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便撑着伞转身,朝着外面的方向走去。
天空虽已放晴,但地上却还是残留了许多未消散的水渍,闻瑕迩跨过一个积水的洼处后眼看着就要出了院中,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大黑从后方飞至他的肩头处坐了下来,期间仍旧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闻瑕迩在原地停驻许久,出声道:“还望缈音清君多保重……”
话音刚落,有人便从后方扯住了他的手,闻瑕迩连人带伞倒退了几步,稳了一下才站稳。
君灵沉有些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道:“……你妄想。”
妄想什么?闻瑕迩脑海中霎时涌现出许多个念头,但很快又纷纷被他打散。
他回转过身,仍旧压低了伞面没看君灵沉,“我还要回冥丘替家弟立衣冠冢,若没什么要事的话,就在此别过了。”
君灵沉抓着他手臂的力量陡然加紧,闻瑕迩眉心微蹙,并未出声阻止,只听君灵沉道:“我陪你一起。”
闻瑕迩只觉被君灵沉手掌握住的那处,此刻忽然变得有些发烫,他抬高伞面看向君灵沉,对方仍旧是那副眉间清冷的冷面神君模样,令他看不出半分异样。
闻瑕迩抽了抽手臂,一如既往的没能抽动。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天下之大,缈音清君想去何处,便去何处吧。”
君灵沉闻言,手上的力道有了松动的迹象,闻瑕迩一把将手臂抽回,撑着伞一语未发的往前面走了。
君灵沉跟在他后方走着,大概隔了五六步的距离,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闻瑕迩也摸不大清楚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他和君灵沉在下山的时候,一前一后的走着,等走到半山腰时,背后的脚步声忽然停了,闻瑕迩顿住脚步,回头看去,却没见到君灵沉的踪影。
小路的两侧仍旧是遮天盖日的树木,把整个林间遮挡的密不透风,即便外面是朗朗晴日,林子里头却还是有些灰暗。
闻瑕迩打量了一眼四周,还是没看见君灵沉的身影。
君灵沉虽然性子冷,却不是那种离开也一声招呼都不同人打的性格,闻瑕迩有些担心,对着空旷的林间喊道“君惘?”
回答他的是间或的风声和树叶颤动的声音。
闻瑕迩眉心微蹙,随即又喊了几声:“君惘?君惘?你还在吗?”
沉默许久的大黑突然在他肩头嘶叫了一声,闻瑕迩垂眸问大黑:“怎么了?”
只见大黑动了动身体,对着左边的方向摆了一下尾,闻瑕迩随之将视线望了过去,便看见一抹白色的人影从林间深处徐步走来。
是君灵沉。
闻瑕迩暗自松了口气,待君灵沉走至他面前后,没忍住问道:“你去哪里了?”
君灵沉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了手,只见他手中拿着一片曲卷的叶子,叶身干净完好,被君灵沉卷成了有些像漏斗的形状,闻瑕迩从张开的叶口往里看了一眼,便看见里面盛着一汪清水。
君灵沉道:“我去取泉水了。”他说完又立刻道:“身无水囊,只好用叶代替。”
闻瑕迩发怔的看了一会儿那叶子里装着的泉水,手中的红伞忽然落地,他却没有立刻去拾,反而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君灵沉,头用力的埋在了对方的胸膛上。
他闷声道:“……对不起,就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第52章 无夜
君灵沉手中捧着的清水因闻瑕迩的动作险些泼洒在地,一只手扶着叶底,一只手把着叶口,叶子里晃荡的水才平静下来。
他语气有些僵硬的开口道:“闻旸,你先把水喝了再……”
闻瑕迩闻言便立刻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微垂着头将君灵沉手中的清水接过一饮而尽,“谢谢。”
君灵沉盯着他的脸,似是想看清他面上的神情,闻瑕迩意识到这一点后直接转过了身,把地上的红伞捡起来拍了拍伞面上的尘土后,重新撑起了伞,道:“走吧。”
君灵沉道:“等等。”
闻瑕迩刻意压低伞面,“怎么?”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身上的咒印消了吗?”
闻瑕迩愣了一下,抬高伞面有些疑惑的看向君灵沉,“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咒印?”
君灵沉没说话,只定定的望着他。闻瑕迩眼皮颤了一下,猛然记起在医庐的那段日子,都是由君灵沉亲手替他拆换肩头上的布条,他锁骨处的印记对方自然是看的一清二楚!
思及此,闻瑕迩忽然觉得君灵沉的性子不单是难以捉摸,而是有些深不可测。明明在医庐的时候就知晓了他的身份,可后来这一路上君灵沉竟是半分异样都没表露出来,完全是一派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
他望向君灵沉的眼中不由自主的多了几分探究,“......你怎么知道我身上的是咒印?”
须知像怨念滋生,在宿主身体上形成印记的这种情况,能看出来的大多都是魔修,即便君灵沉修为高深,也顶多能看出他的印记不正常罢了,又是怎么看出那是咒印而非其他呢?
君灵沉避开了他的目光,道:“以后再告诉你。”
闻瑕迩一听这话,心中疑惑更甚,却也明白过来君灵沉身上果然揣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对方此刻既不想说,他也不会厚着脸追问,点了点头,算是将这话茬揭过了。
君灵沉却又道:“你身上的咒印,消了没有?”
闻瑕迩道:“不知道,我没看。”
阮烟是灭青穆云氏一族的罪魁祸首,云顾真作为云家唯一幸存之人,按道理来讲,生前最大的执念应该是杀了阮烟为云氏一族复仇才对,眼下阮烟已死,云顾真大仇得报,加注在他身上的执念和怨气想来也应该散了。
君灵沉眉心微蹙,道:“你自己看看。”
闻瑕迩一愣,“现在?”
君灵沉抬眸看了看四周后,又把目光落回到他身上,“现在。”
闻瑕迩只好把伞又重新放下,伸出手指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林中寂静一片,四下惟有他和君灵沉二人,而此刻,君灵沉正站在他对面,沉默的看着他解衣带。
这氛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闻瑕迩几下便将衣带解开,外衫和里衣顺势大敞,他伸出左手把右肩的衣服拉开,露出大半肩头,而那血红咒印,此刻正完好无损的停留在他肩部以下的锁骨处。
闻瑕迩拉好衣服,道:“还在。”
君灵沉伸出手握住他衣领一角,将那块咒印又露了出来,“还能坚持多久?”
闻瑕迩又低头瞟了一眼那咒印,纹路和刚开始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颜色又深了一圈,即便是在灰暗的林中,也红的刺眼。
他一手系着衣带,一边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这幅身体还能抵御云顾真的怨念多久,他的确不清楚。
君灵沉问他:“有查到关于这具身体主人的线索吗?”
闻瑕迩想了一会儿,道:“离开冥丘的时候,我让迟圩去帮我调查云顾真的……”
“恩师!”
许久未见的迟圩,火急火燎的从山坡下方跑了上来,却在赶到闻瑕迩身边时,猛地止住了脚步,一把蒙住眼睛有些惊慌的道:“我是不是打扰二位了......”
有些人念不得,一念就出现,而此刻出现在他和君灵沉眼下的迟圩,无疑就是这类人。
君灵沉收回握住他衣领的手,冷声道:“衣服穿好。”
闻瑕迩哦了一声,拉好肩头的衣服迅速整理好,又看向迟圩,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恩师你啊......”迟圩似乎想将蒙住双眼的手取下,却又唯恐看见不该看的东西,遂又用力的蒙住了眼睛,让指缝间愣是透不出半点光。
闻瑕迩道:“你把手从眼睛上取下来再说话。”
“我可以看了?”迟圩有些不信,“真的可以看了?”
闻瑕迩嗯了一声,迟圩闻言这才缓慢的放下了手,见眼前二人的衣衫都已齐整,这才松了口气。
“前辈,我是特意来孤星庄寻你的!”迟圩道。
闻瑕迩道:“可是上次我托你探访云顾真的事有线索了?”
迟圩点头道:“前辈果然厉害,我还什么都没说您就知道我的来意了!真让我敬佩!”
闻瑕迩道:“那你找到什么了?”
“我找到……”迟圩欲言又止,眼角偷偷瞟了一下一旁明显态度冷淡的君灵沉,“前辈,不如我们……”
闻瑕迩明白迟圩的顾虑,开口道:“没关系,你但说无妨。”他如今在君灵沉眼中就跟个透明的琉璃球,没什么值得遮掩的。
迟圩有些紧张的收回了看向君灵沉的目光,他总觉得这人对他有什么不满。他道:“前辈,十日前我在探访云顾真身世时偶然遇见了一名男子,那男子也在找云顾真。我原本打算替您在他身上问出一些云顾真的生平,可没料到那人的戒心十分重,他说我如果想知道云顾真的事,就将云顾真带到他面前,他届时自会据实已告。”
闻瑕迩听到这里,心道他要是有能耐把云顾真带到面前亲自问问,还用得着这么大海捞针的找?实在是无稽之谈。
“后来呢?”他问道:“你是怎么做的?”
迟圩道:“他给我说了个地方,说我要是寻到云顾真了便来那处去寻他。这件事我一个人拿不定主意,所以就来孤星庄找恩师您。”
闻瑕迩斟酌了几许,道:“那人可有透露他的名讳?”
迟圩摇头道:“没有,我本想直接把那人提来见您,但又怕把那人逼急了,到时候什么也不说就难办了。”
沉默了良久的君灵沉忽然出声问道:“他说的地方是何处?”
迟圩道:“青穆的冶楼。”
青穆的冶楼,众所周知是两道内最为出名的消息收集处,仙魔两道内近期以及追溯至千年前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冶楼均有记载。
此人特意将见面的地方定在冶楼,看来在对待云顾真一事上也是下了一番心思的。
闻瑕迩之前也有想过亲自去冶楼一趟寻访云顾真的事迹生平,但一直被其他的事情给耽搁了,没想到眼下歪打正着,有人特意为他指了这条路。
君灵沉看向他,似乎在等他的回答。闻瑕迩开口正欲言,前方的林间便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他还没动作,君灵沉便拉过他跳到了一旁的树上掩住了身形,迟圩杵在原地愣了片刻,也学他们跳到了另一棵树上藏了起来。
一群成群结队的修士浩浩荡荡的往山上走去,领头的修士是个上了些年纪的中年男子,神情严峻,不苟言笑。
君灵沉压低了声音道:“是阮家旁支的人。”
闻瑕迩点了点头没说话,他是再不想和孤星庄的人扯上半点关系。
三人在树上待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等到阮家的人走远之后,迟圩率先从树上落回了地面,站在地上朝他和君灵沉招了招手。
他和君灵沉跳到地面,迟圩问道:“那群人是什么人,前辈为什么要躲?”
闻瑕迩看向迟圩,道:“不想惹麻烦,就收好自己的好奇心。”
迟圩忙不迭的点头,“前辈您说的是,说的是……”
闻瑕迩也点了点头,重新开始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君灵沉这次没走在他后面,而是和他并肩而行,而迟圩则走在他们后方。亦步亦趋的跟着。对于君灵沉忽然转变了态度走在他身侧,闻瑕迩也没多少什么,反正他们之间横隔了一把伞,说是并肩,其实也还隔了一段距离。
在山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功夫,等他们下到山脚时已近黄昏了,迟圩提议他们三人先去墨南城中的客栈住一宿,商讨一下那个男子和冶楼的事宜。
闻瑕迩点头同意,君灵沉也没有异议,于是他们三人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迟圩进客栈第一件事便是找店小二点了一桌子的菜,他们三人坐在一个雅间,迟圩一个人吃的津津有味,而闻瑕迩和君灵沉就坐在一旁默默的看着。
最后,还是君灵沉先打破了沉默,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君灵沉问的自然是关于那名男子的事,闻瑕迩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道:“先回冥丘。”
君灵沉垂眸不语。
闻瑕迩还是想先回一趟冥丘替云杳立好衣冠冢,再把云杳的灵位放进家祠里,这也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在世上唯一能替弟弟做的事了,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迟圩喝完一大碗汤,满足的擦了擦嘴,接话道:“前辈,冶楼在青穆,我们回冥丘做什么?”
闻瑕迩睨了迟圩一眼,“好奇心害死人。”
迟圩讪讪的闭了嘴,但随即又道:“不过离那个男子留下的口信已经过去十日了,前辈眼下若不赶往青穆而是去冥丘的话,我怕过些时日再去冶楼兴许就找不到这号人了……”
到时候关于云顾真身上的线索,恐怕就又得断了。
闻瑕迩捏了捏手中的茶盏,没立刻接话。
君灵沉道:“云杳的事……可以暂且往后延一延,但你身上的咒印一刻也不能耽误。”
迟圩附和道:“是啊恩师,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您的命重要。”
闻瑕迩放下茶盏,有些模棱两可的说道:“我再想想……”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迟圩把手上的碗往桌上一放,“恩师,您就听我一回吧,明日咱们就出发去冶楼,找那个男人问出云顾真的生平,早日把你身上的咒印弄掉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