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阅也笑,这叫富于个人色彩的用法。
过了会儿,有点吞吞吐吐地问李凡:你和我......真没压力呀?
李凡盯着电视看新闻,边看边说:当然有,大概还没到来。
又说:来源于自己的应该很少,来源于外界的应该较多。
张阅等他继续,李凡却停住了,好象突然变得惜言如金,反而问张阅:你呢?
张阅一楞,我?
我不是你们那圈子的,也许你也有压力?
圈子......张阅有点迷惑,瞧着李凡的眼睛,又象想到些什么,噤口不言了。
李凡摸摸他的头发,"你最近挺沉默呀,老发呆,有心事吧?"
"也许你的压力比我还大?"李凡歪头诧异,神情又带些自嘲,两人相看一会儿,李凡起身走了。
"去哪儿啊?"张阅问。
李凡披着大衣从卧室里出来,一笑:我下楼买烟,你呆着吧。
张阅也一笑,帮我买块巧克力......
这么爱吃怎么不见胖?李凡穿鞋。
简单,我天赋异禀,张阅走他面前,猖狂地撩起外衣。
李凡却死死看他一眼,视线滑向别处,"哎,没发现你买了双新鞋呢?"
靠,李凡你装君子?张阅难以置信。
李凡大笑,我会君子?
亲了张阅一下,他说:等我,我回来就小人。
什么"等我"?张阅靠在门口暗叹,这一小会儿我可能跑哪去吗?
李凡嘴上的黏糊,仔细一分析总显得特别幼稚,许多与他本人极不和谐的废话。李凡行为上的黏糊倒是细致实用,比如知道张阅皮肤过敏,沐浴露就挑得比较精心,知道张阅怕冷,早上有时会先起来开着空调让张阅穿衣,这些说来和平日的李凡也不够搭调,但出现得多了,张阅也就渐渐不再惊骇,琢磨类似细节简直已开始成他私下一大乐趣,有时他心血来潮,想拿从前别处得过的温柔做一比较,却发现自己依稀只记得卧室淡蓝色的灯光,他不甚迷惑,因为他向来记忆力超群,生活方式也不是惊人复杂,绝无理由让这些那些这个那个通通淹没在氛围里,直到有一天,他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也许是因为自己从来就没有刻骨铭心过那些欢爱的细节?虽然那些肩头的眼泪让他多么快乐,那些情话又让他多么翻江倒海地甜蜜过啊。
那曾经的陶醉放在今日的陶醉旁,显得确凿无疑的寒酸,他忍不住会默默自问:也许一切旧情都是如此?
......黯然失色,光彩全无,人有了时光这个伴侣,一切都挥别得更加干净,对他来说,诸多曾经的欢爱的确那么象小时候大热的午夜汗浸浸张开眼,灰黑中隔着蚊帐看到的窗外--总觉得好多画面闪过,好多声音飘来,却看不真切,似醒非醒。
似乎是李凡感染了张阅,不然我们的张阅不该这么细腻入微地感性,偶尔,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每一天都罩在这样的氛围里,他当然知道这并非事实,可他乐于推进这样的联想,如果生命是无边无际温柔的、飘渺的、轻飘飘的、水一样缠绵的淡蓝色,那该多好......
有时候他也会突发奇想:淡蓝色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代表意义?
不得不说,自从和李凡在一起,张阅的思维便正式迈入了如此繁杂、飘忽、天马行空的新阶段。
李凡好半天才回来,掏给张阅一大包巧克力。
"这么多?"吃惊。
"跑哪儿去买了?"
"楼下没这个牌子,前面一个超市买的。"
"难怪挺久......"
"路上碰到熟人,聊了会儿。"
"叶蜜吗?"张阅眼睛眯起来了。
李凡盯着他,诧异但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
"看到的......厨房窗户里可以看到。"
"我不是故意看的,别误会。"张阅解释。
两人都没再吭声,良久,李凡才问;"你是不是吃太多了?"
张阅神情淡漠,正把一块巧克力往嘴里放,"反正我不会胖。"他悠悠说。
李凡看他两眼,抢过那包巧克力丢冰箱里。张阅果然如意料中火冒三丈,"刷"地站起,"你干吗?"
想想真是有点奇怪,这么伶俐的一个人,却不善斗嘴,每逢生气,顶多是眼光灼灼,脸色苍白,更急了干脆就手脚并用,这多少不太合逻辑,李凡想了想,做劝慰状:"巧克力吃多上火。"
张阅"哼"了声,又坐下,李凡看他一会儿,笑了,问,"你不是在吃醋吧?"
对方没说话,好半天了,玩起自己手上的戒指,李凡又问:没这么容易吃醋吧?
张阅却深深叹一声,"吃醋太傻了,太没劲了......"
"我才不吃醋。"
转过头来,还真是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上李凡的眼睛,唇边象忍不住般有些笑意,李凡却没笑,觉得什么地方更加不合逻辑,还没想明白,就听见张阅问:你不是一见她就跑的吗?
谁说我一见她就跑?李凡有点想笑了。
但你从前总是避着她......
李凡抽了口烟,斟词酌句般慢慢说:回避一般都是有原因的,比如心结...
现在没心结了?
越来越淡......再说,她是在和我说同学的事儿,不然哪能说这么久。
为什么自己就淡了?
呵呵,你说呢?......李凡看着张阅。
张阅不太爽,什么我说?
你真苯还是装傻?李凡灭了烟,往卧室去了。
大衣还没脱下,张阅突然跑进来抱住他,嘴里说:知道了,你就是终于贪新厌旧了对吧?......
李凡哑然,你就不能含蓄点儿?
说的我和什么陈世美一样......
我和她可好了快5年,最早也不是我甩她......
张阅扯下李凡的领带,喃喃道:马拉松通常都会遗恨无穷......
是吗?李凡停住,你这理论哪来的?你也和人好过5年?
张阅撇撇嘴,了不起啊,好过5年,少拿这个来气我,没有又怎么样?没和人5年我也不会死。
李凡笑不可仰:呀,谁气的你?怨妇一样......
那天夜里,张阅非常早就困了,昏昏欲睡间被李凡推着,对他说:哎,你实在想,下次就上我吧。
惊得一个激灵醒来,面前李凡却闭着眼,呼吸均匀,张阅想,怎么回事?这么天大的好事儿啊,黄梁美梦吗?
他伸手摸李凡的嘴唇,对方似乎觉得痒,舔了舔,翻了个身,张阅对那后背发了半晌的呆,悄悄蹭过去,小心翼翼贴着。
张阅飘飘然想象夜幕里的他们,这个沉默的睁大眼的自己和沉默的坠入梦乡的李凡,想着想着,就觉得这沉默愈发伤感,晦暗,没有前途,他这些日子隐隐有过的焦灼也好象因黑夜的包装而翻滚壮大,劈头盖脸打得生疼,堵着心口象喘不过气。
他憋闷,仿佛抗不住这沉默的孤独,又或者是无法忍受那人背对他那么长时间,他终究还是这里捏捏那里戳戳,把李凡弄醒,对方就象最近很多次被他弄醒时一样,问:冷?
张阅点头,自信在这漫漫寒夜,眼神不必伪装也该有楚楚可怜的效果,李凡果然把被子怀抱一块儿奉送,并不甚关爱地问:不冷了吧?
只矮两厘米却必须这样蜷缩进对方怀里,其实很有难度,何况张阅实在不冷,如此一来满足感便显得隔靴挠痒,他不甘心,伸手去推又要睡着的对方:你呼吸这么急,没事儿吧?
没事儿,都问过千百回了。声音在头顶说。
张阅想,唉,这人大冬天里跟个火炉一样熊熊燃烧,身体又怎么会有事儿?
又想,也是,我干吗要问千百回?这人又干吗不知道回答点有创意的?蠢,我蠢他也蠢......
真是无聊的时刻啊,他咬起李凡,对方当即倒抽口气,骂:发什么疯?手却摸上来,哄小孩样拍着他的背,快睡快睡,明天还起早呢。
张阅无声大笑,李凡每逢口吻宠爱得惊人,多半就是困到忍无可忍急于带人进入梦乡,想想该没有比夜里更多愁善感的张阅了,大概也没有比夜里更温柔可爱的李凡,他们这样,是不是也可以称得上绝配?
上次李凡他们同学会,张阅已经发现李凡并不那么介意叶蜜,一起这些日子,他多少看出李凡貌似平和亲切,实际上心思细密,越是亲近的人越是洁癖般挑剔,黄斌能和他关系那么铁,多半也是因为黄斌大大咧咧,无形中有个歪打正着的互补,至于叶蜜,李凡简直就没主动在张阅面前提过,但同学聚会,理应挺尴尬的碰面他却欣然去了......张阅刚知道的时候,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张阅那天加班,11点钟饿得在大排挡吃东西,李凡打电话说过来接他,下车身边却走着叶蜜和黄斌,张阅差点就没噎得咳起来,直到李凡介绍说这是我一朋友他才觉得自己多虑,下意识脸就有些红,大排挡昏暗的灯光下,黄斌和李凡好象对此都无发觉,只有叶蜜--大概是那所谓女性敏锐的直觉吧--用饶有兴味的眼神看着他,最后好象幡然大悟,说:哦,我看过你的新闻--终于想起来了!
这么一喊,张阅就更尴尬了,他完全没准备好看到一个这么活泼的叶蜜,叶蜜的长卷发虽然被吹得四处飞舞,但绒线大衣和围巾还是搭配得非常淑女,如果不开口,该是那种美人如玉的典型,不过叶蜜的活泼说来并不大煞风景,相反倒可能锦上添花,这份近乎唐突的活泼,恰恰把她从千万个着装妥帖却拒人千里,抹着秀丽淡妆却神色单调的形象中区别出来。
她显然和黄斌很熟,两人说话遍布暗语和特指,象哥们儿一样你拍我打,一边的李凡笑容淡淡,既不是平日那种职业性的应付,也找不出什么特殊的感情成分,抽着烟,时不时会瞄张阅几眼,张阅自觉平生没有哪刻象这会儿这样心虚,看李凡瞄自己,就更是又恨又急,一碗面吃得拖拖拉拉味同嚼蜡,他还没吃完,黄斌就说该走了,问李凡:那你就自己去他家拿东西?
他指着张阅,还返头友好一笑,张阅点头,说到时我送他吧。
叶蜜跟着黄斌站起,也对张阅笑:不愧是播音员啊,声音真好听。
对李凡则说:那我们走了?语气很自然,目光却在李凡脸上逗留了好一会儿。
李凡也看她一眼:路上小心。
张阅当即就觉得自己一口面都不想再吃,他心中气恼,坐了两分钟,转身便去结帐,可以肯定,他现有的所谓焦灼烦闷,基本就是从那刻开始,有了个大致可辩的雏形。
不过那天回去,他却什么都没问,倒是李凡主动说大家一起卡拉OK,黄斌硬要拉着叶蜜一起来送他......
还开心吧?张阅热切状问李凡。
张阅为那样的自己吃惊,他从不知自己有强颜欢笑的耐力,他的烦闷被当场郁积,就象用冰雪封存,磕磕碰碰,直到这个晚上才有幸破碎。
这一切让他觉得自己成了个运动员,为无形的力量推上赛场,极限挑战一项连着一项。而他应付得越来越耐心,越来越细致,越来越姿态含蓄,越来越跨时浩大......但他着实不知,一切挑战的尽头在哪里?换句话说,他这段感情最后到底会怎样?
张阅厌倦却无法杜绝深夜里的伤感,伤感这么强烈,专注,浓厚......
它由渴望而生。
附带着对失望的恐惧。
(21)
李凡的印象里,那年春节异常晴朗,连着许多天万里无云风和日丽,常常早上醒来,看见窗台旁细尘追着阳光,满屋子闪闪发亮,总得赶去上班的张阅边刷牙边在他面前晃荡,衣冠不整,眼神朦胧,若有若无的撩人,李凡如果一把拉过他,他便无声地笑到前伏后仰,有时还口齿不清骂:干吗?李凡,大清早的克制点儿!
然后便匆匆夺门而出,自称一路狂奔,"令无数行人竞折腰",李凡觉得奇怪,你通常不都是下午录节目吗?张阅说不是那节目,我接了别人一个电台的专题,瞒着台里的......别说啊,千万别说,要是能行就有外快挣喽......
又以一诺千金的气势拍拍李凡,到时想要什么,我买给你,买什么都行。
李凡哭笑不得:了不起了不起,我该怎么夸你?......
再一想就诧异了:谁信啊,你这么勤劳?搞的还要养家糊口似的......大过年阳光明媚,你这种人会乐意躲在录音棚里酝酿情绪?
张阅明显很窘,挣扎几次后还是交代了,不过交代得颇艰难--"唉,其实......当然......不止这个......主要这专题是我第一次真正做幕后策划,那个......什么......要是效果好......以后......哎,你知道的......"
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张阅恼羞成怒了。
张主播难为情成这样,也算是百年一遇,李主任狠心捱到这里,也不太忍再逗下去,连连摆手: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那你一定要继续努力啊。
话出口自己都觉得滑稽,张阅已呵呵一笑,主动投怀送抱过来,嘴里嘀咕:哎,你还挺有传说中贤妻的潜质嘛......
看似不经意,眼神却上下乱飞,李凡很熟悉他这类察言观色的套路,他真诚地回答:张阅,你这话知道我听着象什么?
象什么?张阅天真的表情出来了。
李凡看着那烨烨生辉的眼睛,憋着笑说:象春药。
凭心而论,李凡艳羡如此这般的张阅,相比之下张阅工作象在实现理想,而自己虽也终日奔波,但大概至死都没法上升到比混饭吃更高的境界,这就是和自己的职业毫无爱情的后果,想着与办公室那套冷冰冰的桌椅厮守一生,李凡就顿觉万物失色,前程尽毁。
对偶尔沮丧的李凡,张阅很是敏感,有一阵李凡赶计划连着加班,时间紧得回家路上都在想怎么把那些套话写得既出众又符合大流,精疲力尽倒上床,总被摸过来的张阅抱小孩一样抱着,一开始,他真的不适应,半天也没调整过来情绪,他虽然还没混到人中翘楚,但从小耻于示弱,自尊心强得无与伦比,想想自己最颓败的样子,估计也只有叶蜜曾看见过,是叶蜜当时百般怜惜的眼神,让李凡开始觉得在心爱女人面前撒娇也算种快乐,可张阅,他是个男人......
他依稀想挣脱那个怀抱,或者想装做沉沉入睡,但张阅却突然开口,声音也是意料之外的,严肃,迷茫,疑惑......问:你进门起好象就没说过一句整话,怎么了?......
这语气让李凡顿生好奇,他抬眼凝视,看见张阅神色拘谨,长睫毛扑闪在暗夜的微光中,这是个分外羞涩的张阅,象第一次和人接吻的少男,惴惴不安躲着对方的逼视。
李凡低头说:我没什么。只是很累,脑子特乱。
对面"哦"了声,伸出手来,慢慢摸着他的头发,这样一下,那样一下......很少做类似举动的张阅如同在完成要紧的任务,节奏富于规律,力道轻柔得不可思议,他那略显紧张急迫的气息象被黑夜十万分的扩张,交缠混杂着李凡的呼吸声,变成小小的、席卷头顶的风暴......
那是李凡头回发觉,作为床上云雨的高手,张阅表达起感情却异常稚气......李凡旋即没了疲倦,他思潮奔涌,感动兼激动,迷惑兼惊喜,头脑几分钟内一片空白......
许久之后,他才想清楚那是怎么个状态,基本上就是一个词形容的--心悸。
明媚的春节过后,张阅说有个朋友从上海回来,他问李凡:一起吃饭吗?。
那段日子李凡对张阅的好奇已有登峰造极的趋势,他不知张阅对自己是否同样如此,作为成年男人,他们如童话所言"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有关家世背景生活圈子曾经经历,彼此知道一些,不知道的更多,但他们的身体已交叠得熟练亲密其乐无穷,这最本质的接触既然已顺理成章,之外的打探是否就该算画蛇添足?
既然张阅没有过问,李凡想他就更不能主动去提。
尽管他还是好奇,他叹:你也有朋友?你不是"玩伴众多,知己全无"嘛?对了,是谁说现在已"推掉天下牙祭,只求相伴左右"的?