸手喂到了阮烟的唇上,“吃吧,吃了你明日就好了。”
阮烟嘴唇动了动,偏过头回避了这颗丹药。云杳不容他抗拒,直接上手掐住了他的脸,把手中的丹药硬给他喂了下去。
丹药下喉,阮烟猛地咳嗽了几声,看向云杳的眼中厌恶之意变得更为浓烈。
云杳反倒朝他露出一个笑,道:“好好休息,我在外面。夜里若是有什么事你喊我一声就好。”他说完便整理好被子上的一堆药瓶抱到了怀里往外走,走到一半时忽然停了下来,回头向阮烟道:“我叫云杳。”
阮烟眉头紧缩,眼中的死气沉沉又凝重了几分。
闻瑕迩看着云杳一个人裹了床小被子睡在外面的榻上,鼻头和脸颊都是红红的,闭上眼没过一会儿便发出了平缓的呼吸声,陷入了沉睡。他盯着云杳的睡脸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有些黯然。
君灵沉道:“是云杳救了阮烟。”
闻瑕迩回过神来,缓声道:“杳杳心地善良,从小就喜欢在外边捡一些受伤的动物带回家医治。”更遑论阮烟一个大活人出现在他眼前。
只是不知道云杳和阮烟二人是如何变成识海外那副模样的,闻瑕迩皱了皱眉,心中的疑惑加剧。
君灵沉适时出声道:“继续看下去,会找到答案的。”
闻瑕迩点了点头,又紧了紧君灵沉手,道:“好。”
闻瑕迩垂眸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云杳,牵着君灵沉走进了下一道扑闪的暗光之中。
阮烟修为全无,手脚筋具断,形同废人,所以自被云杳救下后,便被迫一直住在了云家。
云杳虽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但在照顾人一事上却极为悉心,想是因为他从小爱在外面捡一些动物回家照顾的原因,所以他照顾阮烟也尤其的得心应手。
但阮烟并不领云杳这份情,从起初的冷言旁观到后来的恶语相对,阮烟几乎把他前十几年所有遭受到的恶意全部发泄在了云杳身上,那些阴暗的念头压在他心底太久,一旦爆发便再也遏制不住,让他差不多成了一个疯子。
云杳最开始还能对那些恶言勉强笑着应对,到了后来,脸上的笑也渐渐挂不住了。
换作常人,估计早已受不了阮烟这样的脾性,将人扫地出了门,但云杳却有些不同。
云杳天性纯良,又极有责任心,从小对待每一只捡回家的动物都会悉心照顾,直到那些动物伤好之后才会将其放生。
不过许多动物刚开始对待他的态度并不温和,反而在每一次换药时张牙舞爪的向他发起攻击才是常态,云杳也因此在那些动物手下受过许多伤。
开始的时候他也会厌烦恼怒,明明自己是一番好意却要被恶意的对待,但懊恼一段时间后,最终他又会被心底自己给自己加注的责任所打败,一次一次,习以为常。
而眼下被云杳从外面捡回来的阮烟,在他眼里便和那些刚开始张牙舞爪妄图用凶恶的一面保护自己的动物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阮烟是人,他不会张牙舞爪的咬伤云杳,但他会口吐恶言把云杳欺负到哭。
云杳从前不是个爱哭的性子,但自从阮烟对他恶语相向之后,他被气哭倒变成了常事。可他并未因此有过将阮烟扫地出门,亦或者赶出云家的想法,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在照顾阮烟一段时间后也明白了一件事。
阮烟想死。
不吃不喝,不论是药物还是食物从来都是云杳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迫之下才进到阮烟的肚子里去。
云杳不知道阮烟为什么想死,但他却清楚,如果他真的如了阮烟的愿把人从云家赶出去,阮烟真的会去寻死。他只要一想到这里,便没办法对着阮烟撒手不管。
就这样,在阮烟恶语相向一心求死的境况下,阮烟和云杳在云家朝夕相对的生活了三年。
这三年间,阮烟几乎都是躺在云杳的房中度过的,他身上其他的伤都好了,除了四肢被割断的筋脉再也无法复原。
云杳近段时间为了替阮烟治好四肢的筋脉,特意翻看了许多医书,奈何他不是医修,对许多医理都不甚求解,一本书看下来也是云里雾里。
又到了喂阮烟喝水的时辰,云杳放下手中的医书站起身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云杳此刻已不是半大的孩童模样,身量拔高了许多,脸上的稚气也褪了些,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闻瑕迩和君灵沉站在床榻的一侧,见云杳端着盏茶往里进来了,闻瑕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谁也不会喜欢见到自己的弟弟被人骂哭的场面,闻瑕迩亦是如此。
君灵沉道:“我们出去。”
闻瑕迩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我要把阮烟欺负杳杳的事一桩一桩全部记住,出去之后再找他算账。”
君灵沉顿了顿,道:“我帮你。”
闻瑕迩也没多想,点头道:“好,到时候我把阮烟锁在阵里,你用留阙戳他,把他身上多戳几个窟窿……”
君灵沉闻言皱了皱眉,张嘴正欲言,这边云杳已经走到了阮烟的身边。
云杳把阮烟从床榻上扶了起来,另一只手端着的茶盏喂到了阮烟的唇上,“喝水。”
阮烟眼睫动了一下,一反常态的没有偏头回避,反而顺从的咬住了盏沿喝了几口。就在盏中水即将见底的时候,他忽然用力的咬住了盏沿将茶盏从云杳手中扯了出来,随后又故意倾身松口,把茶盏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清响,白色的茶盏碎成了几片,其中有一片细小的碎片在飞溅时划到了云杳的下颚,红色的血丝瞬间沿着下颚处被划伤的伤口溢了出来。
云杳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颚,指腹上立刻沾上了一点血痕。他抬眼看向阮烟,阮烟也正好在看着他,那双摄人心魄的弯眼里全是不怀好意。
云杳蹙眉道:“你怎么这么讨厌。”
阮烟道:“讨厌我就把我送出去,任我自生自灭。”
云杳用指腹拭了拭下颚的血,道:“等你能自己下床喝水了我就把你送出去。”
阮烟沉默了半晌,道:“……你以为你这样对我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我只会更加厌恶你。”
云杳为了治好阮烟的筋脉迫着自己挑灯看了几夜他一窍不通的医书,此刻又无缘无故的被对方划破了下颚,饶是他脾气再好也有些生气了。
他从床沿上猛地站了起来,对着阮烟道:“厌恶就厌恶,我也不用你喜欢我!反正把你治好之后我就会把你送出去,到时候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不用再看见我,我也不用再看见你!”
他说完这话就扭头冲出了房间,出房间时还不忘关上了门。
阮烟的目光直直落在云杳身影消失的方向,半晌后才收回了视线,眼中的不怀好意不知何时散的一干二净。
他一直维持着云杳离开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屋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屋内陷入了一片黑寂。
平常这个时候,云杳该回屋给他喂饭了,可是此刻的屋外除了风声却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阮烟如琥珀般精致好看的眸子出现了几丝不易察觉的躁动,他开始有些不安了。
在长久的在黑暗中,人心底的恐慌和阴暗比在白日里蔓延的速度要汹涌的多。
阮烟死死盯着窗户,妄图通过窗户上映出的景象能看到他想看见的人影。今夜的月色十分黯淡,未上中旬便被云雾遮挡住了月影,屋外彻底陷入了一片昏黑。
阮烟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鼻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他想看见的人迟迟没有出现,心底的恐慌和阴暗在一瞬间到达了极盛。
阮烟开始动了,他靠着上半身的力量轰的一声倒在了床榻上,随后向着地面的位置,缓慢的爬行……
天边的暗色徐徐退去,点点云白抹上了天际,日头升起,又是第二日。
云杳在后院的石阶上靠着睡了一夜,清晨被怀间传出的鸟鸣声给吵醒。
云杳一睁开眼便看见怀里的麻雀在他的衣服上轻啄了一下,“你活过来了?”
怀里的这只麻雀是他昨天白日时在屋檐下捡到的,似乎从半空中摔了下来。云杳花了大晚上的功夫才把它的伤处理好,最后太累了直接就在后院里睡着了。
这只麻雀断了一只腿,云杳本来也没抱多大的期望能把它救活,没想到这只麻雀十分顽强,昏迷了一夜竟是真的醒了过来。
麻雀在云杳怀里动了动小脑袋啾啾叫了两声,云杳看的心生喜欢忍不住在它脑袋上摸了两把。麻雀感受到云杳的抚摸,伸长了小脑袋往云杳手里钻,就像在对云杳示好一样。
云杳笑的眼睛都弯了,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的笑收敛了许多,低低的叹了一声。他揉了几下小麻雀身上的羽毛,低声道:“他要是有你一半乖巧就好了……”
麻雀啾了一声,从掌心里伸出头看云杳。
云杳道:“每日都丧着脸,还总欺负我,明明长的还挺好看……为什么就这么讨人厌呢?”
麻雀自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只能一个劲的啾啾叫。
云杳又揉搓了几把它身上的羽毛,忽然手势一停,像是忆起了什么,赶忙起身从石阶上站了起来,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跑去,然而刚跑过一个拐角处,便被眼前的景象惊的生生止了步。
长廊之上,有一个身影趴伏在地面,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在往前爬行。这个人的四肢似乎不能动弹,只能靠着上半身和脖子的力量移动,所以他爬行的动作看起来尤为吃力,甚至怪异。
那个爬行的身影似乎也察觉到长廊上多出了一个人,他抬起头想看清是什么人,但奈何他趴在地面上,即便将脖子仰到最高的弧度,也只能看见来人的鞋面。
“云杳……”那个爬行的身影愣了一下,突然开始以一种极为急切的姿势不断的支起上身,不断的往前爬行。
云杳微睁了睁眼,在原地怔了片刻后才抬脚往那个爬行的身影跑了过去,他跑到那人面前半蹲下身,将麻雀从怀里放在了一边的空地上,伸出手把那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你,你怎么……”
阮烟披散着发,眸中布满了血丝,白色的寝衣上不仅染上了尘土,胸口的位置还多了几滩红色的血迹。但他却浑不在意,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云杳,“云杳,云杳,云杳……”
这是云杳和阮烟接触三年,头一回听到阮烟喊他的名字,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你怎么跑出来了?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阮烟颤着眼睫问云杳:“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和他们一样厌弃我了……是不是?!”
“厌弃?你在说什么?”云杳不明就里,但还是如实道:“我昨夜在石阶上睡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