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阮烟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身处一片血海之中。
闻瑕迩听到这里,忍不住发问:“他将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杀了?”
君灵沉道:“没错。”
闻瑕迩疑惑道:“阮烟那时才十三岁,还有同行的几个弟子在,怎么就能让他轻易得手了?”
君灵沉道:“他入了魔。”
闻瑕迩豁然开朗,问道:”那他岂不是连同门也一并砍杀了?”
君灵沉蹙眉道:“有一个弟子活下来,回宗门通风报信。”
闻瑕迩唔了一声,接下来的事不用君灵沉给他讲他也能猜到了。
屠尽村落,杀死同门最终还入了魔,便有了如今被赶出禹泽山,修为尽废,手筋脚筋都被挑断,躺在雪堆里半死不活的阮烟。
闻瑕迩打量了一眼这四周,发现此地并不像禹泽山附近的城池,阮烟一个废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天边的雪越下越大,街道上几乎已经看不到行人的身影,阮烟的半张脸也快被落下的雪遮挡看不见了。
若不是阮烟还好好的活在识海外,闻瑕迩都要怀疑阮烟就要交待在这冰天雪地里了。他看向君灵沉,道:“这大雪天,能在眼下跑出来救他的多半是缺心眼的......”
他话音刚落下,便听到扑通一声响,有人摔进了雪地里。
闻瑕迩循声看去,便看见一个披着紫色裘皮披风,半大不小的男孩从雪地里慢慢爬了起来。
闻瑕迩看见那男孩后心神一怔,“是杳杳……”
君灵沉也看见了云杳,道:“这是在阮烟的识海中,你莫被景象迷了眼。”
闻瑕迩点了点头,目光却是眨也不眨的落到云杳身上。
云杳现在还是个孩童模样,应该是在十二三岁的年纪。他此刻正半蹲在雪里,低头捡他方才摔倒时掉落在雪地里的东西。
云杳捡起几个油纸包,拍落油纸包上的雪后这才重新站了起来,他把那几个油纸包护在怀里往前走着,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雪地上盖着的雪漫过了云杳的小腿,他每走一步都极为吃力,就在闻瑕迩都有些看不过眼了想要上前扶一把时,云杳又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他手上的油纸包顺势滑落,在低空中前行了一会儿后,竟好巧不巧的砸在了阮烟那还未被雪完全遮住的脸上。
云杳再次从雪地里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往那油纸包所在的方向走去,等他走近抬手捡油纸包时,碰巧将阮烟脸上的雪扫落,云杳看见忽然出现的人脸吓得又差点摔倒在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云杳抱着油纸包,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阮烟,半晌,开口道:“......你还活着吗?”
阮烟此时脸上脏兮兮的,唯有一张唇还算干净,只是那唇上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乌紫色,一眼看上去倒真像是一具尸体该有的唇色。
云杳又喊了几声没听到答复,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被寒风吹的有些红扑扑的小脸一下子没了血色。
只听他惊慌的道:“我砸死人了……”
在一旁听到这句话的闻瑕迩:“......”
云杳也顾不得怀里抱着的油纸包了,倾身徒手开始将阮烟埋在雪地里的身子挖出来,“你别死啊,我不是故意砸你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君灵沉忽然在闻瑕迩耳边说了一句:“你弟弟的性格和你有些像。”
闻瑕迩听了这句话后哭笑不得,“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误解......”
君灵沉看了他一眼,没再出声。
这边云杳已经把阮烟的身子从雪里挖出来了,天寒地冻,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裹了一层有一层,而此时的阮烟不仅赤着脚,还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看不出颜色的薄衫。
云杳愣了一下,立刻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系在了阮烟的身上。他伸手拍了拍阮烟的脸,“你醒醒啊......”
阮烟被云杳这么一拍,眼皮竟真的动了动。云杳见状便继续拍了几下,直把阮烟的脸上拍的起了血色才停了手。
下一刻,阮烟的睫毛颤了几下,睁开了眼。
云杳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把你砸死了……”
阮烟的眼珠转了转,这才落到云杳的身上。
这是进到识海里,闻瑕迩第一次完整的看清阮烟的脸。
和在识海外眼中常含着浅笑的阮烟不同,此刻的阮烟,眼中的情绪太过平静,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死寂。就像是一个对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麻木,在等待着死亡的人一样。
云杳伸手在阮烟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没事吧?”
阮烟轻扫了一眼云杳,随后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云杳呆滞在原地怔怔的看了阮烟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往街道的后方跑了去,连怀里抱着的油纸包掉在雪地里了都没察觉。
闻瑕迩和君灵沉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后,云杳的身影才重新回到他们的视野中。
云杳也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头半人高的绵羊,绵羊的身体上还绑着绳子,后面拖着一块木头拼成的木板。
那绵羊似乎极不情愿,一直不肯往前走,云杳在它奶白色的毛上捏了一下,威胁道:“再不走,回头我就让哥哥把你给炖了!”
那绵羊听后也没叫唤,只是毛茸茸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这才听话的往前走。
云杳把那头绵羊牵到阮烟的面前停住,随后便倾身穿过阮烟的腋下,将人往绵羊身后的那块木板上搬。
阮烟在云杳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刻便睁开了眼,却什么话也没说,任由着云杳将他搬到了木板上躺着。
云杳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孩搬一个比他大几岁的人着实有些吃力,虽然费了些功夫,但还好还是将人搬到了木板上。
绵羊开始托着阮烟在雪地里缓慢穿行,云杳害怕阮烟的身体从木板上晃下来,便走在阮烟的身后一直观察着。
阮烟仰躺在木板上,一片雪花落到他的眼眸里,他却恍若未觉,仍旧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上方的天空。
一个躺在雪地里等死的少年,和一个偶然过路的少年,这是阮烟和云杳的初识。
周围的景象忽然一花,冬日的街道,云杳和阮烟的身影,慢慢隐去。
闻瑕迩和君灵沉又再次回到了最初那片白雾蒙蒙的世界。
闻瑕迩的额间血在白雾中扑闪了一下,他立刻回过神来,用力握紧了君灵沉的手,“君惘,君惘!”
君灵沉阖着双眼,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闻瑕迩见状又马上喊了几声:“君惘,君惘,君灵沉!”
他边喊还边用力的在君灵沉的手上掐了几下,君灵沉眉心蹙了蹙,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
闻瑕迩紧盯着君灵沉的眼,“你看着我,看着我,别被其他的东西迷住了......”
君灵沉目不转睛的回望了他好一会儿,面上恍惚的情绪才逐渐散去,闻瑕迩赶忙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君灵沉沉默了片刻,才缓声道:“......临淮君惘。”
闻瑕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景象在变幻时,魂魄最易不稳被其他东西迷住,他方才出那幻象,也是愣神了好一会儿,得亏他的额间血,这才脱险。
“你方才,太危险了。”闻瑕迩忍不住开口道。
君灵沉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被闻瑕迩掐出的红痕,眼中的情绪动了动,“无事。”
闻瑕迩道:“你的三魂七魄差点就被迷住了还能叫没事?”
君灵沉道:“你会叫醒我。”
闻瑕迩闻言,眉心紧缩,“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也叫不醒你怎么办?”
君灵沉垂眸望向闻瑕迩,道:“我信你。”
闻瑕迩心中的动荡情绪被君灵沉这句话,倏的压回了原地。他紧咬住下唇,再松口时下唇上已经多出了一个浅淡的牙印。
君灵沉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闻瑕迩却忽然用力的握紧了君灵沉的手,沉声道:“不准离开我一步。”
君灵沉看着他和闻瑕迩交握在在一起的手掌,轻声道:“好。”
闻瑕迩的眉心这才舒展开来,不敢再耽搁下去,抬脚便往另一处暗光闪现出走去。
他们进到了一个卧房之中,耳边的风雪声依旧。闻瑕迩抬眼扫视了一番这房间,发现这是云杳在云家的卧房。
他牵着君灵沉往房内走,看见了躺在床榻上昏睡的阮烟,没见到云杳的身影。
趁着这空隙,闻瑕迩便又问了君灵沉几个问题:“你有几个师兄?分别叫什么名字?”
君灵沉回答道:“大师兄名唤常远道,二师兄名唤成恕心。”
闻瑕迩挑了下眉,对这个答案显然有些不满意,“那是几个师兄?”
君灵沉顿了顿,道:“两个。”
闻瑕迩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正准备接着问,屋外便传来说话声。
“云杳,我前几日让你出去买的吃食你买到哪里去了?”
闻瑕迩拉着君灵沉便往屋外走,在屋外的长廊底下看见了两个比云杳略大的少年。
闻瑕迩认得这两个少年,高的那个是现任云家家主的嫡子,叫云束,矮的那个则是庶子,叫云卞。
云杳被这二人夹在中间,靠在长廊的柱子上,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大好看。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我去买过了,但是回来的路上弄丢了......”
“弄丢了?”云束面色不善的看向云杳,“你扯谎也扯一个像样些的,这么敷衍我们,你胆子肥了?”
云卞伸手在云杳肩上拍了拍,云杳往后方闪躲了一下,显然是被拍的有些痛。
云杳道:“我说了去买了就是去买了,你们爱信不信。”
云卞恶狠狠的瞪了云杳一眼,“哥,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这么和我们说话了。”
云束冷哼了一声:“云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连自己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如今你能长到这么大,全靠了我云家的倚仗。让你去买份吃食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看来我得告诉姑姑,让她好生管教你一番了!”
云卞附和道:“对,我们这就去告诉姑姑,让她来管教你!”
这二人说着便往院外走去,云杳在原地停滞了一会儿,突然抬脚跑了过去,挡在这二人面前,“我明日就去买!你们不准去告诉我娘!”
云束眯了眯眼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我要你今日就去。”
云杳咬了咬牙,道:“......好。”
云束大笑了几声,和云卞一前一后往院外走了,走时还不忘说了句:“别忘了呀,我今日便要吃到那份吃食……”
云杳看着云束和云卞的身影逐渐消失,忽然垂下了头用衣袖擦了擦脸,小声道:“......云杳你不是野种,你有父亲,你还有哥哥。”
他说完这话便抬起了头,对着虚空中弯起眼露出一个笑,而后踏着风雪跑出了院外。
闻瑕迩站在原地滞了半晌,直到看见云杳跑出他的视野中,脸上的表情才动了动。
君灵沉喊了他一声:“闻旸。”
闻瑕迩不知自己此刻该作何表情,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从不知他在云家是这般境况。”
被人在寒风冬雪里指派着出去买一份可有可无的吃食,被人当着面骂是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野种,就连被欺负了也还要隐忍着不发,只是为了让病榻上的母亲安心。
君灵沉道:“不是你的错。”
闻瑕迩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他和云杳之所以会一个待在冥丘的父亲身边,一个待在青穆的母亲身边。乃是因为他父亲曾告诉他,作为冥丘魔主的儿子,势必会招惹上许多仇家,在无尽的迫害中长大。
他父亲对他说:“闻旸,你是哥哥。你要保护你弟弟。”
他一直以为自己顶着冥丘少君的名号,便是对云杳最大的保护,而云杳也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一次自己在云家的境况,是以迄今为止,他都以为云杳是在精心呵护下长大的,直到他看见刚才的那一幕。
君灵沉紧了紧他的手,道:“已经过去了。”
闻瑕迩道:“......我只是有些自责。”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闻瑕迩往怀里带了一带,让闻瑕迩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闻瑕迩的背。
闻瑕迩愣了一下,突然站直了身子从君灵沉怀里退了出来,盯着君灵沉的双眼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师从何人?家中有几口人?几个师兄,分别叫什么名字?”
君灵沉拍闻瑕迩背心的手掌一空,眉心动了动,收回手掌后,才淡声回答了这一连串问题。
闻瑕迩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突然抱我拍我背,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第44章 凶兽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但天边的风雪仍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云杳在天黑前的最后一刻赶回了院中,一张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无比,头发和肩膀上全是雪融化后落下的水迹。他快步跑回屋内将房门紧紧锁住,感受到屋内的温暖后用力的搓了搓手,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屋外刺骨的寒冷里缓了过来。
他坐在一张榻上歇了片刻,揉了揉自己的脸后忽然记起了什么,从榻上跳了下来掀开纱帘往床榻的方向走了过去。
此刻的阮烟闭着眼,似乎又陷入了沉睡,云杳走到床榻边沿盯着阮烟的脸看了一会儿,唉声叹气道:“你怎么还不醒啊,是不是我的床榻太舒服了你想赖在上面一辈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